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六二 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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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汪当上支部委员后,仓库小组的领导是他了。他几沉几浮,像是走不出仓库这圈子了。本是无须领导的,由小古派工就成。劳防用品和生产零件仓库、危险品仓库和他们不一起,另有瞎子等人管。老汪手下有十一人。其中五个是坏人,批斗过的麻叔已算好人了。顺风和麻叔主要是来卡车时装和卸,难得去五台山顶病假的人。特务陈铭三一人做煤尸砖。坏分子潘丝瓜和反字头矽肺老工人彭和尚管全厂打扫,粪池、阴沟、厕所都在内。另外两个著名人物、历反分子龙柏根和合营时为工资闹事戴坏分子帽的关金人因人缘好,藏身在五台山(关闹事胜利,全体工人的饭钱进入工资),不在这里。七十岁的温老板在这里,和其余一男二女“做盒子”。因为只有他是一直在此,其余人常有变化,好像他是铁打的营盘,别人是流水的兵。

说是做盒子,其实说做箱子更合适。厚重的纸板片,飞快地把它拗成空箱,加进垫板和夹衬,用泡化碱胶水上封条,压上很重的耐火砖。等干后一车车运去包装间,一车车运回装满成品的纸板箱,另一面再加胶水封条,再堆起来——以后是顺风、麻叔的事了。箱子重,搬来搬去,一天是很累人的。身体好的也觉吃力,又单调。体力消耗略小于炉台,且不是三班倒。温老板低着头,走路缓慢,干活时动作准确,有力,不拖人后腿。他一般做较轻的上胶水的活,遇到来了手脚更麻利的女工,他只好让位做小工。他是脸色红润的,眉毛全白,秀朗架双光眼镜,脸上似笑非笑,帽子、袖套、手套、揩汗的毛巾,很有样子!到底是工人出身。

有一回麻叔说他:“你怎么开一爿这样憋脚的厂!”

老温道:“哼,我不开这厂,你——”

麻叔不言了,当年他爷还是托人花了钱给老温才进来的。温都记得。

顺风年轻,常寻他开心,他也无所谓。有次老温、麻叔、顺风一起说笑,老温回答道:“我从前早上也吃干饭的,蹄髈下饭,那味道好,出门不怕冷,细菌进不了身,大风也没关系。”天熊和大鹤来玩了。聊一阵走后,顺风对老温道:“你不要以为就你工资高,这个大鹤他爷娘都是大学生,爷有两爿厂,给他七百多元,相当两个一级教授,你及得上吗?”

老温不语。大鹤和他从不招呼,当没看见。这是明智的。老温有个亲家是一级教授,工资和老温一样,初次见面在锦江饭店,给顺风吹过。

麻叔道:“他敢拿这么多?”

顺风笑了:“后来不敢了,放弃了一份。从前家里专门有花匠、厨师,还雇个人养蟀绩斗着玩呢。叔同,你不要跟人说起,大鹤很害怕人知道的。老温,你看天熊这个人怎样?”

“他跟人两样,说话都有依据的,不瞎讲。”

“我们是瞎讲的?”

老温嗤笑,意思是不用说。

仓库是很高大的,是打通的好几间从前殡仪馆停柩的厅堂式房子,那时的风俗,愈有钱愈要停得长久,甚至一二年,表示不是草草了事。做盒子的地方靠大门,明亮,地坪也是新浇的水泥地。中饭后温老板和其他做盒子人就在这里休息,坐着打瞌睡。女工一般抓紧时间做私活,结绒线或去浴室洗衣服。半天病假的黄琴芳没处安排,也在这里帮忙,已经一个月了。老汪、麻叔、顺风的休息处在仓库另一头死角的小窗下,光线暗,仍是泥地,像老黄的档案库那样。坐门口的阿芳是不肯多动的,干活都穿得鲜艳的。突然她瞅见大鹤进来了,他是找顺风聊天的,连忙跟过来。

那死角没人,大鹤坐下来等人,点起烟。阿芳情意绵绵地挨他坐下,从袋里摸出糖来给他。大鹤接过放旁边。阿芳瞪眼,剥了糖塞他嘴里,把他的烟自己叼上,悠哉游哉的。两人都不开口,真正的养神。顺风来了,看了好笑。阿芳虽长得妖邪美,但不随和,她不敷衍人,对自己中意的死死盯着,所以不受人欢迎。顺风要赶她了,笑道:“我们要休息了。”

“你休息好了。”

“有女的在旁边,我睡不着。”

“我是在沈哥旁边。”

大鹤好笑,顺风道:“沈哥他有女朋友。”

“我知道。”

“那将来大老婆总归是——”

“我做小的!”

顺风叹道:“他在你眼里这样出色?你看中他什么?”

“那还用说!”意思他是上海滩“懂经朋友”,上档次的。顺风不服道:“那我呢?”阿芳从头到脚看一下他的简陋衣着,轻蔑的笑。

顺风没法道:”我们要谈保密的事,很危险的。”

“你不是打过架了?还要打?”

顺风苦笑,想起道:“我打人辰光,孟汉他是帮我的。”

“跟我不搭界。”

“断清爽了?”

“断清爽了。”

顺风道:“我们要商量大字报了,你在这里,算什么?”

“算我一个好了。”

“你入伙?”

“入伙。”

大鹤害怕道:“不要瞎讲,我要走了。”立起身来,阿芳怕得罪他,连忙道:“我走,我走,阿哥你别动气。”只好离开了。

这天落班前,顺风对阿芳道:“你是一片心意。”阿芳气愤道:“大鹤没结婚是不是?”顺风说是。阿芳道:“那我跟他谈谈你做啥不高兴?”顺风无话,打哈哈要走,又道:“大字报我是说说玩玩的,不要当真。”阿芳道:“我不怕的,我顶好你是。”顺风道:“老黄厉害。”阿芳道:“领教过了。”顺风道:“这倒也是。”阿芳道:“是谁在写大字报,通报我一声。”顺风道:“人家不会带你的。”阿芳严肃道:“我有重要情报,也不带?” 顺风骇然。

第二天,顺风凑上去道:“我想过了,我虽然不写,可以把情况顺过去呀。”阿芳道:“我也想过了,我有条件的。”顺风道:“请讲。”阿芳道:“做事情要凭良心,我把事情说出来,真的有用的话,你以后不要阻拦我找大鹤说话。”顺风答应。“还要为我创造条件!”顺风轻狂道:“我带你上他家去!”阿芳不信道:“你吹牛,你去过了?”顺风道:“天熊现在在炉台,你去问!”

阿芳惊喜,天熊也是她相信和喜欢的人,一溜烟去炉台,对天熊道:“只问一句话,你不能说假话。”天熊不知她问什么,不接口。阿芳只得道:“你去过沈大鹤家?”天熊想这不是什么政治问题,承认道:“去过。”阿芳道:“跟谁去的?”天熊想了一会才道:“鲍智方。”阿芳说谢谢,欢天喜地走了。

顺风在老地方等她,和温老板说闲话。阿芳招手,招到冷僻无人处,竹筒倒豆子的说了,顺风大惊。

顺风把小册子看得滚瓜烂熟后,有一个天才联想:人到哪里都本性难移,老黄在晶英厂的所作所为没吃苦头,他调来如意厂,不会照搬?于是用铅笔,在别厂的某某上写了本厂对应的人,大胆假设。次日他寻到机会,开始他的求证了。他端个小矮凳去让温老板坐下道:“人坐直,我要审讯了。”自己坐高盒子上。

老温看看他:“开什么玩笑?”阿芳和另一女工避开些。

“严肃点”,顺风道:“这个,你小老婆跟你办离婚了?”

笑道:“做啥要离婚?”

“明知故问,你没用了,弄不动了。”

“难板来,还可以。”

笑骂道:“他妈的,人家天天来,你难板来——”

老温的老脸羞红,手指他笑道:“你个小伙子堕落了!”两个女工掩脸格格的笑,顺风也红脸道:“放屁,我这是人道主义——从你老婆的角度看问题!”赶女工走道:“我要审问他,你们迴避一下,厂革会委托我的。”

没人了,于是道:“文革前三年,你几个小孩结婚?”老温说有两个。顺风道:“黄庆五都去吃酒了。”老温一吓,看周围有无人。顺风道:“你把别人送的红包也给他。”老温害怕道:“别说了。”顺风又道:“老黄的爷来上海,你请他吃饭店、上混堂,还送衣服。”老温道:“衣服没送。”顺风道:“还算老实,我记录在案。”得意到轻飘飘,佩服自己。

突然道:“退休的事办好了?”

“还在办,还在争取。”

“你不老实!明明已经解决。”

老人抬头看他。

“牛鞭子吃好,红壳子呼好,还不解决?”

温一品脸煞白,对冷笑的顺风恳求道:“求求你,不要讲出去。我也是没办法。你是怎么晓得的?”

顺风大喜,笑道:“我不上你当,老狐狸。第一审结束,退堂。”自顾自走了。阿芳告诉他的秘密是闻所未闻,开始还理解反了:阿芳眼见小古和皮蛋找过老温,要将近七十岁的他退休,老温说现在工资只几十元,退休打折后一大家子人没法生活,想拖着等政策宽松些再办。小古和皮蛋意思不行。因为他对干活的人也保密,阿芳就注意他了,终于发现有次老温暗中放一包东西在空盒子,运去包装间,阿芳借故查看了,是两条烟和牛鞭子一束。经厂门时老温捧这盒子去办公室,再捧回来已是空盒。以后就没人找老温了。当然只有老黄敢收,只有老黄能解决他的问题!

次日又有中央文件传达,顺风不避嫌疑,和天熊、大鹤坐后排说说笑笑,悠然的看老黄还能吹什么!难得的是玲玲读文件,不如皮蛋流畅,文化上差一点。皮蛋也没坐主席台。老黄最后作总结发言,自从工调时的发言起了反作用后,措辞谨慎多了,甚至不想谈。但避而不谈,对部下士气有影响,也被对立面和旁观的群众小看。可是怎么谈,硬点还是软点,想不周全,有些烦躁。他接过话筒,谈如何讨论和消化文件,末了联系绿叶厂道:“最近厂里很热闹,先是大字报,后是打架。大字报不光明正大,不敢写名字,有人说是游击队,专门半夜活动。很多老工人很气愤,提出要追查。我们态度是不怕,领袖讲过,天下大乱,形势大好么。什么‘拉下玲玲,慰劳慰劳’,是无中生有,是编下流话!什么民兵排长开枪,更是瞎说八道!小青年幼稚,今天要好,明天不要好了,情绪激动,可以理解,但不能打人么!还诬告人家开枪,人家拿了枪是去民兵训练的,是实弹演习,但子弹打光了,没子弹了,开什么枪?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两边的卞福和歪歪愤慨道:“就是。”“太不像话。”

这一帮腔,帮得老黄卡住了,几乎要说散会,又不甘心,冒火道:“现在有的人看戏,很高兴,唯恐天下不乱,我懂的。矛头其实是对准党支部,对准我的。我奉劝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会有笑不出那一天的!当年我进如意厂,就知道厂里复杂,不会如意的。我准备直的进来,横的出去!我不相信我罪孽这么重,要再打倒一次!我不理解,为啥对党这么仇恨?”出口又觉不妥,扯淡道:“总之,只有鬼怕人,没有人怕鬼的。有意见,可以找我们谈谈么。讲清楚了,我们不追究。否则,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就这些了,散会吧。”

台下顺风脸气得铁青,大鹤吓得走开了。顺风在门口站得笔直,怒目注视阿乡、皮蛋。天熊拉开他,叫他别挂在脸上。两人躲去他宿舍。老汪和麻叔被老黄的大话吓住,一时没主意了,不三不四地安慰几句,人不见了。顺风冷静下来,恢复了政治天才的自信,笑道:“明天一早就叫他笑不出。”天熊道:”缓两天。”顺风道:“我现有重磅炮弹,不能缓。”天熊道:“你公开名字?”顺风道:“不。”天熊道:“那还是要缓。”

三天后,又换在黑漆木楼的哲学教室,人一起起的涌来,识字的看,不识字的听人家唸门上贴的大字报:“老黄水平越来越高了,大会训话听不懂:为什么写的人是鬼?你每年布置写几百张的,你是什么?对你不满就是对党仇恨——大家听到的!追究,追究黄五十条小册子?向晶英厂革命群众致敬!温老板怎么不退休了?烟吊味道好吧!你找女人谈话做啥关门?孙是大组长了。新宪法万岁!不写名因你是老报复。谁抄报上级,热烈欢迎。”

全厂轰动。群众议论:“游击队老凶的么,不像放冷枪,像放明枪。”“这是有后台的,不怕老黄么。”有说是新杀出一路人马,有说是故弄玄虚,还是老部队。争论最多一是温一品的事,烟吊是什么?二是孙方娘的事。这是先有顺风的逻辑推理,老汪提供了当年的旧事秘闻,厂里有知情的。这一炮放得妙,好色的当黄色新闻谈。三是五十条小册子是什么?里面说了些啥?晶英厂也来人了?

卞福、阿乡、皮蛋意外的神色镇定甚至高兴:大家分担些进攻!温一品吓坏了,缩在仓库里,不答人一句话。调皮捣蛋的看见他就叫他“烟吊”,尽管不明白是何物。孙方娘暴跳,在包装间又哭又骂。

汪厂长又神气了,看见小古、歪歪就拦住问:“烟吊是啥玩意?老温退休怎么回事?不晓得?你们都瞒着我。”于瞎子和蛤蟆也起劲,猜谜谜,很解气。顺风走进走出,干部看见他都招呼,很谦虚的,那表情分明是:大字报请别写我!连一向不理小青年的小古也是如此,笑容可掬,顺风想道:大字报最初动机已经胜利,没人敢叫他支内了。

老黄缩进档案库。这记闷棍打得厉害,三支毒箭都穿心,以后怎么了结?总是大会上顺口溜,太刺激人而招来的报复,后悔已晚。看来对手远不只几个,外厂也加入了?最奇怪烟吊的事——当然是香烟和牛屌,对手怎么知道的?温一品是绝对可靠的,证据则在自己家,谁看在眼里又走漏风声?身边有人里通外了?

老黄方寸还没乱,要卞福和皮蛋去稳住方娘,不许出事情。喜蛋进来报告:阿凤、铜汤几个人在厂门外民居弄口的烟纸店打公用电话,见了她鬼鬼祟祟,她仿佛听见公司二字,会不会叫公司的头来看大字报?老黄脸更其阴沉,想起工调时的救命车、吉普卡。

卞福他们回来报功,说好容易劝住方娘,她拿了纸和笔让国容替她写回敬的大字报,国容不肯。现在不用担心了。老黄叹道:“小姑娘有脑子。”

而老娘们也自以为是有脑子的,她不来办公室哭闹,是体谅老黄的处境。两个饭桶并没能说服方娘,第二天她从家带来写好的标语,去贴在厕所旁边的碉堡墙上——特务做煤尸砖的屋外——顺风最早想张贴的地方。拳头大的毛笔字写得歪歪斜斜:“事实胜过捏造,造谣人可耻,不得好死,马路轧杀!”马上传遍全厂,都来参观,弄得人头济济,大家开心的说笑。老黄听说,吓了一跳,事后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但不能再造次了,当天下班,由皮蛋陪同到方娘家门口,想一想,让皮蛋走了,自己一人进去······方娘答应明天去拿下标语。

次日一早,那里又围满了人。在标语旁边出现一方铅笔写的小字报,每个字黄豆大:“姓孙的骚女人,不要丑姑娘搨粉,不老实笑你低牌:骗了我多少布票油票草票?做表子又要牌方!!!你算有靠山了,昨夜他几点钟走的?过来人。”因为字小,地上垫快大石头,排队伍上去看。孟汉精神抖擞,作义务纠察,嚷道:“排队不许插档,不是买黄鱼蹄膀,总归排得到的!好看啊,精采啊,不要错过啊。”

老陈在炉台上听说,催徒弟一起去看,怕有字不认得。天熊心里奇怪,排队看过,笔划幼稚和错别字,显然是老工人写的,不知何处冒出来?听见低的哭泣声,近在眼前的包装间里,大组长被打闷了,不敢再放肆。众人都在想:大字报是真厉害。出来后遇顺风,两人好笑,天熊道:“是啥人?”

“真不晓得。”

“老黄去她家,被跟踪?”

“好像是的。火点起来了。”

“这会引到哪里去?”

“看看再说。”

老黄有预感似的,躲在家里没来。档案库电话忙了,一个个打传呼向老黄汇报。老黄心惊肉跳,随即启动他想好的对策,让卞福、歪歪、小古、皮蛋他们两人一组,四下找人谈话。

找于瞎子谈话,让他做长日班工会组长。

找蛤蟆谈话,应许他当厂工会副主席,平时列席厂部生产会议。

找已是工会组长的董门板谈话,任命他兼班组生产副组长,代理病假的包班长,决定组里一切。

找阿坤谈话,任命他为副检验员,协助方娘、国容工作。

顺风是被五个人包围,集体谈话。皮蛋坐得远远。卞福承认“小鲍你进厂打入团报告已经六年,不予理会是不对的,已责成徐翠来马上落实。还有基干民兵,你出身好,是有利条件,你打个报告吧。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尽管提,我们这么多人,不会听漏的。”顺风很沉着,只点头表示听明白,没有开口。歪歪他们又说许多废话,“阿乡人老实的,不会记恨,你不要多想。”

天熊也被通知去厂部,他理都不理。结果公推和他关系较好的歪歪和玲玲来炉台找他谈,说阿根不识字,领导学习有困难,厂部意思要他当。天熊一口回绝。歪歪道:“那你要什么?”天熊一愣,没有回答。艾班长远远望着,不过来。以康老大为首的十三太保没得到指示,按兵不动。

老黄一天没来厂。他不在厂,好像人人有感应的,精神上松快了,说话也嘹亮些。这天厂里群众值夜男人是蛤蟆和瞎子,女人是阿芳和另一女工。好酒的瞎子拉睡在厂里的老汪、顺风去喝酒。顺风不起劲,因为都是吝啬鬼,叫一些垃圾菜,到头来主要他付!后来麻叔也答应去,蛤蟆又叫上睡厂里的门板,这就有政治气味了。于是一起在高兴记汇合。阿芳也妖妖调调来了,顺风还没带她去大鹤家,但已告诉她大鹤家大概地址,她很满意,和顺风有了共同语言。

果然叫些让人脸红的菜,放芽豆、酱头肉,酒是最便宜的山芋做的土烧。顺风、麻叔、门板三人摇头,顺风商议道:“再添些好一点的菜吧,我们来买。”于是掏钱出来现买了。他们涌去那角落的老位置,把一个单客人气得移走了。瞎子和蛤蟆见添了新筹子,眼睛笑得眯缝,麻叔不客气道:“你们新升了官,该你们请客的。”两人道:“没带钱么。”麻叔道:“没带钱拉我们来?”老汪道:“算了,大家是兄弟么。”他也是钱上很小气的。席上门板和阿芳不喝酒,麻叔喝一点就醉。

酒过一巡,有人道:“啊呀,今天我们七兄弟么。”蛤蟆道:“天熊没来。”瞎子道:“他跟大鹤搭班值夜的,叫他特地来是不肯。”门板冷笑:“他就是值班,就肯来了?”蛤蟆点头。顺风不语。老汪道:“他是书公子。”麻叔道:“这个人好,有立场的,收买不了的。”蛤蟆道:“我们收买得了?”麻叔道:“这个难讲。”老汪制止道:“都别讲了,来,干杯。”又色迷迷对阿芳道:“我们今天是六兄一妹,也可以拜一拜的。”大家热烈称是。蛤蟆道:“古有十三妹,是个侠客,女中豪杰,比男人还来事。”麻叔道:“对,工调时你那一手,吓得蝙蝠像孙子,我最佩服。”全体同意,为这要干一杯,阿芳被捧得难为情。麻叔突然不见,一会端来半碗红液,笑道:“我们买了炒鸡块,我想当然有鸡血,人家给我了。每人杯子来一点,这是重要的。”

阿芳面前是白开水,跟她关系较好的麻叔道:“别怕,也倒上一点,你碰碰嘴唇,我替你一口干了。”阿芳欣然同意。老汪讲醉话道:“阿芳呢是喜欢大鹤,其实喜欢我们叔同也不错的。”红脸的麻叔热烈同意。顺风笑道:“叔同人老干净的。”阿芳瞪眼道:“光干净就可以了?”众人好笑。老汪道:“他工资也高啊。”阿芳鄙夷道:“这点子小钱——”麻叔折服道:“什么眼界!到底大舞厅出来的人家······”蛤蟆对门板道:“桌上有个女人,气氛就两样了。”

门板想自己事,咬牙道:“齐瑞芝死得冤,这笔账要记在——”瞎子拍桌子道:“写大字报!”

众人一怔,说不出话。瞎子道:“酒也喝了,算拜过了,啥人是老大?”老汪道:“你比我小,你是十二月里么。”瞎子道:“哦哟,挑挑你。做头要给我们好处的。”老汪醉熏熏道:“我恢复厂长了,你顶小古,蛤蟆顶卞福,没什么商量的。”两人道:“我们不是党员。”老汪道:“马上发展么,火线入党。你们有什么差了?老黄连国民党也在发展!”众人想起艾小兔。又对顺风道:“歪歪的位置是你的”,对女人道:“你顶皮蛋。”阿芳道:“我不要。”老汪道:“你要什么?”阿芳道:“我要嫁给大鹤。”大家摇头:“入魔了。”

顺风对门板道:“你是实权派了,以后阿芳可以到你那里去。”门板是别人拼命,他得好处,心里是明白的,他正经道:“好说。没问题。有个事我弄不懂,五十条是什么?”

蛤蟆道:“我来告诉你——”

顺风拉开拉链上装,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瞎子、蛤蟆惊讶道:“你们手里有?”门板闷头看,看完脸蹩得通红,比喝酒的还红,大声朗读道:“造反有理,打倒黄庆五!”顺风接着喊,还道:“一起来。”于是门板领喊开号,全体复喊,瞎子和麻叔还高举手臂,像誓师大会,引得别桌都吓一跳。

酒是乱性的,喝到后来,顺风把天熊的再三关照忘记了,把烟吊的事说了,但没说出阿芳。阿芳浑若不觉。

老汪不乐道:“你连我也保密!”

麻叔假装道:“我也不晓得。”

门板和蛤蟆严肃了,各人打自己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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