独善斋主:《河东四子 - 三十五年后》之四 颜子

书多方觉更糊涂, 名利双休隐江湖。 闲来卧钓烟波上, 忘问东君有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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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


在一张旧“扬州晚报”上,我发现了颜子的名字。那是一则夹缝里的广告:“特级数学教师颜XX,开设高考补习班,于XX日举行录取考试,联系电话XXX-XXXX”。我试着一打,还真是颜子,于是问清了地点,约好时间,周末去了他家。
 
颜子的家坐落在瘦西湖北侧,半城半郊。那是一进淳朴厚拙的小院,屋后修篁千竿,碧绿如染,屋前草色花香,垂柳拂风,院左半亩荷塘,粉苞初露,院右畴田千倾,稻菽扬波。颜子早已候在篱笆门前,身着一袭月白色唐装,身旁立着两只白羽黄冠曲项天歌的大头鹅,显得潇洒超脱,卓然出世。他迎上前来,拱着手:“李子,别来无恙乎?”
 
携手入院,迎面是三进两厢的青砖老宅,天井的树阴下,摆着近二十套小桌椅,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帮莘莘学子,埋头写着什么。颜子把我让进堂屋,转身去泡茶。我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端详着对面墙上一幅扬州八怪郑板桥的字画,上书着:“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杆,其他无多,其费亦无多。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这段话倒颇像对颜子的写照,这个老兄,如今活得如此安然,如此洒脱。
 
颜子端来一只漆盘,上面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请用茶,今春的‘雨前’,味道尚可。”

我接过紫砂杯,缓缓地啜了一口,一阵清香侵入肺腑:“颜子,有多少年没见面啦?”

颜子坐到我对面:“我想想,最后一次是我经南京到北京上大学,在你那儿住了一晚,77年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年啦。”
 
是啊,从插队到现在已是三十五年了,从最后一次见到颜子到今天,也有二十六年啦。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晚上,我俩以茶代酒,促膝长谈的情景。我曾问他,以一个扬州高考状元的资格,为何不去北大清华,却上个师范大学?他回答说,北大清华乃是高中时的梦想,可人贵有自知之明,经十年浩劫,已然三十出头,不可能在科学研究里挣个一席之地,不如当个好老师,教书育人,培植桃李,必可另辟蹊径,成就一番事业。看来他的选择是对了。

 
我指着天井里的孩子们问道:“这些都是你数学补习班的学生?”

 
颜子微笑着点点头:“都是好苗子。”

“你收多少学生?”

“周六两个班,周日一个班,每班二十,报名的三百多,我总共只收了六十个学生。说实在话,这些孩子即便不上我的班,考大学也毫无问题。到我这儿再强化一下,增加几成胜算。”说罢,颜子瞄了一眼手表:“噢,时间到了。走,一起出去看看。”
 
我随着颜子步入天井,颜子说:“同学们,请停笔。把考卷留在桌上,下周我们一起讲评答疑。”孩子们都抬起脸,注视着我们,“给同学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刚从加拿大回国探亲的老朋友,是一位大学教授。当年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农村插队,把一生最宝贵的年华都荒费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通过努力拼博,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搏得了社会中的一席之地。我告诉你们一个切身体会,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社会,都要靠真本事吃饭。希望你们能把握住今天的大好时机,刻苦攻读,考上大学,然后再接再励,出国留学,到李教授门下读博士去。”
 
颜子的一番演说,赢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孩子们眼中流露出敬佩与仰慕,搞得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只好随着说:“欢迎,欢迎。”

看着孩子们在一片“再见”声中离去,我说:“颜子,怎么学得跟倪萍似地,那么会煽情?”

颜子笑道:“根据青少年心理学,家长们讲一千句一万句,不如老师讲一句,更不如现身说法,你不正是现成的活教材。家长们既然出钱把他们送到我这里,我就得负起责任。”
 
我问道:“你这个补习班如何收费?”

颜子一边收集书桌上的试卷,一边答道:“每课一小时,每人每次五十。”

我暗里一算,不禁惊叹道:“哇,你这一个周末只用三小时就赚三千,一个月就是一万二,岂不比工资还多。”

颜子颇为自负地说:“我的收费标准是扬州最高的。这些年来,对高考数学题的研究颇有心得,估题的命中率怎么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我凭真才实学教学生,学生和家长们也毫无怨言。不过这种补习班只办两个月,收入有限。真正来钱多的还是倒腾古董。”

 
我问:“你还在收集古董?”

“兴趣使然,一辈子也变不了。不光收藏,有进有出。”

颜子答着话,引我返回堂屋,指着漆盘里的紫砂壶说:“你识紫砂壶吗?”

我惭愧地说:“只知道紫砂壶泡茶隔夜不馊。还看过电视‘纪晓岚’,帮皇帝找一把什么‘供春壶’,说是价值连城,别的就不知道了。”
 
“看来我用这把名贵的紫砂壶给你泡茶,又类如‘对牛弹琴’了。”颜子看着我,嘴角一丝善意的嘲笑:“识别紫砂壶有四个字:泥、形、工、款。泥,当选宜兴紫砂;形,讲究古朴典雅;工,要求精细平稳;款,取意诗书画印。一个好工匠,后三个字都有独到之处,但一把好壶的首要是泥。好泥制出的壶,胎骨坚硬,色泽温润,抚之若捻豆沙,细而不腻,敲之如扣铜钟,铿锵悦耳。那么什么样的泥才是最好的泥呢?你也许不信,最好的泥是工匠们每天下工时在水缸里洗手后沉淀淤积下的紫砂泥。一个家庭紫砂坊,往往要过几十年才能集攒够制作一把壶的洗手砂。我这把壶,就是道光年间砂艺名师邵大亨用洗手砂制作的‘烂柯壶’。”
 
我打量着那把其貌不扬像个老榆木桩子似的“烂柯壶”,心中暗想,这个颜子,一说起古董来就一套又一套的,把死的都可以说活过来,不过他的学识还真让人服得五体投地。罢了,别让他再“对牛弹琴”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向颜子问道:“哎,颜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嫂子和儿子呢?”
 
颜子倒尽壶里的茶,用一块软巾擦着壶,回答说:“儿子在美国,纽约长岛大学读硕士,去了有一年了。和你一样,也是个搞计算机的。”他拿出一方锦盒,小心奕奕把那紫砂壶放进去,捧着进了内屋,转出来后,朝我神秘地一笑:“你嫂子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你还拉二胡吗?”我问颜子。

“杂事太多,偶尔为之。”颜子笑着回答。

“还用那把‘极品’?”我接着问。

颜子的笑容陡然变的涩滞,他沉吟了半刻说:“跟我来。”

我随着他走进一间偏屋,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屋里很暗,隐约看到正墙上挂着一幅碳笔素描,画的一位老人,清瘦的脸颊,炯炯有神的双眼,再配上一缕山羊胡,显得道骨仙风。画下方摆着一座红木香案,案上置着一鼎古铜香炉,还架着一个黑平绒遮盖着的物件。颜子从香案下拿出几只细长的供香,点燃了之后递给我三只,他举香过顶,面对画像深深地鞠躬,嘴里念叨着:“爷爷在上,不孝孙儿给您请安。”原来这画上的老人是颜子的爷爷。既然是过世的长辈,理应尊重,我依葫芦画瓢,对着画鞠了一躬,虔诚地把供香插在香炉里。
颜子走近香案,揭开黑平绒,那把“极品”二胡出现在眼前,依旧闪耀着那紫艳的冷光,“这就是我爷爷!”颜子平静地说。

 
“我家祖上是盐商,曾经富贵过、显耀过、辉煌过。到了我爷爷这一辈,转开古董行,在扬州也小有名气。我出生后就一直在家里和爷爷奶奶过,而我父母在南京国民党省政府工作。49年初,共产党解放了扬州,那时我才两岁多,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母,他们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改革开放后,我想尽办法找他们,至今毫无音迅。解放没多久,奶奶就过世了,是爷爷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带大。公私合营后,爷爷的古董行变成了古旧物品收购站,他是个鉴定古董的行家,在收购站里算得上说一不二的权威。跟着爷爷,我耳濡目染地也爱好上了古董,小打小闹地收藏了一些东西。我家里那时摆放着不少古董字画,而爷爷最喜欢最珍贵的却是一张沉香檀茶几。”
 
“沉香檀茶几?”我似问非问地说。

“是的。紫檀已很名贵,沉香檀更难得。难就难在十檀九空,很不容易制成板料。那张沉香檀茶几的板料居然宽达六寸,举世罕见。就连我爷爷都不知道颜家最初如何得到这张茶几,但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这张茶几是老祖宗传下的镇宅之宝。乾隆二十二年,我家祖上和扬州的其他盐商们为迎接乾隆皇帝南巡,出资建景,名曰‘华祝迎恩’。从扬州高桥到蜀岗,一路沿河恭迎銮驾,处处楼台亭阁,叠山曲水,可谓争奇斗妍,巧夺天工。我家祖上在临河的园林里修筑一水榭,内置紫萝古藤椅和那张沉香檀茶几,以奉宸游。乾隆皇上临幸品茶,对我家那张沉香檀茶几赞不绝口,欣然为水榭赐名‘沉香水榭’。天子题赐可是几辈子都修不到的福份,我家祖上便把那张茶几珍藏供奉,作为我颜家受皇恩荣宠的物证。到我爷爷这一辈,已经传了八代,按照颜家的祖训,那怕是沿街乞讨,也要把传家之宝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听颜子讲到这儿,我内心感到一丝不安,隐约觉得那沉香檀茶几和这把二胡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隐藏着一个悲剧。我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颜子依旧显得很平静,但语调里流露出悲愤:“文化大革命来了。那天我从学校宿舍回家,正赶上红卫兵在‘破四旧’,他们把爷爷和我拦在天井里,一群人闯进屋里乱翻乱砸。那么名贵的商周青铜,那么稀有的宋明瓷器,被他们掼得满地碎片。那么难得的古书善本,那么精美的拓片字画,被他们撕得七零八落。我看到爷爷老泪纵横,我知道爷爷心里在流血,面对着凶神恶煞的红卫兵,却不敢怒也不敢言。红卫兵们把破碎的书画堆在天井,点了一把火。这时一个红卫兵从屋里拖出了那张沉香檀茶几,另一个红卫兵拎着大锤就砸。只听见爷爷歇斯底里的一声大喊,‘不要砸!’,冲出红卫兵的阻拦,俯身扒在那茶几上,红卫兵手中的大锤没收住,活生生地砸在爷爷的脊背上。我扑过去扶起爷爷,他老人家已昏迷不醒,茶几上洒满爷爷的鲜血。我把爷爷送进医院,爷爷一直没能醒过来...。”说到这里,颜子有些呜咽,我也是深深地一声叹息。
 
颜子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回到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天井里一堆残灰,上面架着砸坏了的茶几,被烟火熏得乌黑。我从灰烬里拣出木料,用布一擦,竟然光滑如故,没有一点火烧的痕迹。只可惜茶几的面板碎裂,无法复原。我就用拣出来的木料,请爷爷的好友制作了这把二胡。插队时,因为携带不方便,我把爷爷的骨灰托付给一个亲戚,没想到他家几次搬迁,把爷爷的骨灰遗失了。我只剩下这把二胡,曾凝聚着颜家祖上的托付,曾浸透着爷爷的血迹,把它供在这里,看见它,就像看见了爷爷。”
 
听罢颜子的故事,我对着老人的遗像和那把沉香檀二胡深深地鞠了一躬,怀着对老人当年用生命抗争暴孽的尊敬,怀着对自己当红卫兵时愚昧无知的忏悔。
 
这时,门外传来女人的说笑声,颜子说:“你嫂子她们回来了。”

我随颜子迎出去,院里走进两个女人,手中挽着食盒菜篮,一位徐娘半老,姿色犹存,另一位豆蔻年华,秀丽清纯。

颜子介绍道:“这是你嫂子文娴,这是小青,文娴的徒弟。”他转身拉过我:“这是李子,当年的小老弟,如今的大教授。”

我忙点首:“颜嫂,你好。77年就知道你和颜子结了婚,一直无缘见面。颜子夸你是淮剧团的大美人,果真不假,颜子那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颜嫂的脸有点羞红:“李教授,你好。你听他胡说八道,还美人哩,都快老的不能动了。今晚在我家吃酒,让你们一帮老兄弟乐呵乐呵。”小青忽闪着一双灵活的大眼,在一旁抿着嘴笑。
 
突然,门口响起一阵大鹅“嘎嘎”的乱叫,颜子说:“他们都到了。”

到底谁来了?我跟着颜子来到篱笆门。哇,令我一个惊喜!门外居然是金子、谭子和骚子。他们一个个楂着手,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两只大头鹅,嘴里还轰着喊着。这两只目中无人的大鹅炸着翅膀追追这个,咬咬那个,楞是吓得三个大老爷们不敢进门,把我和颜子逗得哈哈大笑。最终还是颜子收拢了大鹅,我和河东四子一同进屋落座。大家寒喧了一阵儿,就听到当院里颜嫂清脆亮丽的声音:“都上桌吧。酒菜备好啦。”
 
颜子把我们带进厢房,花梨木八仙桌上布着四菜一汤,大家坐定后,颜子说:“菜不多,都是文娴和小青到‘凫庄’定作的。人说吃在扬州,但吃要讲究个‘吃文化’。这一桌菜暗合‘五亭桥’,而且每个‘亭子’都与和尚有关,这些年来,文娴对扬州食文化很感兴趣,说李子从国外回来,要让他吃出点雅意来,”颜子笑着对颜嫂说:“文娴,你来给介绍介绍。”
 
颜嫂微微一笑,手执筷子指着一道菜说:“这道菜叫‘法海扒猪头’,是清朝时法海寺的看家菜。为了去掉圈气,猪头要抄四次水,然后在大铁锅底垫上瓦块,放上花椒八角桂皮葱姜黄酒,加水漫过猪头,慢火焖上四个小时起锅,扒下猪肉整个放在盘中。这道菜的特点是:香酥软烂,味绝浓厚,随箸而上,入口即化。”
 
金子说:“颜嫂快打住,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颜嫂笑咪咪地指着骚子面前那道菜:“这叫‘文思炖豆腐’,文思是天宁寺的和尚。”

骚子斜眼盯着小青,大大咧咧一语双关地笑道:“怎么,和尚还要吃‘豆腐’?”

谭子捅了他一下:“正经点,别老不尊。”
颜嫂瞟了一眼骚子,笑着说:“和尚为什么不能吃豆腐?不但要吃,而且要取嫩豆腐,削去老皮,用刀片成二十四片,再切成丝,放入滚水去掉豆腥味。然后加上香菇丝、冬笋丝、鸡脯丝、火腿丝和清汤炖沸,待豆腐丝浮于汤面才能离火。”
 
颜嫂站起来:“下头这一道是‘小山马鞍桥’,是乾隆年间高僧小山和尚的发明,先将五花猪肉红烧九成熟,再放入鳝鱼段同烧,烧熟的鱼段成马鞍形,整道菜油红胶亮,滑黏酥甜。再下一道菜是‘鉴虚荷包鲫’,是高鸣寺挂单和尚鉴虚传下来的,取三两以上的鲫鱼,剖腹洗净,把调好味的羊肉馅填入鱼腹,下锅红烧入味。鱼羊为鲜,这道菜除了鲜美异常,还有一个讲究,想怀孕的媳妇吃了就能怀胎,于是扬州人也把这道菜叫做‘怀胎鲫鱼’。”
 
骚子又邪笑道:“哈哈,原来是一帮花和尚。哎,颜嫂,那我们吃了怀什么?”

金子一旁说:“你吃了怀一肚子坏水。”引得一堂哈哈大笑。
颜嫂在笑声中指着中间的一道菜说:“最后一道不是淮杨菜,是从福建引进的名菜‘佛跳墙’,里面有鱼翅、海参、皮肚、干贝。”

谭子慢声吟道:“小山引文思,鉴虚渡法海,荤香溢五亭,佛闻跳墙来。”

我击掌赞道:“好诗!好诗!良辰美景,高朋满座,珍羞佳肴,文章锦绣。谢谢颜子、颜嫂和小青为我们准备了这样别出心裁的晚宴。”

 
颜子举起酒杯:“为了我们三十五年的兄弟缘分,为了我们的过去、现在、将来,干杯!”

在颜子的小院里,我与河东四子对酒当歌,笑谈人生。酒至半酣,颜子操琴,颜嫂执板,小青清抒歌喉,如黄骊婉转,如雏凤绕梁,为我们唱了一阕板桥的“满庭芳”:

“白菜腌菹,红盐煮豆,儒家风味孤清。
破瓶残酒,乱插小桃英。
莫负阳春十月,且竹西村落闲行。
平山上,岁寒松柏,霜里更青青。
乘除天下事,围棋一局,胜负难评。
看金樽檀板,豪辈纵横,便是输他一著,又何曾著著让他赢!
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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