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匆匆忙忙收拾起行装扫了昏睡中的儿子一眼,大权低低的声音交代老婆几句找个兰州夏官营出差的由头躲开了。素兰闻讯手搭前额眯缝起因吃惊而放大的眼睛张嘴说不出话,心里像打翻了油盐酱醋五味瓶。千万别打孩子的头呀!千万千万……头呀!一个声音在天花板中央不停地旋转。吃过早饭准备些西瓜、绿豆汤用凉水镇住好让孩子们午后吃下去祛暑定神,夹起一把芭蕉蒲扇枯坐在石阶前的槐树底下她怔怔发起呆来。权滴着口水树荫里起劲地玩他的摔三角、斗蚂蚁、捉马猴。天上骄阳如炉树上蝉噪似鼓,日子,清汤寡水了无生趣地过着。
“老吴,成子在吗?”老远有人喊。
“是……?哎呀,是黑大姐,快快,快请屋里哦。”
黑明挑帘子进屋撂下拎着的人造皮包捡个靠门边的木床一屁股坐下,吧嗒吧嗒甩脱脚上的宽口布面懒汉鞋,盘起两条粗壮的大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趁女主人上烟倒水工夫,她拽过提包打里头取出一只丝绒面的小布口袋,身上摸来摸去变戏法一般转眼倒腾出一个刻满稀奇古怪花纹的锡铁盒来,摁住啪一声弹开了,里面是四四方方薄薄的一叠卷烟纸。抖落下手指捻一张铺了,再转过手掌伸出三根胖胖的指头探进布袋揉搓几下,一小撮金黄透亮的粗烟丝颤颤巍巍捏了出来。洒均、卷搓、粘连、墩实,刺啦一响风情浓郁的莫合烟变成一颗通红的火点,屋内顿时扬溢起一种浓重辛辣的烟草香味。
“抽根好的吧?”
“诶……那不过瘾,还是这个有劲。”
黑明非比常人。不但是同乡,还是大权的“引路人”。
她本名黑秀珠,明是延安时期自己改的。老家是距离大权的出生地大柏树村仅仅四十华里的吴家乡。吴家乡大多数人姓吴,黑这姓氏不但罕见在方圆几百里更是绝无仅有。独门独户的外来者在宗室抱团的中国乡下属于不易生存的一类。但是生活中的磨难并未打倒黑氏门里的男人。曾祖父一辈经营马帮成了当地的富户。到了父亲黑佩印那一代锦上添花早已是富甲一方的百里第一大户了。佩印先生人很正直开明。抗战开始不久八路军东进途经家乡,他好吃好喝好款待完事痛痛快快拿出白花花的银元五百块外加上粮食五万斤给了保家卫国的子弟兵。
三个孩子长子秀贞早年送去北平读书,学成后追随阎锡山将军守土有责。次子秀玉在省府太原读完高中考入山西新军的前身学习军事,后来暗地参加了由薄一波领导的牺牲救国同盟会成了真正的共产党。秀珠在县城上过一年私塾,因为两个哥哥在外求学的原因所以闹着也要去省城读书。在那里认识了二哥的朋友吴玉孝(大权的大哥)。黑佩印老先生是一个气度宏阔之人。几经口舌折变同意秀珠学成后滞留省城,并没有逼迫她返乡择婿成亲。正巧此时抗战进一步升级,日寇大举进犯山西的一九三七年下半年到了。
鬼子一来太原呆不住了。秀珠与同学们一商量,几个人背着家里搭车步行千辛万苦去了延安。延安那会儿正为赤膊鸡仔一般的洋学生纷至沓来而深感头痛。几经甄别大手一挥统统被安插给陕西公学之类的地方去学习,名曰“学习”其实就是接受“再教育”。说来不巧,安顿下没有多久,就出了抗日军政大学的老红军黄克功逼婚不成,在延河岸边枪杀女学生刘茜的事。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一时之间宝塔山上下群情汹汹义愤难平,黑明随同一大帮子男男女女一百多人跑到毛泽东的窑洞前怒气冲天地陈情,逼着老毛下决心召开几千人的公审大会枪毙了这位井冈山出来的老部下。这一来算是沉冤得雪大快人心了。可惜娃娃们头脑太简单:你让人民领袖下不来台会有好果子吃么?
转过年这些“知识分子”统统被派往斗争环境异常残酷的抗日前线。黑明挂了头衔给派回老家开展所谓的“敌后抗日工作”。当时山西全境战事正酣,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跑去“抗日”所遭受的风险可想而知。除了回家看过父母几次之外,两年多的时光几乎全是在食不果腹的钻山沟、昼伏夜出的赶黑路中苦苦度过的。
一九四零年抗战进入最艰苦的相持阶段。敌后工作变得异常惨烈凶险无比。黑明与一大批军地干部一道奉命被召回延安。组织上介绍她与闲赋“学习”中的原四方面军一位团长冀子明相识。两人年齿相当,接触几次算是投缘,很快便结了婚。婚后两夫妇一前一后再次被派往山西参加抗战。冀子明成了晋察冀的草头游击司令赵尔陆的部下。黑明则大山河谷东跑西颠继续她的敌后工作。这期间她认识了一起工作的老乡吴玉成(大权)。
再多的心事把它压在箱子底,久了,就变作一汪凝固的水。
“好吧,既然成子不在,我就不多留了,走了。”黑明起身要走。
“吃了饭再走么。”李素兰苦苦挽留。
“不了,我还是走吧。”
“您别急呦,我听信大权已经回来了。这几天在附近县上,我去打听打听,兴许今晚能回来。”
“……那好吧,我就再等等。”
黑明来西安找大权不下十多次。每次都是同样的理由:她和冀子明都快退休了,好歹得找个地方养老不是?南方诸地炎热潮湿恐怕难以适应。山西老家除了几个打破头的重度污染企业之外地儿少的可怜。安徽没有什么合适的人了。乌鲁木齐塞外尘沙吃了大半辈子,实在不想再受那份熬煎。思来想去只有西安了。这打听情况联系单位找谁好呢?老部下大权无疑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