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连续剧《北平无战事》已快到尾声，这时对剧作者的意图也不断有新的认识。我感觉这部戏的作者的真实意图是表现蒋经国当年和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势力的那场斗争。加上共产党和无厘头的方孟敖也只是要表现蒋经国一面反腐一面反共的斗争方向和路线。这部戏里写得最生动的部分也恰恰是国民党内部的斗争。关于共产党的描写就比较肤浅和概念化。其中的原因我就不在这里多谈。我感到这部戏关于蒋经国的处理很有创意，也很成功。除了在第一次出现在剧中时以侧面轮廓示人以外，对蒋经国的处理都是通过电话谈话来表现的。这样做打破了过去靠特型演员饰演领袖和重要历史人物的惯例，可谓是一个成功的尝试。过去一些电影，电视剧扮演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邓小平等的特型演员形成了演大人物的专业户。在我看过的所 有特型演员的戏，没有一部我认为是成功的。这些特型演员戴着一副plastic face(整形脸，塑料脸），极其呆板，拿腔拿调，装模作样，惹人生厌。有一些特型演员在气质上和那些历史人物相去甚远，叫人不忍卒睹。这部戏里扮演建丰同志（蒋经国）的演员没有用面部表情和形体表演的机会，仅仅靠声音演戏，但却有有精彩的表现。首先戏词就写得好。我说写得好不是指有文采，而是说戏词合乎历史的真实并且和剧情的发展衔接的好，也符合蒋经国一贯说话的语气，自然流畅，合情合理。听说编剧为了此剧曾经酝酿了四年之久，还为此多次去台湾考察，研究，创作态度之认真殊堪佩服。这位演员的台词功底可谓十分深厚，用声音成功地塑造了建丰同志的形象。他发声的方法好，声音自然松弛，虽然说的是“下江官话”，却吐字清晰，使人易于听清并理解。海外的观众有机会听到和看到蒋经国的讲话录音，录像，一定会发现这位演员模仿蒋经国讲话的语气是惟妙惟肖的。我讲发声和发音，是认为发声训练能让演员的声音有更强的可塑性，有利于表现不同性格的人物，并非是主张演员要用广播电视播音员的朗诵腔来演戏。这部戏用打电话的方式来处理重要历史人物是表现重大历史题材的一个创新。但我希望以后的历史剧不要生硬地照搬这个办法，还应该多动脑筋，想更新的点子。
这部戏里的建丰同志无疑是一个正面人物，是一个继承了儒家优良传统的正直的政治家。我个人对于所谓的儒家学说从无好感。我一贯认为五四以来打倒孔家店的斗争太不彻底。我并没有太多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的知识，只是觉得儒家学说内容很庞杂，有一些好的东西，但糟粕也不少。而我们流传得最久，最广的，历代统治者竭力宣扬的恰恰是它的糟粕，什么三从四德，君臣父子等等。有很多人以继承儒家传统来自我标榜，但行事为人却极其虚伪。一些平时声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人在国家民族的危难时机却又会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做托词来逃避责任。蒋经国继承了儒家以人为本的传统。儒家讲“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纵观蒋经国一生，他都是坚持民本主义的思想，以人民的福祉为第一要旨。在这部戏里他多次说过只要为国家，为人民做好事的人都可启用，他曾经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不重要。他一生践行于右任先生赠予他的联语“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年名”。他从赣南打虎，北平反腐再到在台湾开放党禁，报禁顺利完成台湾社会的民主转型，完成了人格的升华。他现在已经盖棺论定，成为彪炳史册，名垂千古的伟人。视他为这部戏的主要英雄人物是理所当然的事，也会不断给后人以新的启示。
《北平无战事》里的另一个主要人物严春明是由谢钢饰演的。很多观众看了戏后都留下负面的评语，嘲笑严春明的迂腐，呆板和不懂策略。严春明是燕京大学图书馆长，一个博学的教授。熟悉民国时期大学教育的观众都知道，大学图书馆长在大学里是一个地位尊崇的职位，一般都由有崇高学术声望的学者担任。严春明的另一重身份是中共燕京大学的负责人。在整部戏里严春明不断地和北平地下党的主要领导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和冲突，也常常因组织观念不强受到指责和批评。他最后公然违抗上级组织要他转移到解放区的决定，擅自返校参加北平学生领取救济粮的行动。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为了保护进步学生不受伤害。他明白这一行动对他自己有着生命危险，也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最终没能保护了学生，自己也被国民党枪杀了。许多观众认为他太傻，甚至觉得真实生活里不会有这样的人，这只是编剧的夸张描写。事实上这个人物的描写是很真实的。我生也晚，没有亲历过那时的风风雨雨，但是也曾亲自见过，甚至密切接触过不少曾经的中共地下党员。当时的中共地下工作者并不是像过去一些小说，电影里描写的那样精明，干练，机警，脑子里有无数的策略和计谋。大多数的地下工作者都是普通人。他们对于国民党的贪腐和独裁不满，希望国家强大，人民有幸福生活。他们是有理想，有抱负，勇敢而不畏惧牺牲的热血青年。他们不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不一定那么善于应变。从现在的观众对严春明有迂腐，认死理，不讲策略，傻的评价，恰恰可以看出中国民族性里面的不好的东西。我们总是成王败寇那一套，从来看不起失败的英雄。我们崇敬的是诸葛亮，司马懿那样有权谋和机巧的人。从这个戏里不难看出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是很功利的，很实用主义的，常常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蒋经国也好，谢培东和北平地下党的领导们也好，对夺取政权看得比亲情和友情高得多。为了切断共产党和方孟敖的联系建丰同志可以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崔中石是共产党员的情况下杀掉他。为了 推行新币值可以牺牲无辜的谢木兰。为了打入国民党的经济中心央行北平分行，谢培东可以对内兄方歩亭隐瞒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二十多年，并且把方的儿子方孟敖拉入共产党（他明知这是方歩亭最不乐意看见的事情）破坏了方歩亭的家庭。严春明是一个真正的儒家思想的贯彻者。比起国民党的铁血救国会，中统，军统和北平地下党，他确实显得太过天真，但却更有人情味。在领粮行动的前夜还直接顶撞党内的顶头上司，一意孤行，坚持要留下来保护学生，以至于他的领导“五爷”都说：见过不怕牺牲的，但还没见过这么爱牺牲的。这是戏里面的一个虚构的角色，但是却不乏生活里的原型。大家熟知的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 谭嗣同不就是这般作为吗？在共产党看来严春明此举会破坏共产党夺取政权的计划，而在严春明看来共产党夺取政权的大计远不如北平那些领粮现场的学生的安全重要。这样的迂阔老夫子共产党不爱，国民党也不会喜欢。但是就在这个书呆子身上体现出儒家以民为本的精神。这种儒家精神不是当今共产党所提倡的，也不是遍布世界的孔子学院所倡导的。君不见，上个月APEC期间中国当局不惜停工，停产，关闭医院门诊，停止供应牛奶，停止火葬场焚烧死人衣物也要保自己的面子。更有甚者，在停工，停产，严重扰民的情况下还有花巨资燃放烟花以取悦与会各国代表。如此作为不是与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背道而驰吗？
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连续看了谢钢出演的三部电视剧：《到爱的距离》里饰演的凌教授，《茶馆》里饰演的秦三爷和《北平无战事》里的严春明。这三个身世，性格迥异的角色在他演来都是那么生动和真实。我到快看完这部电视剧时才发现原来这三部剧都是由谢钢主演的。这种情况和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同一时间看谢圆主演的电视剧《上海一家人》中的阿祥和《爱你没商量》中的高强时很相像。我在同一时间看两部电视剧，都是快看完了才发现两部戏都是谢圆主演的。这就是性格演员，戏路宽广，能游刃有余地表现性格反差很大的角色。谢钢演的严春明高度近视的样子逼真极了。和地下党领导争论时那种较真的劲儿特别生动。他身上的那种呆傻气和《茶馆》里的秦三爷的潇洒精明劲完全不沾边。这部戏里程煜饰演的马汉山非常生动，刻画人物是入木三分。看了谢钢的表演却没有多少人注意或议论他的表演，而荧屏上的严春明却又那么真实，让人难以忘怀。真实地再现角色的性格而不着一点表演的痕迹，这是表演的另外一重境界。搞戏剧的人爱用“叫好”和“叫座”来形容和评价表演。高质量的表演艺术能让内行叫好，但不一定能卖座。反之，有些艺术质量平平的表演虽不能获得行家称赞，却能叫座。谢钢和谢圆的表演就属于非常能叫好，但未必那么叫座的。但是艺术家还是应该忠实于艺术，这样艺术也才更纯粹。我们在几十年之后再看石挥的《我这一辈子》还是为他的精湛演技而感动，就是这个道理。好的艺术是不朽的。后来才了解到，原来谢钢竟是前辈大师谢添的长公子，真乃家学渊源，虎父无犬子也。
《北平无战事》里还有一个重要角色是廖凡饰演的梁经纶。这个人物有着国民党员，铁血救国会会员和中共地下党员，学联负责人的多重身份。他加入铁血救国会在先，打入中共地下组织和学联在后，效忠的对象很清楚，就是建丰同志和铁血救国会。这是一位留美的的经济学博士，蒋经国对他有知遇之恩，以国士待之，他也以国士报之。他也是燕京大学副校长何其沧的得意弟子，且有深厚的私人感情。梁经纶在校园里是深受学生敬爱的教授，又是北平学联深孚众望的领袖。何其沧的女儿何孝钰与他有着一份没有捅破的恋情。方歩亭的侄女谢木兰也暗恋着他。他是这部戏里戏份很重的一个角色。梁经纶虽然深受建丰同志器重，在铁血救国会里有着相当高的位置，但他并不是那种专门吃党饭的党棍。他在共产党领导的学联担任领导，但他那里是为铁血救国会工作。不过假作真时真亦假，长期和共产党接触使他在看待共产党时多了一份可观的理解。长期在共产党和共产党外围活动，他和进步学生们有着良好的关系，也真城地关心着学生们的安危。但是在我看来他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以民族存亡，国家前途和人民幸福为念的士大夫，秉承了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和传统。这也就是他能获得建丰同志青睐的重要原因。蒋经国幼承庭训，熟读曾文正公家书，和梁经纶有着一种天然的心灵默契。所以梁经纶虽然有着国共两党的身份，但他既不能算是共产党员，也不能算是国民党员。他在思想上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党派，他始终是一个遵循儒家传统的自由知识分子。如果在他认识建丰同志并且加入了铁血救国会之前遇到了周恩来，他也可能受共产党的影响而加入共产党。这是一个有着复杂背景和复杂心理的人物，要演好他十分不容易。廖凡准确地把握了这个人物的气质，表现出了他沉稳庄重，儒雅睿智和机敏的风度。他的表演一点不夸张，无论语气，形体动作，还是眼神都运用得很得体。
梁经纶有两段恋情，一是与何孝钰，这是真实的爱情。但是他顾忌自己的特殊身份，对这份爱情的前景没有把握，怕不能给何孝钰带来幸福因此很犹豫。另一方面，他正在以学联的名义派何孝钰去做方孟敖的工作，因此决定为工作牺牲爱情。在何孝钰去做方孟敖工作的时候，谢木兰展开了爱情攻势，梁经纶又不得不虚与委蛇，以使何孝钰对他们的爱情死心，全心全意地去争取方孟敖。廖凡特别善于使用眼神表达内心的各种复杂情绪。国民党枪杀谢木兰的那场戏的情绪是特别难以掌握的，既有对进步学生的同情，又有对中统破坏反腐，迫害学生的行径的愤怒，但又有一种内心的欲望要向在场的进步学生表白他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国，为民的正义行为。尽管他明白这些学生很快就会被枪决，但他还是不愿意让他们认为他是个坏人，做一个正直的好人是他对自己的认同和期许。我同情和理解梁经纶此时此地的的处境和心情，我为他的表演所打动并折服于他的人格。饰演谢木兰的姜瑞佳在这场戏里表现得很出色。她没有像很多电视剧的女主角那样歇斯底里地晕倒或尖叫，或有其它洒狗血的表演。当看到梁经纶的铁血救国会证书时她很本能地跳起来指责这是伪造的。但是看到梁经纶没有否认这事时，她立刻就明白了梁经纶确实是铁血救国会的人。她在短暂沉默后还是紧紧地依偎在梁经纶身边，随后又被梁经纶抱起走到将被枪杀的同学们旁边。她的表演是合乎当时的情况的。谢木兰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富家小姐，她有正义感，也憎恨国民党的贪腐和徐铁英这样的坏人。但她毕竟不是长期接受共产党教育的党员，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没有彻底被阶级斗争学说洗脑。她的经验，感情和直觉都告诉她梁经纶是值得信赖的好人。她后来很平静地在梁经纶怀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人性和爱情战胜了阶级斗争的说教。姜瑞佳把谢木兰的心理活动演绎得脉络清晰，自然而可信，实在难得。这是一个有前途的好演员。
梁经纶的另一段感情戏是随何其沧赴美前向何孝钰告别。我认为这是一场极其重要的戏。他这时有对国事的担忧，无奈以及对建丰同志的失望和对孝钰的不舍。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也无法说起。这种沉重的心情是通过眼神和语气表达的，因为在这个时候，这样的两个含蓄而文质彬彬人不可能有过于夸张的语气和过于外放和激烈的动作。这个表演的难度可想而知。梁经纶应何孝钰的要求再次朗诵了毛泽东关于新中国的那段著名描述：“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这段曾经让这两个年轻人兴奋，激动不已的话在此刻却让梁经纶有着另一番感受。虽然当初他们对这个“新中国”的理解未必完全相同，但他们都坚信一个更好的中国，一个光明的前景就在眼前。。此时此刻，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但是梁经纶对这个前景已经全部失望了。那个“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已经沉入海底，而那“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婴儿也已经流产了。他期盼已久的“新中国”在哪里呢？梁经纶决定和何其沧一起赴美时就已经是去意已坚，他不会再回来这个他为之奋斗，决心为其流血牺牲的祖国了。茫茫天地之间竟无他立身之地，此时此刻他悲凉，沮丧的心境比之投江之前的屈原还有什么区别呢？他的语气里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意气风发的意态，只是失望，无尽的失望。廖凡的表演很好，但是这场戏还应该多着一点笔墨。如果在他朗诵完这段话以后给一个梁经纶泪流满面的近景或特写，那对气氛的渲染会更好，戏剧效果也会更强烈。这场戏真的很精彩！
戏还在接着演，结尾如何，我很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