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变化太大,前几年回去,每每让我这个从小生长于斯的人,只闻旧名,不识新路,面对陌生的景致,举步迟疑,除非碰到老地标建筑。
一日,到缸瓦市,寻访“年糕张”,小时候曾经喜欢他家的年糕,很想回味一下。不料,竟连店铺也找不到了。信步沿街北去,一不留神,到了西四。少儿时居住北京十几年,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是菜市口和西四。前者是清代的法场,戊戌六君子的就义地。后者是明代的刑场,于谦、袁崇焕都死于此。一想起当初万头攒动,争睹为快的愚昧场景,就要呕吐。虽说早非帝京不祥地,终究心中别扭。正想转身离去,瞥见了砖塔胡同口的“万松老人塔”。
这座塔可说是北京历史的见证和标志性建筑。尽管与北海和白塔寺的塔相比,显得寒碜土气,但是它本身承载的历史厚重,远非皇家园林与舶来物所能攀附的。每当看到它,我便肃然起敬。
塔建于元代,因为地处当时的羊市内,又称“羊市塔”。可以想见那时这里被羊圈和蒙古包包围着,整天回荡着羊儿被宰前的惨叫,一定把塔藏的舍利亡灵搅扰得日夜不宁。塔原建于燕京北郊,元代建大都,才被圈进城里。它是为一位法名“行秀”的高僧建造的,因为行秀自号“万松野老”,后人便称为万松老人塔。行秀精研佛儒,琴艺了得,在金代已经名满燕京。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深刻影响了学生耶律楚材,从而改变了马背民族的野蛮,软化了元朝的国策,挽救了无数汉民族生命,当得起大慈悲、大功德的菩萨荣誉。
看到万松老人塔,自然会联想起耶律楚材。如果评选古今北京市民杰出贡献排行榜,耶律先生肯定在前排就座。有些人或许会不屑他身为辽国皇族后裔,却服务于金国,是个“契丹奸”。作为金国官员,却又尽忠于元朝,是个吕布一类的三姓家奴。但是他的历史功绩,那些显赫一时的历代王朝官吏们岂能望其项背,几千年中国历史没几人能和他站在同一层次。
耶律楚材出自契丹族,却熟谙华夏传统文化。他秉持其师万松老人所赠的八字箴言“以儒治国,以佛治心”,在任成吉思汗顾问和元朝中书令(宰相)时,苦口婆心,劝谏蒙古人放弃野蛮,重建文明,终于让成吉思汗幡然醒悟,不但认识到耶律楚材的宝贵价值,嘱咐窝阔台“此人天赐吾家,尔后军国庶政,当悉委之。”同时还布告天下,承诺“不杀掠”。使千千万万汉族人免遭屠戮,保全了中华文明,避免了文化毁灭的厄运。假如当年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队伍里有一位像耶律先生样的人,玛雅文化绝不至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模样。所以,他不仅是天赐成吉思汗的宝贵人才,更是上天赐予中华、造福中华的天使(至于儒佛文化把蒙古人整瘫了,弄残了,那是后话)。
耶律楚材五十五岁时,死于蒙古高原。根据遗愿,运回故乡,与夫人苏氏合葬于玉泉山下的瓮山泊岸边。小时候到颐和园春游,看到昆明湖畔的耶律楚材祠,曾认为他一定是家资丰饶,否则怎能建偌大个墓园?后来知道,他死后,忌恨他的官员们也臆测“在相位日久,天下贡赋,半入其家。”皇后派人查看后,发现家中只有“琴阮十余,及古今书画、金石、遗文数千卷”,廉洁得叫人不敢相信,别说古代找不出多少像他这般清寒的大官,即使现在也扒拉不出几个。
这样一位洁身自好、降福中华的天使,其墓也几经荣辱。明初,饱受压迫的汉人怀着对元朝官吏的痛恨,不分青红皂白,把楚材墓也破坏了。另外,还“遭掘于摸金之手”。到明朝中期,沈德符记载,其友人在西郊建别墅,发现一座荒坟,棺木中有一个比常人大许多的人头骨,附近挖出的石碑,证实是耶律楚材墓。清初,王崇简记载了他两次见到的楚材墓状况:第一次于“明崇祯九年春过之,祠宇倾颓,尚存公及夫人二石像端坐荒陌。少前,二翁仲,一首毁。相传居人夜见有光,疑其怪而凿也。后一高阜,则公墓云。”三十二年后,第二次:“康熙戊申二月二十七日,策马重经,断垄渐平,耕者及其址,石像仅存下体,余皆荡然。三十余年来,问之土人,鲜知为公墓者。墓西去半里,圆静寺僧犹能言其处。嗟夫,石像何患于人?去之者以其妨耕也。念此十笏残基,再数年皆麦苗黍穗矣!”幸好,八十年后,乾隆修建清漪园,发现了埋葬的耶律楚材棺木,为了“褒贤劝忠”,重修了楚材墓,并建祠,命汪由敦写了《元臣耶律楚材墓碑记》,改变了“谁吊湖边耶律坟”的凄凉景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耶律楚材祠被辟为茶社,春游小憩,我骑着墓碑基座赑屃(俗称驮石碑的王八)脖子吃点心,真没把中书令大人当回事。如今若再去颐和园,一定诚心祭拜,缅怀这位“身长八尺,美髯宏声”,为保护中华文化免遭断裂作出巨大贡献的古贤哲人。有了耶律楚材,中华文化更增添了沧桑悲壮宽容的意味,才有了元曲、杂剧问世的可能。
耶律楚材生前的梦想之一是“四海从来皆兄弟”,“万国欢声贺太平”。表达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心声,也是全世界百姓的意愿。他甚至让人想起金博士的遗言“我有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