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恋

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中国,给你讲一个德国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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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当娟忍受着剧烈的头昏,把轩的眼皮一次一次地往下揉时,感到的是一阵阵钻心的痛楚。她感觉到轩正在她前面迅速离去,永远不再回来。此刻,在她昏炫的感觉中,只能听到轩在空中的呼喊。她的眼皮象一道沉重异常的铅幕,想再深深地看轩一眼,却睁不开眼睛。她心里好怕,她怕自己太笨,会记不牢轩的容貌。想在自己残存的记忆里,把轩的样子再打印一次。恐惧一次次袭上心头,她恐惧极了。如果失去这最后一眼,他们会不会互相忘记?娟的眼睛模糊了,升起的白翳如同迷雾,浓得令人绝望。除了一张晃动的白色轮廓,她什么也看不清。头颅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象是飞机失重的下坠。她的内心也绝望地坠落,轩真的会在这最后的时刻把她丢掉吗?“轩。。。。。。”她发出一声失去重量的惨叫,连自己都感到不真实。在残存的意识中,她的手剧烈挣扎着,把手帕盖在轩的脸上。接着,这张被手帕和白翳隔开的脸,忽然急速向她坠落,象是失控的流星要把她砸烂。她等待着被击中时的砰然巨响,这个感受,已经是她在人间短暂的二十一年岁月里最后一幅画面了。 

  。。。。。。

 

                         一

                  

  我对二建特别不耐烦了,这个人办事从来拖拖拉拉,没个利索的时候。连出差这种小事,都要磨磨蹭蹭不经心。离火车发车只差十分钟,站台上才出现他不慌不忙的影子。他的室主任没说错,二建这小子行事,跟他老爹当年一模一样。那时他爸是个足球守门员,外号臭脚丫。倒不是他守不住大门——二十年的足球生涯,他的专业能力确实没的说。这个外号是形容他丢三忘四,漫不经心的懒散性格。论起这点,二建比他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到山东济南是参加一个小型的研讨会,期间,会议还安排到邻近的泰山旅游三天。上头给他们科研室一个名额,就因为是闲差,室主任把这个名额照顾给了他。 

                  

  研讨会开得热烈火爆,其间还有市长接见,电视台采访,把我忙得有点不亦乐乎。几次想请二建帮忙,但一看他那份悠闲自在的样子,我的想法立刻打消。晚上住的招待所条件较差,两个人一间屋子,室内还没有厕所,只放两只尿盆。偏偏会议给我们提供了大量免费啤酒,喝多了晚上就要不停地放水。尿盆太重,站着尿水花四溅,除非蹲下。但二建不肯蹲下撒尿,每次宁肯把快要溢满了的尿盆端起来,站着来。“咱是爷们儿对吧?是爷们儿就不能蹲着尿,丢不起这人。”这种似正似邪的歪理,倒使我对二建有些刮目相看了。 

                  

轩对新来的工人根本没正眼瞧一下,直到娟儿怯生生地把扳手递给他,这才从嗓子眼哼了一声“嗯”。娟是从中专分配到这个车间实习的。如果师傅能给一个好评价,她就可以顺利毕业。娟儿在班上功课始终在前五名以内,又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写写黑板报,给学校广播站投投稿,使她在学校有一点小小的名气。再加上她人长得秀气可人,对人礼貌亲切,后面追她的男生起码有一个排。但她一直悠然超脱,从来没有看上过一个热切猴儿急的男生。 

                  

  第二天上班,轩刚换上工作服,蓦然看到工作台上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新茶。轩过去带过几个徒弟,都是些傻小子。个个大大咧咧,没把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师傅太当回事。但他们技术都学得不错,对师傅的感激之情全烂在肚子里,谁也没有对他酸酸地说声谢谢。 所以, 轩看到冒热气的茶杯,发了一会儿楞,不知道该做个什么表示。 

                  

  “师傅早。”耳边的嗓音象音乐,特别耐听。扭头看到徒弟一身崭新工作服, 扣子一直扣到领口,长长的头发全都塞到工作帽里面了。 

 

  不仔细看,倒象个英俊的小伙子。 轩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忍不住多打量这个新徒弟几眼。轩的工作台里放着好几本诗集和英文教科书,这是他在工间休息时抓紧阅读的。一个油吃麻花的车工偏要看什么惠特曼,北岛以及英文的马克.吐温,使轩在车间工人眼里成为一个怪人。本来不该把他当成工人的同类,但轩的车工技术又是一流,连工作多年的老师傅对他也叹不绝口。这样一来,原来看不惯他的车间工友就多少能够容忍些了。再说,轩的家就在工厂宿舍区,邻里之间哪个不知道轩的妻子善良, 温和,助人为乐。所以,轩这个工人中的怪物,在车间里就活得挺安稳了。 

                  

  会议进行到第三天顺利结束。第四天一大早,全体成员乘一辆大轿车出发,两个小时后到达了泰山。按照会议安排, 代表们可以乘车直达中天门,再搭缆车到达山顶的南天门,晚上就在山顶旅馆住宿。但我不喜欢这种玩法,山的乐趣在于过程,在于沿途的攀登之乐。更何况泰山一路石阶委婉,山石壁立。山道曲折处,时时出现古人的石刻题咏。一路攀登一路观赏题刻。这样,即有登山之,又有观赏题词之,怎可放弃。我本打算一个人慢慢攀登上山,不可思议的是,对古文一窍不通的二建也执意跟我步行。 

                  

  对于每个石刻的词句,我都怀着极大兴趣,驻足观赏。但二建是兴味索然,这符合他的性情,我不予理会但奇怪的是,从登上石阶的第一步起,平时多话的他,忽然显得心重重,若有所思。 

                  

  我们沿曲折的石阶攀到半山,到达一个奇特的地方。前面一个整块的巨大岩石倾斜而起,沿一道山溪侧躺,如同一个翻开的书页。光滑的岩石表面上,布满了深深刻印的硕大文字,草草一瞄,竟然有几千字之多。我连忙招呼二建过来看看,却见他呆立在巨石一侧,对着潺潺流水出神,对我的招呼竟然毫无反。他着了什么魔?忽然,他快步走到我的身边,气急败坏,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问:这里,这里刻着的是不是【道德经】,中国古代老子的三千字【道德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轩特别爱听娟的声音。无论说话声,还是娟在工具柜前翻看轩的书籍时发出的窸窣声。自从他知道娟也喜欢顾城的诗歌后,就把自己写作后一直藏着不愿示人的作品摆放在抽屉里。娟一遍一遍地读他的诗,有时趁人不注意,还偷偷擦眼睛。轩心里暗暗感动,他写了这么多首诗,从来不愿意拿给别人看,也没有发表的欲望。妻子劝过他投稿,但他不愿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沉迷于写作,对发表却毫不动心。直到今天,当他听到娟感动的唏嘘声,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写这许多诗,好象都是为了等待一个迟到的读者。为此,他曾忍受了多少年的寂寞和期冀。方轩欣慰,满足,如果时光就在这里停顿,他愿意一直弯着腰,用手提着机器手柄,专心干活。只要能感受到娟的存在,只要听到娟动情地翻动写着他诗歌纸片的窸窣声。 

                  

  过了很久他们都在疑惑,是谁首先捅破了那层好象从存在过的薄纸。反正他们爱得那样深沉,那样痴情,那样忘我,在下班后变得空旷油腻的车间里,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值班室狭小的木床上,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山盟海誓。偶尔,他们也能记起世俗的生活,想到轩美满的家庭。他们后悔,惶惑,自责,但泪水还没揩干,他们又搂抱在一起,互相抚摸,互相紧紧靠拢,想把自己融入对方的身体,来逃避世间的一切。有时轩的太太会特意邀请娟这个小学徒到家里吃顿饭,看到贤慧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娟抓着筷子的手忍不住颤抖。她心里头一万次地发誓,一定要远离自己心爱的人。但到了第二天,当她趴在工具台上,翻看几乎背熟的美丽诗句时,决心又动摇了存在,关注他的每一个动作,她无法摆脱自己灵魂的羁绊,她不能不深爱他。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二

                  

  “你没有看到吗,道,可道,非恒道也。名,可名,非恒名也。”我沉湎在笔锋豪放,力透纸背的千古文章,早已忘记了二建的存在。巨石侧,流淌着一股细小湍急的水流,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我的鞋袜。我蹦起来,挪到路边,这才发现二建不在了。这小子,跑哪里去啦?我循来路往山下搜寻,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老乡摆放的食品摊,摊前,二建正忙着往一只塑料袋里装各种香烟,食品和瓶装酒。我跑过去问,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他没扭头,继续听老乡给他指路。“对咧,拐过前面道德经的大石板,小台地边上竖着一块树一样高的石头,那小两口就是在石头的夹缝里走的。那天,还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咧。”“谢谢,谢谢!”二建泪流满面地向老乡道谢。我惊呆了,他这是怎么啦 ?在这个写满道德经的半山巨石旁,他有什么需要打听的?况且,他还买了满满一网兜的东西,他要干什么呀? 

                  

  “娟,我伯伯发的邀请和我的护照已经送到美国使馆了,如批准,我们就可以一走了之。我们把孩子生在美国,我们开始一个新的生活!”轩的心始终浮在半空中,说出的话也软绵绵的,连自己都觉得没味。但是,这条陌生的道路,很可能真的能把所有问题解决掉。到了美国,可以拼命干活,多多地挣钱,把钱都寄给妻子,用来博得妻子的谅解。最重要的是,一旦离开,所有无法理清,也无法挣脱的麻烦都可以自动消失,他们可以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把生活都重新启动。许多年后,人们也许忘记他们,甚至原谅他们,重新接受他们。 

                  

  消息最先是从厂医务所里传出来的,有一个厂医认识外面医院的妇产科大夫。这种消息比任何消息传播得都快,一时间,厂里议论纷纷,谣言四起。缺少新闻刺激的工人们说什么的都有,连一些原来对娟特别好感的老师傅也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人们开始躲避她,尽量避免和她说话,看她的眼变得怪怪的。一些女工有意无意触碰她衣服的前襟,显然是估摸她肚子出现的变化。好在人们没注意到轩,轩是她师傅,平时埋头干活,又少言寡语,没有人会怀疑到轩的头上。娟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人们的光,她用独自的沉默来保护轩,这使得轩更加难受。“让他们去说,让他们找我,我不怕他们!”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轩狠狠地说,但娟总是用平静的笑阻止他。娟愿意一个人承受苦难,愿意象妈妈对待婴儿一样维护轩的名声。“反正他们也知道我了,你又何必往里掺和。我不怕,就让我一个人去面对。”但每到夜深,娟的被头总是被泪水打湿,她整夜整夜失眠,辗转反侧。她最耽心的还是自己的父母,哥哥几年前得脑瘤去世了,父母就她一个孩子了,她不愿意让可怜的父母再受打击。但她有许多中专的同学也在这个工厂实习,这个秘密早晚会惊动父母的。 

                  

  他和她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美国使馆的签证上,她已经被说服,认准了出国这条唯一的出路。 

                  

  初春的晨风依然寒冷,娟依偎在轩的胸前,忍受着阵阵寒风。昨天晚上他们早就来了。今天是她和轩到使馆听取签证答复的日子,他们站了整整一夜,始终排在队伍的最前面。黎明时分,他们看到身后沿着绳子曲曲折折地栏成一条弯曲蔓延的队伍,中国干什么都挤成一团,只有在使馆排队取签证才象耐心的长蛇一样慢慢移动。早上九点,使馆准时开门,他们第一批就被放进去了。从窄小的窗口把取件收据递进去后,护照连同文件很快被退了出来。一位官员问轩:过去使馆批准你的美国签证,你始终没有动身,这次为什么又跑来申请?我们不得不怀疑你有移民倾向?不不不,我过去没有出去,只是因为没作好思想准备,现在把家里安好了,我想抓紧出去。是吗?移民官怀疑地打量着站在轩身旁的娟,真的就这么简单吗?那好,我们再考虑一下,你三个月内再来听候答复。 

                  

  三个月!娟的肚子象面包一样膨胀,哪里还能再等三个月?娟又无论如何不愿意到原来冒险去的那家医院做人工流产。因为一旦手术,轩一定会坚持陪伴她。这样,风言风语很快就会传遍全厂。最后,还是轩想起来自己有一个舅舅在医院工作,他们可以到舅舅的医院去。 

                  

  两个人疲倦地回工厂,老远就有技校的同学喊娟。哎呀呀,你一大早跑到哪里去啦?老师刚刚通知,技校的学生都到厂会议室开会。娟走进会议室,技校老师正在会上宣布一个好消息。这次参加实习的全部十五名学生中,十四名已经被这家工厂录取,正式成为学徒工,下个月就要发放学徒工工资了。同学们情不自禁地欢呼喊叫,只有娟心里明白她是在十四名之外的。会议结束,老师把娟留下来。无限惋惜地告诉她,她必须立即返回学校接受处理,很可能会面临被学校开除的结局。 

                  

  二建脚步郎跄地向雕刻着道德经的大石板走过去,就在石板旁边,果然看到老乡指点的一块巨石。到了近前才看出来,这是两块巨石挤在一起,底部相连,突出地面后又分叉出一个大缺口,大小正好象是一条凳子。二建用眼睛在石头附近搜寻,似乎在寻找什么痕迹,但地面平平整整,没有任何异常。忽然从道德经石板的方向吹来一股很小,但特别强劲的风,细细的风旋转着搅动地面的尘土和落叶,渐渐升离地面,盘旋成一个微缩龙卷风。这个风柱在地面滚动,象立起的蛇一样移动,我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升上来,莫名的恐惧一下子慑住了我,二建的眼光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风移动。忽然,风在一个稍稍高于地面的土堆前停住了。这是一个人工平整的土台,由两个方方正正的长方形平台并列在一起,呈东西方向。风在土台上面缓慢的转动了半圈,乏力般地缓缓降低高度,最后在地面上喘息一声,消失了。 

                  

  轩,你能陪我到一个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吗?哪里?山东泰山。为什么去那里?因为我从小做梦就常常梦到那里。是个好地方,这座山曾经被皇帝禅封,又被诗人咏。我也一直想去。好,那么我们尽快动身。 

                  

  泰山穹顶宏大宽敞,远处平原在渺小地伸展,山峰之间,是无声呼啸翻滚的云海,他们站在舍身崖上,在滚滚的云海前淌下了激动的泪水。看到这片云海值了,看到这座伟大的山死也值了。轩低声感叹。自从听到娟说出要到泰山的话语,他已经知道了娟的心意,他立刻赞同,用最快的速度为两个人请好假,买好火车票。第二天下午,他们已经气喘吁吁地到达泰山穹顶。娟, 让我们从这里跳下去,让我们化成一片云,一股烟,从这个不肯容纳我们的世界消失。 

  不,不,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我们两个的身体就会分开,我们就不能牵着手一同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害怕,我会好害怕好害怕。我们说什么也不能分开,无论在哪个世界里都不能。你快答应我,好吗?我不会离开你,我们说好绝不撒手。不,不可能,我会在半空害怕,我怕一时慌张与你分开。我们选择另一种走法,选择绝对保险在一起的走法。 

                  

  他们牵着手走下山,看到了流着潺潺溪水的道德经刻印。天色已经沉沉发暗了。好美呀,如果生命在这里终结,将是一首多么美妙的诗句。他们整夜相依相偎,整夜互相对视,整夜一遍一遍说着不再分开的誓言,这时,东方渐渐发红,开始放亮,娟知道,他们的时候到来了。 

                  

  二建手中的塑料袋掉落在地上,他双膝往下一屈,跪倒在地面。哥, 哥, 哥, 泪水一下子从脸上滚滚跌落,他用膝盖挪动,向前爬,一直爬到那个土堆的平台,一缕树缝里钻进来的夕阳怜惜的撒在他剧烈战抖的后背上,象秋风摇动一片落叶。我的心里忽然明白了,一股肃然之情从心头升起,我向着在夕阳里燃烧的坟茔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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