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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七二 透气
402被遗忘了一个月。知道不是遗忘,体会到什么是残忍。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吉管理用苏北口音喊他的犯号,天熊如机器人通电,忙起身、弯腰、出监、蹲下。“匡,嚓嚓”,被押出去。来人已在门口。吉管理拿出钢铐要铐,来人道:“不必了。”是丘胡子的声音。天熊直起腰身,丘八冲他客气地点头,顿时起亲切感,这是一种普遍现象:笼中难友再投机,只有提审才是“知己”。
在监房之间的小巷里转几下,进了一间屋。不是审讯室,是市局在市看的办公室,很小,但有两个写字桌,一些木椅,沿墙是资料箱。丘胡让他对面坐下,自己捧一个大洋皮茶缸喝茶,缸上竟印着他的名字:全国公安战线先进个人丘某某。他又给自己点一根烟,客气一声:“你要不要?”天熊谢绝。
丘胡没开口,一边抽烟,一边翻看他的小笔记本。不时打量一下对手。对手对他的穿戴是很诧异的:灰秃秃的旧棉袄、棉裤,老式蚌壳棉鞋,头戴他儿子不要的翻耳童式破呢帽。如果换上毡帽,就是解放后温饱的阿Q。炫耀贫穷看来是他的嗜好,没法明白他的心理。社会上这种人是有一批的,浑身有忆苦思甜味,显得生活作风是无懈可击。
他是造反而平步飞升的。运动初外界冲击市局要接管,幸得他和其他几人起义后拉出造反牌子,吵闹后以联合夺权收场。避免了像有些区局机密档案被一抢而空的混乱,因此声名大震。他又是很冷静的,随形势而动的,于是就掌实权了。他是专办政治案的,稳、准、狠,双手沾满敌人的鲜血。劈字头闻他大名就丧胆,抓、审都是他,眼下又没检察院的,法院还不是看看笔录了事!每年五一、十一,全市要杀一批对文革不满造成的现反,名单就是他办的。送到市里最后审议,几分钟勾一个,几十个算什么,通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因为和党的根基密切一体,案情永远不会公开,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足智多谋的他也有智谋不够用的时候,手头这个案子辣手!这案子的起因是这样的:市局收到某大学政保部门的密报,对运动不满而出身不好的教师戴家骥的天天要见面的好友、另一个教师吕仕顺最近忙于北京来高干朋友的什么特殊任务。半月后又收到一密报,某老干部揭发他的年轻朋友吕仕顺索要和看了市里秘密文件。这引起丘胡的注意,但没法下手。沾到老干部的事,将来要秋后算账的,他看得多了!一月后市领导转来某工业局头目的担虑:有人打听某厂家产品的去向。要求和北京来人挂钩调查。于是他动手立案了。才查出些眉目,詹叔清浮出水面,市里就反常的重视,安排他飞去北京,向上面的自家人密商。他意识到此案如破,他将贵不可言。
以后就一直不顺了。隔离了五个人,全不认账。在上面支持下,升级为拘留。他忙活了一个月,令人沮丧的是证实了第三件事和前二件没关系,没有詹叔清的身影。也没有天熊的爷、715厂的梁廷的身影。那厂家的事他也不摸情况,对他也支支吾吾的。凭他的聪明和曲线了解,他才知道:那厂暗中超量生产枪支,和他厂合法生产的弹药都截下交给市里民兵武装了。还有炮······眼下他怎么办?要么销案放人,自己写检查。那是自己人生一大败笔。要么继续搞下去。凭他的直觉,詹叔清肯定是有问题的。
问题回到天熊处,只有他是认识所有人的。其余四人因他而建起联系。只要天熊承认知道詹叔清是有特殊政治任务,案子就成立了,跟基倒不了。唯一的收获是拘留和詹叔清两人出去玩过的梁云鹏后,例行的搜查中发现他有对中央不满的文字,他是肯定完了。
而天熊是难弄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而且拘留他是没有正当理由的。丘胡心想:换了是我,也要恼火,非报仇不可的。所以,更不能放他了。
现在已不像前几年可以用肉刑,可以强按手印。不能和他弄僵,要让这救命菩萨开金口,将来可以把责任推给他。
眼前的天熊也在害怕,人有点抖。他想通了,现在是冤狱时代,屈死的人堆成山,有谁抗议过?从三反五反、鸣放而反右开始,有关系的知识家庭无不知晓全是冤枉的,又能怎样?惹翻了办案的,死路一条。所以丘胡浅笑,他也浅笑,对赔笑脸。丘胡像不经意道:“考虑得怎样?”
天熊叹道:“想不到,真想不到。”用手摸头。丘胡点头,明白他的感慨:都落发了!丘胡不看他道:“你拘留,是上面意思。我只是执行。你在隔离时讲清楚,不至于吃这样亏。别人的事情,你扛着有意思吗?”天熊笑不出来了。
“你不能怪我。”
“对,对,我不怪你。我态度也不好,太死板。总算等到今天了,那姓詹的混蛋呢,叫他来对质!看他怎么当面咬人!”
丘胡尴尬地别过脸去,被对手试探出,又镇定了,端详天熊脸道:“我是准备放你的。”
“那太感激了,我永世不会——”
“但詹叔清是有问题的,他所谓任务就是搞文件,他承认对你说过。”
天熊发怔,几乎要相信。叔清是问过他和父亲,能否看到市里文件。和特殊任务一说联系,像是真案,不是冤案。但他不能害人,机械道:“我没印象。”
“再想想。”
“他不是说他是高干子弟么,那在家看文件好了,来上海看什么!我们是老百姓,连党员都不是,我们有什么?” 突然放肆起来,泄愤似的。
丘胡凝视他,摇头。去书桌拿出一张纸,垂他眼前道:“看看,我不骗你吧?”天熊看是“释放证”,写着因反动思想而拘审,经查无罪。丘胡道:“你签个名,就可以回家,不必回监房了。”
“我签,我签。”
在狐狸面前收回葡萄道:“慢,先得证实一句话,就是他说过特殊任务就是搞市委文件。”
狐狸皱起眉头。丘胡笑道:“怕这张纸是假的?怕我说话不算数?你怎么来这里的,该明白了吧!要我赌咒发誓?”
听出前后矛盾,看出是圈套道:“反正我没听见这话。”
“你是不想出去!”
“证明没听见的话,不成了伪证吗?”
几乎要骂出来:你小子倒全懂!抑制道:“那我没法帮你了,你自己找的!”
几乎也要骂出来:你不害我就好了!气愤的脸代说了这话。
天熊准备回监。胡子却不肯放弃,镇定了,又翻起他的阎王簿,上面很多符号,记着他的灵感。零碎敲打,东一问题,西一问题,要看出破绽,像是磨洋工。如何见詹的,他丈人干啥的,吕仕顺呢,见过几回······突然道:“你和梁云鹏串通过!”
天熊心虚。又微觉“过”字像升调,疑问句似的,冲道:“我不搭界的,去串通什么?”
“他是反革命分子,有文字为证。”
叹道:“你弄出来的。”
丘胡无话。又道:“是我的工作。你拘留后,去厂里开了座谈会,反应很激烈。我们有记录的。你要看吗?至于鲍智方,他是来市局和我对谈的。你们厂的卞福他们送来的。他态度很好,揭发了你很多问题。”
“嗯哼。”
“有些是性质严重的。两个人之间的反动言论,其中一人揭发就能定罪,不需要旁证——那反而不科学了。”
“嗯哼。”
“是啊,我可以用,但也不一定要用它,何必呢?”换一副脸道:“厂里呢,也有不周到处,不重视青年培养,你在炉台上的活是辛苦的。推荐上大学,也拉下你。你有不满是可以理解的。贴出大字报,用宪法武器,那些我们不管的。我还有些同情,到时候可以帮你说说。”看他毫无表情,问道:“你是东监?几号笼?”
“10号。”
“最长的犯人关几年了?”
“七年。”
“犯号是多少?”
“260。”
“是政治犯吗?”
明知故问,语含威胁!想到监规,留心眼道:“不知道。”又道:“笼子里说这词,就是犯新罪,要说劈字头或反字头。”
丘胡笑道:“你习惯了,有点适应了······你家里可不习惯啊,你姆妈像有颈椎病,不大好动,她为你这事完全失眠呵。哦,我跟你父亲也谈过了,他晓得詹叔清,提供了情况,所以你不招是愚蠢的。”天熊想像父亲会怕他,会老实招供,不禁笑起来。丘胡想到梁廷的表现,确是老狐狸,狡滑不下于自己,认真恼怒了(是持介绍信登门家访的,没让厂里陪同)。脸色难看道:“好,你顽固吧,走了。”
天熊起身,跟他回笼。临分手,丘胡道:“我今天对你的要求,以后还有效。你同意了,写出来,我会帮助你的。否则,我不管你了,你里面过年吧。过了年也不理你,我忙得很呢。”
回到笼子,众人都看着他。等管理走远,龙头恭喜他道:“打你一个月闷包,透气了。”天熊道:“是啊,透一口气了。”卷毛问是第几审讯室,天熊大概说一下,众人大惊,这是办公室,还没有犯人有过这待遇!当他座上宾。天熊只能说到此,再说是犯监规了。可是光头们意犹未尽,天熊道:“他给我吃香烟,给我看释放证,说我答应一句话马上放我回去。”
几人道:“那你快答应呀!”
“可是没那个事啊!”
众人赞道:“是模子!”
有人道:“幸亏没答应,否则还加刑!骗小孩子。”大家同意。630不表态。
天熊受刺激,大大丰富了想象。总觉得丘胡似乎害怕这案子,有点烫手。问题是严重的,恐怕拘了好几人。云鹏有麻烦,他是有作笔记的习惯的。这年头说话尚且要当心,动什么笔头呢!栋叔栋婶不知急成什么样!自己毕竟是冤枉的,丘胡是有顾虑。顾虑到什么程度?如果长久不来提人,说明他还有恃无恐。如果食言,在春节前就找自己——还有一个月——说明他心虚。
一礼拜后,又来喊:“402,出来。”天熊得意的冷笑。到门口,是上回那个便衣,让管理铐上他双手,带去一间房道:“你们谈吧。”竟是一高一矮,歪歪和卞福在等他。两人惊恐的看着铁青脸的光头挂犯号牌的天熊,像看妖怪。天熊明白,惨淡一笑。
矮屋是个水泥洞,日光灯照明。有个连着地面的水泥矮凳,天熊坐下。另有个当铺的高柜台,就是法官长桌了。洞只七、八平米。天熊已经听说,这就是正规法庭了。不比从前,还有原告被告席、律师证人席。审和判都在这里,多是一对一。解放以来,犯人越来越多,法庭干脆不用。大概将来犯人只需站进只容一人的铁笼子,法官对笼子宣判即可。社会上住房面积在缩小,要相应跟上形势。
歪歪和卞福听隔壁审讯室的女人尖叫声和劈啪声,问这是什么。天熊道:“鞋底板,这不算刑具的。”早听难友说过。两人十分兴趣,恨不能过去看!这次收获大,回去可以吹一辈子。歪歪问打过你吗?犯人互相打吗?卞福问夜里睡觉有床吗?还是吃两顿吗?小菜里有荤吗?天熊一一介答,满足他们好奇心。
卞福言归正传道:“丘处叫我们来,是劝你的。不要弄太僵,顶牛不好,目前你还是人民内部矛盾。”
“内部矛盾要拘留的?”
“叫拘留审查。没说你有罪。”
“没罪就铐人了?”
歪歪道:“算了,这个别提了,现在是过程么。”天熊怒道:“我是完全冤枉的。”卞福坲然道:“你这态度不好,政府冤枉你?不是诬蔑政府吗?就是真冤枉也不能摆嘴上······小梁你这人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对着干,游击队啊,大字报啊,你没份?”歪歪道:“对,大字报究竟谁执笔的?”
天熊沉默了。两人互相看。歪歪道:“你想说什么?”
“送我回去吧。”
卞福道:“老黄讲他也没想到会这样,他要我们带一句话,希望你听丘处的话,照他要求承认了,厂里就保你回去。绝对不打击报复你。”
天熊惨笑道:“厂里还好吧。”歪歪胡扯道:“蛮太平的。董老师又代班长了,可能要做下去。”卞福笑道:“老黄想发展国容入党呢,准备找她谈了。”
“公安局去厂里开过会了?”
两人对看,丘胡没关照过要说。卞福阴私道:“你吃亏了,顺风讲你不少坏话,你也讲他么。”
“你领他去市局,和姓丘的对谈的?”
卞福闭口,丘胡没布置这么说。于是天熊误会:丘胡都是诈人。
事先约定的时间到了,外面敲门。两人把天熊交还便衣。卞福道:“作为同厂的人,我们尽到责任了。你这么顽固,我们以后不来了。”天熊无话。歪歪添一句:“这是老黄的意思。”邻室的女犯又急叫了,劈啪声起。迎面押过来个满脸是血的男的光头,两人吓怔了······
天熊回到笼子,“匡,嚓嚓”,坐下叹息道:“我出不去了,这里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