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完工时已经临近清明节,墓地上祭祖上坟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见我们正在修墓,就好奇地走过来参观,因觉我们祖坟的墓碑很特别、很漂亮,就问我们是从哪里买来的,小兄弟们得意地回答说,本地没有厂家能做,是我们自己订做的。
清明节当天,我和一位小堂弟留守在工地上栽树,看见城里乡下所有的族人都来上坟,就连八伯父前妻的儿子也来了,鞭炮炸得惊天动地,纸钱烧得烟火逼人,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上坟烧、炸阵势,熏、震得捂着耳朵站得远远的。
没有多久,祖坟地上手的金姓农户出现了,他特地从城里赶来我们工地,将他地里的龙柏免费赠送给我们装饰祖坟。临走时他还说,今后不打算再种水稻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干旱,搞不到水源,只好改种旱粮。小兄弟们中有的就说,他见你用挡土墙破了他的招,就讹诈不成,反送人情了,我说未必尽然,还是多把人往好处想。
另外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是,五伯父出资一千,我赞助四千,工程总造价控制在五千元以内的预算,结果出现超支,达到了七千。而工程完成后收到的族人捐款竟有四千之多,完全超出我俩的预计。我和五伯父商量,将多出来的两千元作为祖坟维修基金,日后小修小补的费用就从这笔经费中开支。
祖坟修好后一个多月,二表兄请我到他家中做客。席间,他委婉地向我表达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姑爷,名字没有被刻在祖宗墓碑上的遗憾,我虽然感到十分诧异,怎么傅家的墓碑还要刻上夏家女婿的名字?但我又不好对他明说,只好向他解释道,名单是你几位舅太爷确定的,我只是照办而已。不过,二表兄也说,以前整个傅氏家族对我的印象并不好,因为我从不过问家族的事,就像外人一样,自从我领头重修了祖坟以后,大家对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说我不愧是傅家的子孙,老祖宗没有白疼我父亲。
2009年冬,五伯父的长子文不幸罹患胃癌去世,享年49岁;2010年秋,我父亲的小儿子洲,也就是和我并肩偕行共同修缮祖坟而且出力最多的三弟,酒后车祸亡故,享年42岁。两个好兄弟的暴亡和病丧,让五伯父和父亲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几乎一蹶不振。晚年丧子本就够惨,可族人还要对他俩伤口抹盐,落井下石。有人故作怀疑地说,这是不是祖坟修的不好?或者压根就不该打搅祖宗?就连五伯母和我母亲也不无责怪地说,你两个老东西修祖坟最积极,可到头来就你两个死儿子。我伯父的小儿子听见这话气不过,就对着族人反驳说,若修祖坟招惹灾祸,可为什么父辈兄弟九人,姐妹两人,现今就剩他们九、五两人健在呢?(八伯父祖坟修好不久便去世了)
2010年9月底,我从加拿大回故乡奔丧。在三弟的葬礼上与两位长辈相遇。我见他们两兄弟手拉着手,似在互相安慰,又似在彼此鼓励。他们虽然腰背弯驼,哀容满面,但却头发梳得整齐,衣服穿得讲究,精神矍铄,老相庄严。我失手足,他们丧子,大家虽然悲痛欲绝,但绝没有倒地不起。面对族人的怀疑与责难,五伯父和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他俩仍然坚持修祖坟没有错,甚至劝勉我说,敬天地福寿绵绵,孝祖宗子孙满堂。
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安慰两位老人家,因为我们家族遇到的情况非常罕见,即便古今中外圣哲贤达的高深理论,说到他们身上也不会有任何效果。于是,我就记起了《搜神记》中“胡母班传书”的故事,说文哥哥和州弟弟是因了老祖宗的念孙之情太盛,被老祖宗带去了。换句话的意思是,因为你俩孝心真挚,老祖宗喜欢你俩的儿子,所以带了他们去。不过,我没有把故事中泰山神“死生异路,不可相近”的警告转述给他俩听。但从我们家族修缮祖坟的盛情和灾情看,祸殃的根源正是我们与故去的亲人“走”得太近。孔夫子“敬鬼神而远之”的话,明明讲的是这层含义,可惜我们大家都想深了,也想偏了。
我从修缮祖坟一事得到了两个启发。一是,在中国做事不能刚愎自用,但有时候绝对需要一意孤行,因为中国人多,意见多,然有见识的人,能干事、成事的人却少,与其筑室道谋,浪费时间,不如“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莫回头”。二是,我的祖辈也是移民,他们从外地移民至此地,兄友弟恭,情同手足,筚路蓝缕,白手起家,一路下来也就百年不到的时间,可后代子孙竟然将他们的功劳和苦劳忘的一干二净,而且家族四分五裂,矛盾重重。这让同样是移民的我猛然警醒,作为第一代海外移民,我们抛家舍业来到西方,拼死拼活地折腾自己,勤奋打拼,辛苦经营,一心想为下一代,下二代铺设成功之路,构筑幸福窝巢,可后代儿孙真的会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吗?他们对我们今天的奉献能够理解吗?将来还有人缅怀、纪念我们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