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灵的角度看阳明先生(作者:澄海)

时时自觉,念念自知,事事心安,秒秒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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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灵的角度看阳明先生


作者:澄海(台湾)


 


  理学到了王阳明结成硕果。禅宗所散发出来的精神,让枯竭的学术注入了生龙活虎的生命力,与理学家坚持道统,着重道德实践的情怀,彼此激荡与交融中,产生了阳明学,光灿耀目。钱穆先生说:


 


 原来王学的萌芽,他所倡良知学说的根柢,是有生命的,有活力的……他有热烈的追求,有强固的抵抗,他从恳切的慕恋里,转换到冷静的洗伐;又从冷静的洗伐里,转换到恳切的慕恋……他所认识的「良知」,决不是一件现成的东西,也不是平易简单的把戏,更不是空疏无着落的一句话……他说立志,说诚意,说事上磨炼,说知行合一,说易简,说真如,凡他说的一切,我们都要把他自己学前的种种经历,来为它下注释。若忘了他的实际生活,空来听他的说话,将永不会了解他说的真义。(《阳明学述要.阳明学成前的一段经历》)


 


一个人思想的成熟,必须经过漫长的探索与实践的交叉反响,到了某一个点,一个生命最困顿的煎熬中,爆发出生命的内在力量,才能获得彻底的解放。不可仅仅选择某一点做研究文章,要升起与他同样的痛苦经历与煎熬身心的心路历程,才能深入了解他的内涵。这就是钱穆将心比心的叙述,也是钱穆本人的亲身经验,所说出来的肺腑之言。换句话说,我们研究特定人物的思想,要长期的观察比较,从心路的转变而契入他的心灵感受,不要仅仅突出某个时点,而骤下结论,那就有落入主观的、偏见的、错误的可能。


  禅宗重视参禅,参禅人从初发心,寻师访道,接机参究,破参,修行,证果,开禅,接人,啐啄相应等等,是参禅人将整个生命投注到心灵的洗涤,到延续法脉的整个生命的改变过程,都是完整的人格蜕变,绝对不可以截取某个时点的机缘,误以为大事了毕。所以,我们研究禅宗,或者尝试参禅,要抱定理智、全感情的投入,不可以玩票似的偶尔参,偶尔不参。


  很可惜,大部分的人不做这样的深入工夫,只选择几个公案看看,然后以为得到某个境界,某种心灵变化,就以为「佛法无多子」,只是远离意识的空!这种心理是玩票性质的,不肯全生命投入的,当然不能彻悟,也体会不到禅宗最精微的禅──般若。


  罗整庵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把「佛是庭前柏树子」拿来参,拿来研究,动机很单纯,试试看。整夜不得解,黎明破晓,猛然体会到佛教经常谈的空,心马上活起来,从沉闷中活起来:不利用意识去参,放空就是答案。


  高攀龙探索心灵的枯寂,觉得茫茫人生找不到方向,思虑千千百百,总不能安宁。这样放舟二月,往心里找答案,左思右想,苦闷郁积心中,偶然读到明道的心境描述,顿然自嘲原来都是自己心不宁贴,想找个宁贴的妙方,这个不宁贴的心境,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自己不肯宁贴而已,想万事宁贴,只要主人(内心)宁贴,别无妙方。乃讶然失笑,豁然开朗。


  这种心灵宁贴的自悟自解,并非证得禅宗的禅,平常日用之间,都有这种打开心灵的例子。譬如:某人研究发明,失败了几百次、几千次,非常困顿,想要放弃这项研发,又心有不甘,彷徨失措。有一天突然神领心会,他没有失败,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几百项、几千项失败的经验,他可以比别人有机会接近成功的机会,别人还要像他那样摸索几百次,几千次呢!心理一转弯,悲观变乐观,更能集中心力研究,果然突破瓶颈获得成功。


  这种悟,悟到的是自心的变化与事务的关系,与生命没有关系。禅者研究的是生命的生死问题,是生命的永恒相。禅宗讲的大悟指此生死大事,其余的悟都是小悟。小悟是心理层次的问题,大悟是生死的根本问题,前者是人生的层次,后者是宗教的层面。




  禅宗首要的任务是打破生死的谜题,要找出生命的永恒相,从初悟、破参到大彻大悟,必须经过一段漫长的心灵净化与生命改造工程,绝对没有一悟即大悟,大悟即成佛的事。我们只要看看六祖惠能,看来他的初悟到破参,时间只有八个月,可是为什么要躲在猎队十五年?他不是躲人,得法衣钵虽可当纪念品,但不能保证开悟,他躲在猎队不是避开恶人追逐,他在净化心灵,逐步印证心灵的变化,并将心灵的变化与佛心对照,同时思考将来出世弘法的时候,要用什么方法最能凸显禅的特殊性?如何才是修行的基点,什么是终点? 他必须往这些项目投注心力,所以必须隐居起来,他在猎队里当看守猎物的小人物,默默的精錬己灵。到了彻悟,他才到法性寺挂单弘法。


 


  我们学习圣人,要谦身的全身投入,或许可以找到类似的精神内涵,也才能了解他的心、他的魂,了解了以后,我们要将我们的心、我们的魂,投入类似的粹炼。这是不可躲避的过程。


  怎么说:只要看几个公案,解释几个公案,就可以开悟,可以成佛,可以证果成道?完全不切实际,是空想,完全不可能,踏着人家影子就误以为你就是影子的主人,那不是非常幼稚吗?


 


  一般人对禅宗的误解就是这种心态来的,况且,禅宗公案大部分讲的是初悟或破参部分,悟后修行破重关,撞开牢关而入法界的公案很少,而且这些少部分的人才是禅宗的真血脉、真传承。大家没耐心研究,教内教外人士都患了这个毛病。


 


钱穆先生对阳明先生的体会深刻,才能为阳明的思想做出明朗的描述与诠释,我们非常敬佩;但阳明先生既然以生命参破生命的奥妙,自有一股刚正的阳明气概,真正打破了生死的悬念,踏进与宇宙同步的轨迹,这一部分向来没人注意到,本文将继续讨论阳明先生从「守仁」到「阳明」的阶段跃进,不只是「格物致知」而已。


 


  王阳明本来怀抱着做人世间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的豪情壮志,事与愿违,三七岁被贬到贵州龙场驿,万念俱灰,连活下去的可能性都受到威胁,置石廓于侧,日夜思索如何消除那份潜藏内心的死亡念头,所有的荣辱都可以超脱,因为事实逼他不能不超脱,而超脱的结果是空、是虚,人生不像人生,岁月不像岁月,就如一枝草、一棵树,固定在的有限的土地上荣枯生灭。


  他开始自问:如果圣人处此境域,在枯寂无聊中,有何妙诀达到真正的超脱?如此困阨中不断的思索,某夜突然一跃而起,悟了,悟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身心踊跃,精神百倍,完全扫掉往日的沉郁苦闷。


  大家都知道他悟得的是良知。


  这个良知是大学》的「知止而后能定」的止。他答孟源:「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黄梨洲也说,阳明「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复外求。」「良知」一辞简易,大家一听就能体会,也容易运用于修行,堪称救济人心的大补丸。一个人能够「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坦坦荡荡做人做事,到处都能散布「阳明」,扫除心中阴暗。一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时强调良心,良知具有普世价值。


  从良知而推行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阳明学,对思想的贡献已经有很多价值的讨论,不必赘言,我们在此要提出一点,阳明的良知与生命的关系。


  一般学术研究的学问或思想,都属于人文界的,超越人文界的部分大概归于宗教范围,阳明先生的良知,的确踏进人类生命的大命题,因此而有宗教色彩的生命学,而非只是生命观。


  阳明以为人类与其环境所有东西具有同样的生命属性,人与万物的同体因之可能。


  他的门人钱德洪在《明儒学案》收录一则相当有趣的记载:


 


朱本思问:人有虚空,方有良知。若草木亘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亘石的良知,若草木亘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亘石矣!岂为草木亘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震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是一体。故五榖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虽然古圣先贤说: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终究是抽象的哲学概念,但王阳明那句:「五榖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此气,故能相通。」多少跨上了生命有共同性基因的观念。万生万物相滋相荣,构成一座生态环境,命运相同。高于人类的这种生态大环境也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生命体。阳明即知「即此一气,故能相通」,也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已涵盖乾坤矣,为何还眷顾人事,再落凡尘。


  真正开悟者,眼见佛性,每一个生命体都是相同的,是自他不二的,那种心怀会涌现真正的同体大悲,无缘大慈,不是意识的踊动而已。生命显得自在,而感情却是丰富的,少了这份感情是焦芽枯禅。


  阳明的生命学还是有一个门坎限制:以人为本。跨过这个门坎,但若踏进以宇宙的眼光俯视生命的芸芸众生,他应该有更高的视野,尽管他说「良知是造化的生灵」: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生灵生失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传习录.钱德洪录》)


 


这段只是宣示性的论述,因为除了这句话,找不到其它的论述加强左证,所以不能视为更完整的思想体系,何况是跨越宗教的超宗教论述。


 


  虽然如此,王阳明先生所以能够倡导致良知,背后的精神毕竟还有这份坚强的信念而成其学说,如果是信仰就是宗教了。对中国宋明儒来说,要跨越人文的门坎,进入宗教的领域,向来就是中国人的忌讳。这一点非常可爱而可敬。可爱的是让知识分子少掉了迷信色彩,可敬的是,要踏进宗教领域,必须通周这个人文的园地,栽种富有人文的花花草草吧!


 


  本文旨在说明,所谓「大疑大悟,小疑小悟」,这是人类心灵突破的必经历程。阳明有大疑才有大悟,如果天假天年能够延长岁寿,阳明学说就会更完满。他的学说达乎禅学的某种位阶,有相当的慧见,可供禅学新发展的借镜,禅必须脱离方外,融入社会,阳明是一盏先驱的导航,虽然他不是禅者,但是他的扎实工夫,尤其重视良知、天理,绝对是踏入禅的必要基础。只要把天理与良知扩大到「造化的精灵」层次去研究,体会与阐扬,适足以将俗禅的沉空守寂拉拔出来;也可以把遁世避世的寒山拾得的消极心态转为积极,让禅沐浴在阳明之中;也可以消除神坛或传说中的济公半疯癫状,视为禅的说法。禅是庄严的,所谓自在,不是自己自在逍遥,是无所不在,人我不二,天地不二的自在。


  这样的说法,并非纯学术讨论,但可以从另一角度看见阳明思想蜕变中的渐次升华,他心灵的阳明并非只是一种思想的解放,而是心灵的震荡与沉思。这不就是儒家的「守仁」走向禅学的「阳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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