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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机喷出一股白色的蒸气,然后发出呜呜的运转的声音,随后,黑褐色的液体从小圆口里垂直注入在下面白色的小磁杯里。几秒钟后,液体的颜色变得清浅,如流动的琥珀。随着最后一滴液体滴入杯里,咖啡机又释放出减压后的蒸气,白色的水气将咖啡机的头部包裏,又急剧散去,不留痕迹。
他坐在咖啡机前,看着这一近乎酣畅淋漓的过程,他从来不知道,咖啡是这样打出来的。准确应该说,他从未注意过咖啡是如何从咖啡机里出来的。他从来都是将现成的咖啡盒放入机器,按了按钮,就去忙其它事,然后回转过来,将黑褐液体倒入体内。
今天,他早早吃过中饭。他盯着咖啡机冲出咖啡,他将咖啡杯拢在两手之间,小托盘的边沿镶有很细的金线,手指滑过,有细腻如丝的感觉。这也是他从未注意到的。这些应该都是妻花费了心思置办的吧,可是他从前从未留意过。褐色液体终于降下温度,他一口一口地将它咽入喉中,甘醇之后,淡淡的苦香弥散在唇齿,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时间会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停顿。他真得是不知道两个小时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这样的未知,象无边的沼泽地将他困在中间,挣扎或静止,终将是同样的宿命。
咖啡喝完。他再也没有其它借口让时间的每一个脚步都变得迟缓。他发动了车子,开出小区,驶上13号高速公路。这是十六天来,他每日必然要经历的路程。在13号高速上以时速110公里行驶大约二十分钟,在51号出口出来,左转,经过大转盘,直行约五分钟在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右转,最靠右的车道直接伸入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在刷了桔红色油漆的C区停在电梯间旁边的116号车位。十六天来,这似乎已经成为习惯。
今天是第十七天。妻的心血管扩张手术正在头顶上这座大楼的一个房间里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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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电梯。在五楼穿过连接C区和D区的透明玻璃过道,就到了心脏病专区。他和当班的护士已经相熟。护士告诉他,他的妻的手术正在进行。您来得太早了,手术至少还需要一个半小时呢,您很不遵守我们的通知啊。护士故意调侃一句,好让他有所放松。他有点木纳拘慬,他自己都感到此时怯生生的自己是那么陌生。许久以来的自强自大,以及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高层领导的强势心态都在十几天里粉碎如残秋的落叶,剩下的,是此时在接待台前,木纳拘慬怯生生的自己。
护士看看有点发呆的他,善意地提醒道,今天阳光很好,您可以去屋顶花园休息一下。那里有报刊杂志,扶手椅也比这里的舒适多了,手术结术后,我们会通知您。他回过神来。谢过护士,朝花园走去。
花园在走廊的尽头。医院的走廊比公司的走廊宽出许多。下午还没有正式开始。走廊里没有人也没有各种推车,显得越发空阔深远。他的脚步声和他的一点微弱的影子与他相伴。他惧怕这样空荡荡的寂静。自从十六天前的那个夜晚开始,这种惧怕就时时俘虏着他,折磨着他,莫名的恐惧之前,那个高层会议上侃侃而谈风度翩翩的自信男人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影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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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象往常一样,下班后,接着是商务晚歺,之后又去酒吧喝了一杯,接近子夜到家。客厅的灯还亮着。他知道那是妻给他留的灯。家里没有动静,妻可能已经睡了。
这段时间她睡得好早啊。他嘀咕了一声。径直朝自己的寝室走去。他们分房起居己有一年。
他躺在床上,用ipad去电子世界逛了一圈,又翻了翻潮人八卦,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隐约听到妻的寝室有声响,好象是叫他的名字。他侧耳听,好象又没有声音。他下床去,推开妻的寝室的门,床上的妻艰难地呼吸,嘴角有白色泡沫流出,四肢抽搐。他在那一瞬间慌了阵脚。几秒钟后清醒过来,拨了医疗急救电话。
等待。漫长的等待。
他握着妻的手,唤她的名字,擦去她嘴角的秽物。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他由最初的紧张焦虑变成恐惧。妻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甚至摸不到她的脉搏。妻的手象一张纸一样没有份量没有温度。
他不能再等,每一秒等待都压给大山似的恐惧。他拔了消防急救电话。(注:法国的消防急救适用于各种紧急救助。)他报了地址,无法准确描述情况,只重复着快来救人。快来救人!
他不敢放下妻的手,努力地将自己的手揩扣在她的脉搏上,每一次跳动,都是他的希望所在。在那一刻,重重的恐惧将他包围侵蚀。恐惧,只有恐惧!
如果没了妻,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结婚二十年来,妻象一把大伞遮挡着风雨,他从来从来都不曾想过她的缺席,她天经地义地存在于他的世界。尽管近两年来,他们的关系淡得象没有盐的清汤寡水,但她始终在那里,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女儿在私立寄宿学校,每天都有联系......可是今晚,这个问题硬生生地闯入他的脑海,它来得如此仓促,如此生硬,如此强势,象一枚烧得通红的烙铁从背后袭来,不及反应,己烙在赤裸的皮肤上滋滋作响,他所能看见的,仅有一缕白色烟雾升腾而起,洒下恐惧的种子,植入血肉模糊的伤口。
屋外终于有了动静。消防车停在了门口。四名急救人员直奔室內,他们携带的各种仪器和工具,瞬间将妻的寝室变成急救室。一名急救人员拉起半跪在床前的他,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这里由我们来处理,请你自己保持冷静。然后将他扶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他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光里。屋里传来急救人员的指令声,启博器的声音,各种器械的声音,却听不到妻的声音。他没有勇气返回到房间,去亲眼目睹急救的现场。他倦缩在沙发的一角,两只手互相绞着,好似可以缓解纠心的恐惧。他甚至不敢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可以挽救一切,时间也可以摧毁一切,各自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此时脆弱恐惧的他无可奈何地睁着眼睛,目无聚焦,等待命运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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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
急救人员将情况基本稳定的妻抬上急救车,运往医院。刚才的那名急救人员给他简单介绍了情况。她的病情不容乐观,心脏停止跳动,重新启博成功,但是博动微弱,要去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和护理。
他的妻和那辆红色的闪着篮色诡异之光的车辆消失在夜色里。
家里重归寂静。剩下他一个人。浓重的恐惧又一次袭来。世界安静的只有他的呼吸。
他打开所有的灯,来到厨房的小吧台,倒上一杯威士忌,喝下去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一条火龙穿过冰窖,又被冻成雕像。
他感到冷。从未有过的彻头彻尾渗骨的冰冷。
他把自己裏在羽绒被里,睁着眼睛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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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妻。
口,鼻和手臂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床边上有几台监测器跳动着指标。她处于植物状休眠状态。这样的状况要持续八天,在八天的尽头,他才能知道下一步会怎样。那又将是一个五五分成的载决,谁都没有胜算的把握。
他坐在床边。房间的百页窗半关着,阴天的日光挤进来一点点,那些跳动或闪烁的机器的标识格外醒目。他有点不忍心定睛在妻的脸上。这己不是二十年前那张清纯鲜活有着粉粉的女子光华的脸,也不是十年前被波浪长发衬托出的含着温情微笑的脸,甚至不是五年前,他们在希腊渡假时,平静安闲的脸。病床松松垮垮的白色枕头上是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眼睛紧闭着,头发被拢在一顶白色轻薄的帽子里,露出同样苍白的额头。各种管子将视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管子里有液体在流动,静得没有声音。
这是五年以来第一次认真看妻的脸。
这五年之间,为何是空白?为何是空白?是什么让他怱略了妻?
他突然地感到莫名的颓废。心里的空落和恐惧将他紧紧捆在椅子上,他强迫自己数着药水一滴一滴地从一截管子里滴到另一截管子里,认真地数,让数数占满脑海,赶走所有其它的情绪和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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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这样躺着己有六天了。
六天,他已熟悉,习惯了来医院的路。
最初两天,公司还有电话来,安慰他好好照顾妻的同时,问一些工作上的急事。之后,电话就很淸闲。
剧烈转动的车轮突然停了下来,除了医院的妻,还有谁需要他?除了病床上的妻,他还拥有谁?他竟然想不起来,那个和他一起打球的野丫头点怎么一夜间长成婷婷少女?这几年,他在哪里?他曾经花费心血精力打造的职位,不是在一夜之间说停就停了吗?那么多以为无他不可的决断,不是照常进展?公司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停止运作,而他的世界因为妻的缺席而面目全非沉沦在恐惧阴暗之中。
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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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十六天,比十六个年头还要漫长。
十六天,妻昏迷,醒转,又昏迷。
十六天,他在地狱和天堂之间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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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通过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的花园向他敞开。三五个人独占一隅消遣时光。他拣一个背朝墙面向花园的位置,这样的位置让他感到多一点点的安全。阳光有点强,让他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睛,腿搭在另一个椅子上,没有坐相但比较舒服。换下昂贵西服皮鞋的他,和医院众多出出进进的病人家属并无异样。没有了掌声,没有了仰视的目光,没有了众人簇拥,没有了吹捧的语言,没有了自动上门的媚眼,他只不过是云云众生里微小的一粒尘埃飘荡在恐惧的风里。
太阳暖暖地晒着他的全身。时间一分一分地推进。他似乎听到妻唤他的名字,由远而近,穿着他给她买的连衣裙,咯咯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