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书执着着写幻灭着读


红楼梦一开头就告诉读者,幻灭是这本书的主题,可是他又如此执着地在写这个幻灭的故事。我们人类发展到今天,又何尝不知道生命本身就是个幻灭,这幻灭又有两个层次,最大的那个就是一切都会终结,不光我们个体,连整个太阳系,甚至整个宇宙都会终结,我们为种群延续而做的任何努力都只是苟延残喘而已;还有一个幻灭就是我们个体的灭亡,到底在什么时间,以什么形式完成,都是未知数,我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中,所有的执着到了撒手人寰的那一刻都无可救药,Richard Dawkins干脆就说我们不过是基因的载体,谈不上多少个体价值。可是一旦降生人间,我们又都兢兢业业地去完成自己的一生,而且还鬼使神差地带新的生命来到这个随时面临终结的大游戏里。在这一生中,我们追求了悟,往往是刚刚顿悟幻灭的一面,一转头又去钻研欣赏最实在的衣食住行了。

幻灭与执着就是人性的两面吧,一方面思索哲学的问题,一方面又津津乐道于每日的具体生活细节,两不耽误,游刃有余。你看曹雪芹的执着,他描绘元妃省亲,那个场面,那些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细节,你不能否定他在构思运笔时有一种对人间事物的沉迷与热爱。如果他心中只有幻灭,就去写偈子,参禅好了,能留在俗世里当一个小说作者,就说明他对人生俗务的执着并没有完全泯灭。有人喜欢高大上地认为曹雪芹只不过要用繁华来对比大悲剧罢了,这就太小看写作这种活动的乐趣了。主题先行,一切为主题服务是不错,难道就不许写作者在细节里享受一点子人生的乐子?这么大的一部书,战线拉得这么长,曹雪芹如果如槁木死灰,一心一意只有幻灭之主题,也真是写得够悲惨的。他描写贵族生活的细节时,于回忆中感念当年家族的兴旺,并不会玷污了他天才的级别;他描摹宝黛爱情时也必定能化作少年时情状,身临其境,怦然心动,作者自己不动不可能把宝黛爱情写到入木三分,使众人为之寝食难安。

其实我们潜意识里都明白那个幻灭的结局,想多了对身心不宜,不如屏蔽了,好好把现有的日子过下去。小说吧,有一个大忌,不能一心一意地向世人宣讲你的顿悟,不管那个顿悟对你本人来说多么重大,撕心裂肺,都属于大道理范畴,别人一读都要睡着的。好像一大堆人聚会时不能说你心灵深处的心事,不好趴在人家肩头痛哭,大家都会打趣说笑最浮躁、最表面的事。红楼梦好看,他就是对每日的生活有细腻的观察和感受,把人生的聚会热热闹闹地写出来了,不过是过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之类的生活琐事,里面人物个个伶牙俐齿互相取笑,尽管笑容下面有多少贵族家庭的内斗;宝黛爱情也是一种聚会,两个人的聚会,拈酸吃醋,勾心斗角,好不激烈。西方评论有说红楼梦缺少心理描写的,殊不知他们那文学里动不动一大段心理描写绵延几页,令人痛恨。红楼梦写法复杂错综,又何必作者本人参和?人物内心活动都在他们一言一行里表现,对于看书的人也是一个智力游戏呢。

说到游戏,还得提到,红楼梦这个大悲剧,其实作者是不经意间就调皮胡闹的,时不时跟大家开个玩笑,做个游戏。比如冷香丸的制作程序多好玩,亏他也想得出,宝玉那个药方子不是更奇吗,一家人拿着打趣了半天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连菜谱他都跟你胡诌呢,茄鲞的制作方法据说你要真照着做并不好吃,王一贴那个疗妒方不也是曹雪芹笑着胡诌出来的吗?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都是谜语,曹公偏偏只留了一句“众人猜了皆不得”,就是不告诉你答案,叫你想破脑袋为他痴狂。天才的书不可喊着口号、一本正经地死读,他出神入化的,调笑世间。这些东西如果非说它们是直奔主题也可以,但是作者在书写中对生活的热爱,在俗世里的玩闹真的很动人。

我跟很多人一样痛惜后面文稿的丢失,但是现在有了年纪,转念一想,结局并没有那么重要。曹雪芹敢在开头就告诉读者结局,他要强调的是一步步走向结局的过程才最重要,只可惜不能欣赏到他描述这个过程的美妙文字罢了。最近在网上看到红楼后二十八回,把结局全写出来了,但是写得很傻,也就没人去关心那个结局了。刘心武解说红楼梦人物时蛮有意思,他用前八十回里的材料分析人物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因为我们都关注人生嘛,喜欢讨论人物跟他们的环境、性格的关系。他非要把人物结局用前面的内容探佚出来倒也罢了,金陵十二钗和两三个人物曹公揭示了判词,根据比较多,议论议论也还合理,后来刘先生就有些走火入魔了,可能是讲多了,骑虎难下,非把蛛丝马迹当作证据来挖次要人物的结局。他的证据就是把一首诗掰碎了从每个字来推测,执迷地求索他想要的答案。好,这其实也算一个执着,使刘先生在晚年也有个具体的乐子。我现在沉迷在红楼梦里,由着性子写感想,鬼使神差的不写还不行,这也是执迷,也是人生中一个具体的乐子。

曹雪芹口口声声要写幻灭,其实是写了一大堆执着得不能再执着的人,而且扰得后世更多的人执着地读红楼梦,研究红楼梦,研究红楼梦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原因嘛,我觉得作者是个天才,上天入地只管自己驰骋,他不遵守一般的游戏规则,后人摸不透他,可是又为他着迷。现在西方有人研究基督的裹尸布,用科学的方法推算到裹尸布的生产年代大概在达芬奇生活的时代,于是怀疑这个天才是不是一本正经地跟大家开了个千年的大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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