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童年的我已经学会从脚步声中辨别自己身边的亲人。在我三岁的那一年,楼梯上一串陌生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不安,那不是我熟悉的声音,我像一只意识到危险可能来临的幼鸟那样,所有对外界的感官顿时都变得警觉起来。我停止了玩耍,那种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像山谷深处的风那样诡异莫测。
当那个脚步声停止的时候,我身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冲我微笑,牙齿整齐而洁白,鼻孔因为呼吸急促而不停地缩小变大,但我始终看不清他的眼睛,因为他眼镜上的反光像一道幕布那样遮挡住了他的目光。他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他从旅行包中拿出两个很气派的玩具,我当时无法想象这样昂贵的东西是送给我的礼物,我乖巧的地站在那里,敏感的目光像探照灯那样环顾了一下我身边的人然后又回到他手中的玩具上。他笑了笑把玩具塞入我的怀里。那是一架做工精致的玩具飞机和一个塑料充气足球。足球的体积明显大于正规的足球,充满气后扔出去时象电影中重放的慢镜头,缓慢地在地上弹起和落下。玩具飞机在地面上摩擦几下轱辘后松开手可以自动行进,行进过程中会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
对陌生人产生的不安很快地被新玩具魅力所淹没,我沉浸在一种忘乎所以的喜悦中,但我很快地发现大人们对我的忽视,我央求母亲和我一起玩耍,但母亲似乎更热衷于和这位来客的交谈,我开始变得任性和不讲道理,母亲有点失去耐心,家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但他此时却从座位上站起身,大方地说:我来陪你玩。
我很快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他蹲在地上一边和我玩耍一边和我说笑,他说话的时候不像外祖父母那样带着很重的天津地方口音,而是一口像无线播音员那样标准的普通话。他还可以像杂技演员那样,让充气足球从他的手一端沿着胳膊滚动到另一只手上,绝大多数的成人在和孩子们进行一种他们看来枯燥的游戏时,渐渐就会失去耐心,而他却似乎可以象孩子们那样从中获得乐趣,连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外祖父母都禁不住夸奖起来:看,小吴对孩子多有耐心。是啊,伢伢好福气啊。当然我没有想到我这种在来客面前表现出来的、简单的满足感也为他们成人之间的会面添了一道重要的砝码。
我们在初次见面就迅速建立起的友谊因为他的匆忙离去而被迫中断,那天我们全家出动一起到火车站为他送行,直到他跳上列车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他要离我而去。我像一个绑匪手中负隅顽抗的人质那样在外祖父母的手里使劲挣脱着,他看到后重新回到月台上,他蹲在我的面前和蔼地对我说:我还会再回来的,我下次来给你带更多的玩具。我响亮地回答他说:我不要更多的玩具,我要他留下来。听完我的回答,他的脸上浮现出孩子们难以理解的复杂表情,他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重新回到列车上,火车开动那一刻我绝望地在站台上撒起波来,外祖父母没有像往常那样及时地过来安慰我,因为那一天的他们心事重重。
在他走后的第二天,我平常早餐中的红豆粥中加了牛奶,我没有意识到这种就餐待遇的变化将会对我日后生活产生一个深刻的影响,成年以后,我有幸在屠宰场中参观了生猪在上秤前的最后一次进食,它们让人窒息的平静和从容使我回想到我童年时代的那顿早餐,站在血气腥天的屠宰车间里,童年的那一幕熟悉的场景不由得让我打了一个冷战。我不知道那天母亲在看我吃早餐时的心情是否和我看生猪最后一次进食的心情相同。但我可以感觉到那天母亲说话声音的异常和不安。她告诉我她要去北京了;会去很长的时间;她会经常回来看我等等。我没有因为她说话中的停顿而中断我对早餐的专注。显然她语气中的停顿是在等待我的反应,当时三岁的我几乎没有什么任何反应,我一边吃一边想的问题是:明天他们是否还会在我早餐的红豆粥中加入牛奶。
就这样那个后来成为我继父的人用两件玩具换走了我童年的母爱,母亲在他来我家不久以后就只身去了北京,而我留下来由外祖父母照管,没有和母亲同行的原因是继父希望有一个自己生的孩子。当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骗局以后,我再没有动那两件贵重的玩具,因为当它们在我眼前晃动时总是在提醒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巨大缺陷,也许对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失去父亲后,母爱也将被迫离去是一种宿命的结局。从那以后,每当楼梯上响起陌生的脚步时,我平静的呼吸就会顷刻间变得急促不安,因为我害怕那脚步声又会带走一位我身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