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最喜欢吃。”帕米拉用一种吓人的声音说。
“布丁吗?”厄苏拉糊涂了。敌人当然也吃布丁,谁不吃布丁?
“不,是小孩。”帕米拉说,“不过他们只吃比利时小孩。”
希尔维看着布丁,看着一层层血一样的果酱,打了个冷战。这天早晨,她目睹格洛弗太太面带刽子手的冷漠表情处决了可怜的老亨利埃塔,将它的脖子摁在扫帚柄上一折为二。非常时期这也是没办法,希尔维心想。“外面正打着仗,”格洛弗太太说,“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帕米拉不肯罢休。“到底是不是,妈妈?”她平静地追问,“是不是亨利埃塔?”
“不是,亲爱的。”希尔维说,“我以人格担保,绝不是亨利埃塔。”
突然,后门传来敲门声,打断了讨论。大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捉了现行。厄苏拉不明白为什么。“希望别是坏消息。”希尔维说。是坏消息。几秒钟后,厨房传来一声尖叫。那个“皮实”的山姆•威灵顿死了。
“战争多可怕。”希尔维喃喃自语。
帕米拉将自己用剩的一小团驼色粗羊绒给了厄苏拉,厄苏拉保证,因帕米拉救驾有功,女王索兰洁将为她编一块杯垫。
那天晚上睡觉时,两人将面对敌人勇敢保全了性命的撑裙女士和索兰洁女王,肩并肩地放在床头柜上。
休战
1918年6月
泰迪过生日。泰迪降生于巨蟹星座下。希尔维说,巨蟹座是一个谜样的星座,虽然她认为星座纯属“无稽之谈”。“四岁能谜样到哪里去?”布丽奇特说。
为了给泰迪“一个惊喜”,希尔维和格洛弗太太准备办一个小型茶会。希尔维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莫里斯可能要爱得少一些,但对泰迪她是最最尽心的。
泰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过生日。几天来大家都严禁提及“生日”二字。厄苏拉没想到严守秘密居然这样难。希尔维对此却驾轻就熟。她叫大家把“要过生日的孩子”带到外面去,好让她布置一切。帕米拉抱怨说,怎么从来没人给她过生日惊喜?希尔维说:“当然给过你啦,只是你不记得了。”这是真的吗?如今已经不可考证,帕米拉皱起眉头。厄苏拉完全想不起自己生日办过惊喜茶会,别说惊喜茶会,似乎连普通茶会也没有办过。帕米拉的脑中,过去是一条直线;厄苏拉的脑中,过去是一团乱麻。
布丽奇特说:“来吧,我们去散步。”希尔维说:“对呀,再给杜德兹太太带些果酱去吧。”昨日,希尔维卷起袖子,用围巾包头,帮格洛弗太太做了一天果酱,她们攒下配给得到的糖,用这些糖煮了好几铜锅从花园采来的野莓。“好像在军需用品厂干活。”希尔维一边用漏斗给果酱装瓶,一边说。“这哪儿算得上。”格洛弗太太喃喃反驳。
花园里野莓丰收。希尔维读了许多讲水果种植的书,宣布自己已经是大半个园丁。格洛弗太太干巴巴地说,种野莓容易,等到种花菜时她就知道难了。希尔维雇来山姆•威灵顿的故交克拉伦斯•杜德兹,负责花园重活。战前他是庄园副园丁。负伤遣返后,他戴上锡面具,遮住半张脸,想去杂货店工作。厄苏拉与他初次见面时,他正在地里准备种胡萝卜。他一转身,她看到他的脸,顾不上懂礼貌,尖叫了一声。面具上画着一只圆睁的眼睛,涂成与真眼一样的蓝色。“马看了也怕。”他说着微微一笑。面具没有遮住他的嘴。她觉得他还不如不笑。他的嘴唇皱作一团,模样古怪,好像出生时没有长在脸上,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这是运气好。”他对她说,“火炮轰炸,厉害极了。”厄苏拉觉得他运气一点也不好。
胡萝卜还来不及冒头,布丽奇特就开始同克拉伦斯出双入对了。到希尔维挖出第一个成熟的爱德华七世马铃薯时,布丽奇特已经订婚了。因为克拉伦斯买不起戒指,希尔维就送给她一枚自己“常年拥有”但从不佩戴的镶钻戒指。“不过是小玩意。”她说,“不值多少钱。”其实这是帕米拉出生后,休从新邦德街上花大价钱为她买来的礼物。
山姆•威灵顿的照片被贬到仓库里的一只木箱中。“我不能留着,”布丽奇特烦恼地对格洛弗太太说,“又舍不得扔掉。”
“你可以把它埋起来,”格洛弗太太的建议让布丽奇特打了个冷战,“就像巫蛊术那样。”
大家向杜德兹太太家进发,满载果酱,还带了一捧麝香豌豆花。希尔维对自己种出了这些花很感自豪。“你就说品种叫‘参议员’,万一杜德兹太太对花艺有兴趣。”她对布丽奇特说。
“她没有。”布丽奇特说。
莫里斯当然不去。早饭刚过,他就背着午餐骑车去找他的朋友,要在外面玩一天。厄苏拉和帕米拉对莫里斯的生活不感兴趣,莫里斯对她们的生活也毫无兴趣可言。小弟弟泰迪则完全不同,他像小狗一样忠诚友爱,大家也像爱护小狗一样爱护他。
克拉伦斯的母亲仍在庄园留任,据希尔维说,她负责一种“半封建时期遗留下来的职务”,在庄园上住一间散发死水和陈墙灰气的小屋。屋顶受潮,墙皮像松弛的皮肤一样鼓出来。宝森在前一年因为犬疫死了,希尔维专门订了波旁玫瑰,来装点它的坟。“这个品种叫‘路易•欧德’。”希尔维说,“我想你可能有兴趣知道。”眼下,她们又养了一只狗,一只躁动不安的黑色杂种小猎狗,取名特里克西,其实不如叫“小麻烦”,希尔维总是笑着说它:“哎呀,小麻烦又来了。”帕米拉曾见格洛弗太太拿穿靴子的脚照准它狠狠踢下去,希尔维于是不得不“同她谈谈”。布丽奇特不肯带特里克西去杜德兹太太家,她说杜德兹太太一定会唠叨个没完。“她不欣赏狗的天性。”布丽奇特说。
“狗本来就不是一种供人欣赏的动物。”希尔维说。
克拉伦斯在庄园入口等她们。庄园主屋位于榆树夹道的大路尽头,离入口还有好几英里远。唐兹一家世代深居此处,只在庆典和赶集时偶尔露面,还每年短暂莅临市政厅圣诞派对。他们有自己的礼拜堂,因此在公共教堂里见不到他们。如今他们更是完全不露面了。战争一个接一个掠走了他们的三个儿子,此后唐兹一家仿佛从人间消失了。
避而不看克拉伦斯的锡面具(“是镀铜面具。”他纠正道)是难以办到的。大家生活在一种害怕他取下面具的恐惧中。他睡觉时取下来吗?如果布丽奇特嫁给他,是否会发现面具下的恐怖画面?“那下面呀,”孩子们听到布丽奇特对格洛弗太太这么说,“没有的,比有的多。”
杜德兹太太(布丽奇特叫她“杜德兹老妈妈”,仿佛她是一个儿歌人物)给大人做了茶,布丽奇特后来说它“淡得像饮羊水”。布丽奇特喜欢“茶匙放进去能站得住”的浓茶。无论帕米拉还是厄苏拉都弄不明白饮羊水是什么滋味,但这三个字读来有一种悦耳的声音。杜德兹太太给孩子们喝泛着奶泡的牛奶。满满一瓷扎庄园自产的牛奶,新鲜出世还存着余温,用一只大汤匙舀给孩子们喝。厄苏拉喝了要吐。大家将果酱和麝香豌豆花递给杜德兹太太时,她悄声对克拉伦斯说:“来这儿搞慈善了。”“妈妈!”克拉伦斯呵斥她。杜德兹太太将花束递给布丽奇特,后者新娘一般将麝香豌豆花一直捧在怀里,直到杜德兹太太说“放到水里去呀,你这个傻姑娘”。
“要饼干吗?”克拉伦斯的母亲拿出貌似与她的小屋同样潮湿的姜饼分给众人。“真高兴见到孩子们。”杜德兹太太仿佛看异兽般看着泰迪。泰迪不肯放下姜饼和牛奶,一心一意地吃着,唇上沾了两撇胡子样的奶沫。帕米拉用手绢替他擦了。厄苏拉心想,杜德兹太太见到孩子大概并不高兴,她深深觉得杜德兹太太对孩子的态度肯定与格洛弗太太差不多。当然泰迪例外。泰迪无人不爱,连莫里斯有时候都爱他。
杜德兹太太像拔许愿骨一般拉过布丽奇特的手指,检视她新上手的镶钻戒指。“又是红宝石,又是钻石,”她说,“真华丽。”
“几颗小石头罢了,”布丽奇特警觉地说,“只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孩子们帮布丽奇特洗茶具,泰迪被临时托给杜德兹太太。她们在水房一个没有龙头只有水泵的石水池里洗。布丽奇特说,她小时候“在基尔肯尼郡”,大家只有走路去井边才打得到水。布丽奇特将麝香豌豆花漂漂亮亮地插在一只邓迪柑橘酱瓶中,放在木质控水架上。她们用杜德兹太太又旧又薄(自然也非常潮湿)的茶巾擦瓷器时,克拉伦斯来问她们想不想去庄园主屋看看围墙里的花园。“你不该再去了,儿子,”杜德兹太太说,“每次去完你都不痛快。”
他们经由墙上一扇木门进入。门有些卡,克拉伦斯用肩将它顶开,布丽奇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厄苏拉期待看到奇迹——期待看到闪闪发亮的喷泉和露台、雕塑和花廊,希望看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鲜花——但墙内只有一片荒草丛生的农田,遍地黑莓树,四处大蓟花。
“对,就像片乱糟糟的丛林。”克拉伦斯说,“以前是厨房专用的蔬果园,战前庄园上有十二个园丁。”只有墙头的蔷薇还开得茂盛,果园中果树也结满了果实。梅子在树梢熟得发烂。黄蜂在空中飞舞。“今年没有采摘。”克拉伦斯说,“庄园主的三个儿子都他妈死了,眼下恐怕没心思吃梅子派。”
“啧,”布丽奇特说,“注意用词。”
园中有一间玻璃房,房上玻璃所剩无几,透过框架可见里面枯萎的桃树和杏树。“真他妈可惜。”克拉伦斯说。布丽奇特又啧一声,学希尔维的样子说:“有孩子在场呢。”克拉伦斯仿佛没听见,只顾道:“什么都荒了,我都要哭了。”
“唉,你总还能回庄园做事的,”布丽奇特说,“我肯定他们还会要你,你还能干活,虽然你……”她略一踌躇,虚拢拢地指了指克拉伦斯的脸。
“我不想回来做事。”克拉伦斯粗声说,“我给那些趾高气扬的富人做牛马的日子早就结束了。我想念的是花园,不是过去那种生活。花园是美丽的一种。”
“我们可以自己弄个小花园。”布丽奇特说,“或者在出租地弄一小块自己的花园。”布丽奇特似乎总在为克拉伦斯打气。厄苏拉觉得,她肯定是在为婚后生活做预演。
“对呀,干吗不呢?”克拉伦斯听起来对这个畅想不抱什么兴趣。他从地上捡起一个还没熟的酸苹果,像板球手般猛力掷出,玻璃房上本来没剩多少玻璃,现在又被打碎一块。“靠。”克拉伦斯说。布丽奇特挥手赶他,一边说:“有孩子。”
(“花园是美丽的一种。”那天晚上,孩子们用法兰绒毛巾和药皂洗脸时,帕米拉怀着欣赏之情说,“原来克拉伦斯是个诗人。”)
回家的路上,厄苏拉觉得留在杜德兹太太处的麝香豌豆花仍然隐约可闻。把花留在那个无人欣赏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此时厄苏拉已完全忘记了生日茶会的事,等到了家,发觉门厅里到处张挂着彩旗彩布,希尔维笑容满面,手捧一架包有礼品包装纸的玩具飞机时,厄苏拉与泰迪一样感到了吃惊。
“生日快乐!”希尔维说。
1918年11月11日
“真是一年中最伤感的时节。”希尔维自言自语。
草坪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夏季再次恍若梦境。厄苏拉发觉每年的夏季都像一场梦境。最后几片树叶渐次飘落,参天山毛榉树只剩下一具骸骨。战争的休止似乎比战争的延续更让希尔维沮丧。(“可怜的年轻人再也回不来了。即便和平也唤不回他们。”)
因为战胜,学校全天放假,他们被打发到户外,冒着晨间的小雨玩耍。托德家有了新邻居:肖克洛斯少校和太太。孩子们在树篱后躲了一上午,想透过树叶缝隙看看肖克洛斯家的女儿们。家附近没有与她们同龄的女孩。柯尔家全是儿子。但他们不像莫里斯,都很懂礼貌,不惹厄苏拉和帕米拉讨厌。
“她们好像在玩捉迷藏。”躲在肖克洛斯家正门树篱前的帕米拉报告。厄苏拉也想看,却被邪恶的冬青树叶刮伤了脸。“貌似与我们同岁。”帕米拉又说,“还有个年龄较小,正好适合你,泰迪。”泰迪抬了抬眉,说了声“噢”。泰迪喜欢小姑娘。小姑娘也都喜欢泰迪。“噢,等等,又出来一个,”帕米拉说,“两个。”
“大的还是小的?”厄苏拉问。
“还要小,是个女孩。确切说是个女婴,抱在一个大点的孩子怀里。”厄苏拉已经数不清肖克洛斯家到底有多少个女儿了。
“五个!”帕米拉得到总数,激动得喘不过气,“五个女孩子!”
此时,特里克西费尽力气,贴地钻过树篱,三人随即听见冬青树屏另一边传来女孩们兴奋的尖叫声。
“你们好,”帕米拉高声说,“能把狗还给我们吗?”
午餐吃蟾蜍在洞 和女王布丁 。“你们去哪儿了?”希尔维问,“厄苏拉,你的头发里居然有树枝。真是个野丫头。”
“是冬青树篱弄的。”帕米拉说,“我们到隔壁去了。拜访了肖克洛斯家的女儿。一共有五个。”
“我知道。”希尔维掰着手指说,“维妮、戈尔蒂、梅丽、南希和……”
“毕阿特丽斯。”帕米拉补充。
“是她们请你们去的吗?”一贯主张非礼勿行的格洛弗太太问。
“我们在冬青树篱上找到一个洞。”帕米拉说。
“那是该死的狐狸出入的地方。”格洛弗太太怒道。“不不,它们是从灌木林那儿过来的。”希尔维为格洛弗太太的不当用词皱了皱眉,又因为时值举国欢庆,不想破坏欢乐气氛,于是什么也没说。希尔维、布丽奇特和格洛弗太太正人手一杯雪利酒“为和平干杯”。无论是希尔维还是格洛弗太太都无心庆贺。休和伊兹尚在前线,希尔维说她只有见到休走进家门才能放心。伊兹在战场上开救护车,希尔维和格洛弗太太想不出那是一个什么工作。乔治•格洛弗正在科茨沃尔德某处接受“康复训练”。格洛弗太太去看了他一次,说乔治再也不是原来的乔治了,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说。“谁还是原来的自己?”希尔维说。厄苏拉想象自己也不是厄苏拉了,但她想不出。
两个妇女务农队队员接手了乔治在庄园上的工作。两人都来自北安普敦郡,都是粗放的大个子。希尔维说,早知庄园会让女人与萨姆森和尼尔森一起工作,她自己也会去应聘的。两个姑娘曾来喝过茶,腿上缠着泥泞的绑腿坐在厨房里,格洛弗太太觉得很恶心。
布丽奇特戴好帽子刚要出门,克拉伦斯腼腆地出现在后门,怯生生地向希尔维和格洛弗太太打了招呼。格洛弗太太称这对新人为“快乐小两口”,语气中毫无祝福之意。两人准备搭火车去伦敦参加胜利庆典。布丽奇特已经激动得晕头转向。“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来吗,格洛弗太太?我打赌庆典一定相当带劲。”格洛弗太太像一头憎恶环境的母牛般翻了个白眼。因为流感爆发,她对人群正“唯恐避之不及”。她的一个侄子就死在街上,吃早饭时还生龙活虎,“中午就死了”。希尔维认为对流感不必太恐惧。“生活还要继续。”她说。
布丽奇特和克拉伦斯出发去车站,格洛弗太太和希尔维继续在厨房里坐着,各人又倒了一杯雪利酒。“居然说什么带劲。”格洛弗太太不满道。后来泰迪也来到厨房,催问“大家是否忘了午餐”。跟来的特里克西摇着尾巴,表示自己也饿了。此时,女王布丁上的甜蛋清,作为殉战的最后一员,已经塌陷,而且全都烧煳了。
她们等不及布丽奇特回来,就在床上看着书睡着了。帕米拉痴迷地读着《北风的背后》,厄苏拉艰难地啃着《柳林风声》。她最喜欢的人物是摩尔。她的读写都很慢(“实践造就完美,亲爱的。”),喜欢让帕米拉念给她听。两人都爱读童话故事,收齐了安德鲁•兰格的十二色童话,是休在生日和圣诞时陆续买来的礼物。“它们是美丽的一种。”帕米拉说。
布丽奇特回来的声响吵醒了厄苏拉,她叫醒帕米拉,两人蹑足潜踪下楼去,听兴奋的布丽奇特和镇静的克拉伦斯声情并茂地给她们讲庆典上的见闻,讲“人山人海”,讲人们呼唤国王至声嘶力竭(“国王!国王!”布丽奇特投入地表演着),讲他最后终于出现在白金汉宫阳台上。“还有那钟声,”克拉伦斯补充道,“从没有听过这样的钟声,全伦敦所有的钟都为和平而鸣响。”
“这是美丽的一种。”帕米拉说。
布丽奇特在人群里挤丢了帽子和几枚发针,以及衬衣领口最上面的一粒纽扣。“真挤,我只好踮脚站着。”她愉快地说。
“真热闹。”希尔维出现在厨房,穿着蕾丝睡裙,长发披散,满脸倦容,尤其显得可爱动人。克拉伦斯红了脸,低头看着脚上的靴子。希尔维给大家做了热可可,听布丽奇特讲述见闻,直至大家又累又困,连熬夜的新鲜感都无法支撑他们继续聊下去为止。
“明天开始恢复作息。”克拉伦斯说完,大胆地在布丽奇特脸上亲了一口,才回家去。反正这是特殊的一天,什么都可以搞一下特殊。
“没叫格洛弗太太一起听,她会不会生气?”上楼时,希尔维轻声问帕米拉。
“会气死。”帕米拉答道。两人大笑,仿佛共同策划了一起阴谋。
再次入睡的厄苏拉梦到了克拉伦斯和布丽奇特。他们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找布丽奇特的帽子。克拉伦斯在哭泣。好的一半脸上流淌着真实的眼泪。另一半的面具上画有泪珠,仿佛图画里玻璃窗上的假雨滴。
第二天厄苏拉醒来,浑身燥热疼痛。希尔维请格洛弗太太来鉴定病情,后者说她“烫得像刚出锅的龙虾”。布丽奇特也病倒在床了。“我早知道会这样。”格洛弗太太说着,两只胳膊在她丰腴却拒人千里的胸部下面不满地叉起来。厄苏拉希望自己不要被安排给格洛弗太太照料。
厄苏拉咝咝作响地呼吸着,感觉自己的呼吸阻塞在胸腔里。世界像一枚大贝壳周围的海水,涌出,涌进。一切事物的边缘都模糊得令人惬意。特里克西趴在她床脚,帕米拉为她念《红色童话》,然而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帕米拉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希尔维进来,想喂她喝牛肉清汤,但她的喉头似乎缩小了,喝进去的汤都咳在了床上。
车道上传来轮胎碾压声,希尔维对帕米拉说:“一定是费洛维大夫来了。”接着迅速起身,又补充说:“守着厄苏拉,帕米,但别让泰迪进来,听见了吗?”
家里异常安静。过了很久,希尔维没有回来。帕米拉说:“我去找妈妈。马上就回来。”厄苏拉听见房子的某处传来私语和哭泣,但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
费洛维大夫突然在床侧出现,她正浮在一场古怪而不安的浅睡中。希尔维坐在床的另一边,握住厄苏拉的手说:“她的皮肤都发紫了,布丽奇特的也是。”紫色皮肤四字念起来非常好听,就像《紫色童话》。希尔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有趣,哽咽而慌张,很像她看见电报派送员向家走来那次发出的声音,其实那封电报是伊兹拍的,为祝泰迪生日快乐。(“做事真欠考虑。”希尔维说。)
厄苏拉呼吸困难,但可以闻到母亲身上的香水味,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像夏天里的一只蜜蜂,在她耳边嗡嗡低语。她累了,睁不开眼。她听见希尔维起身离开,裙摆擦过床侧,窸窣作响。又听见开窗声。“这样你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希尔维说,她回到厄苏拉身边,把她抱起,紧贴自己发脆的泡泡棉衬衣,上面有浆洗剂和玫瑰花的香气,安抚人心。篝火的烟卷着木头的清香,飘进窗来,飘进阁楼上的这个小房间。她听见蹄声,听见运煤工将煤倒入煤屋的声音。生活如常。这是美丽的一种。
一口气。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她不能。
黑暗迅速降临,起先还是敌人,后来变成了朋友。
雪
1910年2月11日
费洛维被一个女人吵醒,此女胳膊仿佛牲畜般粗壮,她在他的床头哐当放下一套杯碟,又呼啦一声扯开窗帘,虽然外头仍旧一片漆黑。费洛维大夫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狐狸角冰冷的客房,而这个端来杯碟的吓人女子是托德家的厨子。费洛维大夫在积灰的大脑里搜寻一个几小时前还记得的名字。
“格洛弗太太。”她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提醒道。
“哦,对。酸菜一绝。”他觉得自己脑中塞满稻草,想起破棉被下的自己只穿了一件连体睡衣,感到颇不自在。他注意到卧室壁炉是冷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下面叫您了。”格洛弗太太说,“出了桩意外。”
“意外?”费洛维大夫反问,“婴儿出事了?”
“是一个种地的被牛踩了。”
休战
1918年11月12日
厄苏拉惊醒了。屋里很黑,但她听见楼下传来声音。关门声、嬉笑声、窸窣声。她听见一种尖细刺耳的欢笑,知道那是布丽奇特,她还听见一个男低音。无疑是布丽奇特和克拉伦斯从伦敦回来了。
厄苏拉想爬起来叫帕米拉,好一道下楼去向布丽奇特打探狂欢的究竟,但被一种情绪慑住了。就在她静静聆听黑夜时,一种灭顶的恐惧潮水般涌来,仿佛某件危险的事就要发生。这种恐惧与大战前去康沃尔度假时她跟随帕米拉涉入海中所感到的恐惧极其相似。那次她们有幸得到陌生人的解救。那以后,希尔维送她们去镇游泳池,向一个布尔战争退下来的前少校学游泳。少校教学穷凶极恶,采取一种狂吠的方式发号施令,直吓得两人再也不敢往水里沉,如此学会了游泳。希尔维很喜欢重述这段往事,仿佛它是多么有趣的冒险(“文登先生真是英雄!”),虽然在厄苏拉的心里,那段经历的恐怖仍历历在目。
帕米拉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什么。厄苏拉说:“嘘——”帕米拉绝不能醒。她俩绝不能下楼,绝不能见布丽奇特。厄苏拉不知为何如此,也不知这强烈的恐惧从何而来。她将毯子拉到头上,为躲避外面的世界。她希望那可怕的东西确实在外面,而不在她体内。她决定假装睡着。很快,真实的睡眠击中了她。
这天早晨,因为布丽奇特卧病在床,大家不得不在厨房吃饭。“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格洛弗太太一边分粥,一边毫无同情地说,“真不敢想象她昨晚跌进家门的样子。”
希尔维端着一口也没碰的早餐下楼来。“我觉得布丽奇特真的不大好,格洛弗太太。”她说。
“喝多了呗。”格洛弗太太叱道,一边狠狠打着鸡蛋,仿佛要对它们施以惩罚。厄苏拉咳嗽起来,希尔维警觉地看了她一眼。“我觉得我们应该去请费洛维大夫。”希尔维对格洛弗太太说。
“就为了布丽奇特?”格洛弗太太说,“那姑娘壮得像匹马。他闻了她身上的酒味一定会觉得你大惊小怪。”
“格洛弗太太!”希尔维用一种希望对方倾听的严肃语气说 (脚上有泥不许进屋,无论别人怎么捉弄你,也不许背后使坏),“我觉得布丽奇特真的病了。”突然,格洛弗太太似乎明白了。
“您能照看一下孩子吗?”希尔维说,“我去给费洛维大夫打电话,然后上楼去陪布丽奇特。”
“孩子们不上学?”格洛弗太太问。
“当然,当然要上学。”希尔维说,“不过,或许不该上。不——对——还是去上吧。还是不去了呢?”她踌躇着,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犯愁,与此同时,格洛弗太太站在厨房门口,怀着惊人的耐心等她下决定。
“我想今天还是让他们留在家里吧。”希尔维最后说,“教室里人多拥挤。”她深吸一口气,眼望天花板,“但暂时别让他们上楼去。”帕米拉对厄苏拉抬了抬眉毛。虽然不明白这是要传达什么信息,厄苏拉也对帕米拉抬了抬眉毛。这信息可能是恐惧,她想,因为大家马上要落到格洛弗太太手里了。
为了让格洛弗太太“照看”,大家不得不坐在厨房桌边,尽管众人竭力反抗,格洛弗太太仍成功地让大家拿出课本来学习。帕米拉做加法,泰迪写字母(Q是quail的Q,R是rain的R)。厄苏拉的书法惨不忍睹,被勒令练字。厄苏拉觉得一个除购物清单(板油、炉膛涂料、羊肉块、戴恩福德氧化镁乳液)外什么也不曾写过的人,竟然挑剔自己艰难写成的字母,简直天理难容。
与此同时,格洛弗太太正忙着压牛舌:去软骨硬骨,卷起,塞入压舌器。看她做这件事比抄写“劲风西来吹起勇敢的吉姆”或者“五个巫师跳来跳去打拳击”要有趣多了。“我要是上了她当校长的学校,一定会恨死。”帕米拉一边与算术题搏斗,一边悄悄说。
肉铺家送肉的小孩打着车铃来了,他的到来让三人分了心。这个孩子叫弗雷德•史密斯,今年十四岁,托德家不仅女儿,就连莫里斯都崇拜他。女孩们亲昵地称他“弗雷迪”,以表钦慕。莫里斯称他“史密西”,以表同志间的友谊。有一回,帕米拉说莫里斯爱上了弗雷德,不慎被格洛弗太太听见,在她腿上用打蛋器重重抽了一下。帕米拉相当气恼,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受罚。弗雷德•史密斯称呼女孩时一律叫“小姐”,称莫里斯时则叫“托德少爷”,他对这些人都毫无兴趣。格洛弗太太叫他“小弗雷德”,希尔维有时叫他“送肉的孩子”,有时叫他“送肉的好孩子”,与前任送肉的孩子列昂纳德•阿什区别开。格洛弗太太曾抓到列昂纳多在鸡窝偷蛋,称他为“贼头贼脑的坏小子”。列昂纳德•阿什谎报年龄入伍,死在索姆河战役中。格洛弗太太不念斯人已去,说他死得好,死得十分应该。
弗雷德递给格洛弗太太一只白纸包,说:“这是您要的牛百叶。”接着将一只又长又软的死兔子放在控水板上,“已经挂了五天,格洛弗太太,真是只漂亮的兔子。”素来对赞许十分吝啬的格洛弗太太,此时为表对兔子质量的认可,打开饼干罐,让弗雷德自己从那片禁土中挑一块最大的松饼去吃。
格洛弗太太将舌头安顿在压榨器中,立即给兔子剥起皮来。这个过程看了令人压抑,却又欲罢不能。直到这可怜的生物从自己的皮毛中完全剥离,赤条条露着亮闪闪的骨肉,大家才回过神来,发觉泰迪不见了。
“快去找。”格洛弗太太对厄苏拉说,“找到后可以喝一杯牛奶,吃一块大松饼,虽然上帝知道你们谁都不配。”
泰迪喜欢捉迷藏,厄苏拉看大家怎么叫他都不应,便去检查他的秘密基地:客厅窗帘后、餐厅桌下。确认哪里都找不到,又朝楼上卧室走去。
紧接着,前门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她在楼梯角转过身,看见希尔维穿过门厅,替费洛维大夫开了门。厄苏拉想,母亲一定是从后楼梯下来的,不可能变魔术似的把自己变出来。费洛维大夫和希尔维压低声音展开一场激烈对话。很可能有关布丽奇特,虽然厄苏拉一个字也听不清。
泰迪不在希尔维房里(他们已经很久不把那房间当作父母二人的房间了),也不在莫里斯房里。对一个一半时间待在学校的人来说,这个房间有些大而无当。他不在主客房,也不在副客房。也不在自己塞满了火车玩具的卧房里。浴室里没有,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柜子里也没有。床底下、衣柜里、其他橱柜中,也都没有泰迪的影子。他也没有使出他最喜欢的一招,在希尔维的鸭绒被下挺尸。
“楼下有蛋糕吃哦,泰迪。”她对空无一人的房间说。一般只要说有蛋糕,无论真假,泰迪都会自己出来的。
厄苏拉朝通往阁楼的黑暗狭窄的楼梯走去,踏上第一级楼梯,心马上被恐惧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不明白恐惧从何而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
“泰迪!泰迪你在哪儿?”明明想大呼,却只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泰迪不在厄苏拉和帕米拉的卧室,不在格洛弗太太的房里。也不在原来的育儿室——现在放满箱柜和旧衣旧玩具的仓库里。只剩下布丽奇特的房间没有找了。
门是虚掩的,厄苏拉强迫自己向它走去。开启的门后藏着可怕的东西。她不想看到,又不得不看到。
“泰迪!”她一见泰迪,就欢喜得把一切抛到了脑后。泰迪坐在布丽奇特的床上,膝头放着他生日时收到的小飞机。“我到处找你。”厄苏拉说。特里克西躺在床角地上,此时也激动地站起来。
“我想,布丽奇特见了飞机就会好起来。”泰迪边说边摸着小飞机。泰迪对玩具火车和玩具飞机对疾病的治疗作用深信不疑。(他对大家说,自己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名飞行员。)“布丽奇特睁着眼,但我觉得她好像睡着了。”他说。
她的确睁着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眼睛神色不安,表面蒙了一层蓝汪汪的水。她的皮肤微微发紫,是厄苏拉的温莎•牛顿牌彩笔套装里的钴紫色。她看见布丽奇特的舌尖外露,一瞬间想起了格洛弗太太往压榨器里塞牛舌的画面。
厄苏拉从没见过死人,但她知道,布丽奇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快下来,泰迪。”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仿佛她弟弟是一只随时要冲出去的野兽。她开始发抖,不仅因为布丽奇特已死,虽然死相已足够骇人,也因为房里有着另一样东西,比那死人要危险得多。那光秃秃的四壁,床上单薄的机织床单,梳妆台上的珐琅发刷,地上的粗布地毯,仿佛都不再是单纯的物件,而变成一种巨大的威胁。厄苏拉听见楼梯上传来希尔维和费洛维大夫的声音。希尔维听来焦急,费洛维大夫的声音则无动于衷。
希尔维走进来,看见布丽奇特房中的两个孩子,吓得惊呼“上帝”。她一把将泰迪从床上抱起,拽着厄苏拉的胳膊来到走廊上。特里克西兴奋地摇着尾紧随其后。“回房间去,”希尔维说,“不,去泰迪房间。不不,去我的房里。现在就去!”她急得要发疯,不再是孩子们熟悉的样子。希尔维回到布丽奇特屋中,二话不说关上门。两人只听见门后希尔维和费洛维大夫模糊不清的交谈。厄苏拉牵起泰迪的手,说:“来吧。”泰迪乖乖地任其带下楼,来到希尔维的房间。“你刚才说有蛋糕?”他问。
“泰迪的皮肤变得和布丽奇特一样紫了。”希尔维说。恐惧使她胃里感到一阵空虚。她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厄苏拉的脸色发白,合上的眼皮正在发黑,皮肤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光泽。
“应该说是紫黑色。”费洛维大夫一边给泰迪听诊一边说,“看见他脸颊上乌红色的斑点了吗?怕是染上了最强的一种流感啊。”
“别说了,请别说了。”希尔维喉咙嘶哑地说,“别像给医科学生上课似的。我是他们的母亲呀!”那一刻她恨透了费洛维大夫。布丽奇特还躺在楼上,虽然身体还有余温,但已经像坟头的大理石那样死透了。“流感,”费洛维大夫只顾继续说下去,“你家女佣昨天在伦敦与人群摩肩接踵——那是传染的最佳时机。流感一眨眼就能杀死人。”
“不会的,”希尔维疯子般死死抓住泰迪的手,“我的泰迪不会死。我的孩子们不会死。”她改口道,伸手又摸了摸厄苏拉滚烫的额头。
帕米拉在门外徘徊,希尔维哄她走。帕米拉哭了。希尔维不能哭,她需要与死亡对峙。
“一定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吧?”她问费洛维大夫。
“你可以祈祷。”
“祈祷?”
希尔维不信上帝。她(因蒂芬的死和其他种种不幸)觉得《圣经》里这个神荒唐透顶且报复心强,并不比宙斯或潘神更可信。不过她周日照样去教堂,免得休奇怪。维持表面和谐。此时她祷告起来,毫无信仰但极度虔诚。她觉得反正没有区别。
当一种仿佛植物茎秆分泌的乳白色汁液带着血丝从泰迪的鼻孔里流出时,希尔维发出了野兽受伤般的叫喊。格洛弗太太和帕米拉在门后听见了,一反常态地结盟,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希尔维抢过泰迪,紧紧贴在胸前痛哭起来。
亲爱的上帝,费洛维大夫心想,这个女人悲痛起来太可怕了。
他们躺在希尔维的床上,裹着亚麻床单发汗。泰迪四肢舒张,倒在一堆枕头里。希尔维想抱紧他,但他浑身滚烫,她于是只握住他的脚踝,仿佛怕他跑了。厄苏拉觉得自己的肺堵住了。她想象肺中塞满了蛋黄酱,想象这淡黄色的蛋黄酱既浓稠又甜蜜。
入夜时分,泰迪死了。厄苏拉知道他死了。她在心里感觉到了他的死亡。她听到希尔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有人将泰迪抱走。虽然他又轻又小,厄苏拉却觉得似乎有一件沉甸甸的东西被移开了,而她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她听见希尔维泣不成声,那是一种不忍卒听的声音,仿佛她的四肢被割去了一条。
每一口吸气都在挤压她胸中的蛋黄酱。随着此世逐渐模糊,她心里出现一种期盼的感觉,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圣诞节,或她自己的生日。很快,黑蝙蝠般的夜晚降临了,它用翅膀笼罩她。她将迎来最后一次呼吸。她向泰迪的方向伸出手,忘了他已经不在那儿。
黑暗降临。
雪
1910年2月11日
希尔维点燃一支蜡烛。卧室壁炉上马车形的小金钟显示五点,冬日清晨是黑暗的。钟是英国钟(“比法国钟好。”她母亲教导她),曾是她父母的结婚礼物。皇家肖像师死后债主上门,寡妇一边将这只钟往裙摆下藏,一边悼念裙撑时代的便利。洛提每十五分钟一次当着债主的面报时。幸好报整点时,他们已经走了。
新生婴儿在摇篮里睡熟了。希尔维突然想到柯勒律治的那句“我的婴儿安睡在身侧的襁褓”。是哪首诗里的?
炉架上火焰已衰弱,只剩几朵小火苗在炭条上舞动。宝宝发出咿呀的呢喃,希尔维立即坐起。生育是件十分粗暴的工作。倘若让她设计造人的方式,她会做出全然不同的安排。(或许让受孕简单到只需往耳内射入一道金光,且在某个朴素的地方安排一处舒适房间,让九个月后的准妈妈待产。)她从暖床上下来,将厄苏拉抱出摇篮。突然,在白雪覆盖的寂静中,她似乎听见了马匹的响动,这反常的声音在她心底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她抱起厄苏拉来到窗前,拉开厚窗帘往外看。雪将一切熟悉的景物掩盖住,万物银装素裹。在这纯白当中出现一幅令人心醉的画面:乔治•格洛弗骣骑夏尔马(她判断这匹是尼尔森),踏车道而来。他看起来十分高大,仿佛古时英雄。希尔维拉上窗帘,折腾了一晚上,她想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
她将厄苏拉抱回床上。婴儿寻觅她的乳头。希尔维坚持亲自为孩子哺乳。她觉得玻璃奶瓶和橡胶奶嘴有悖自然,虽然如此,哺乳时她仍不禁觉得自己像一头被挤的奶牛。婴儿置身新奇的环境,觉得很好奇,缓慢摸索着。还有多久才开早饭呢?希尔维暗自想。
休战
1918年11月11日
亲爱的布丽奇特,我把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村里来了一伙贼——“贼”怎么写?厄苏拉使劲想,直想到把笔杆咬出了木刺,仍拿不定主意。她划掉写了一半的“贼”,写上“强盗”。村里来了一伙强盗,请您同克拉伦斯的母亲待在一起,好吗?为了加强效果,她又加上:请别敲门,我头疼。她在末尾署上“托德太太”。等到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时,才走出去将字条钉在厨房后门上。
“你在干吗?”格洛弗太太走进来问她。厄苏拉吓了一跳。格洛弗太太走路像猫一样。
“没干吗。”厄苏拉说,“我看看布丽奇特回来了没有。”
“哦,”格洛弗太太说,“她乘最后一班火车,还得过几小时才回来。快睡觉去,你早该睡了。家里都快无法无天了。”
厄苏拉不知道无法无天是什么,但它听起来是件好事。
第二天早晨,布丽奇特没有回来。更奇怪的是,帕米拉也不见了。厄苏拉感到一阵欣慰。这种欣慰与前夜促使她写下字条的恐惧感一样来得毫无道理。
“昨晚门上有张字条,是一个愚蠢的恶作剧。”希尔维说,“布丽奇特被锁在外面。字看来是你的笔迹,厄苏拉,我想你没什么好解释的吧?”
“我没有什么要解释。”厄苏拉面不改色地说。
“我让帕米拉去杜德兹太太那里接布丽奇特了。”希尔维说。
“你让帕米拉去?”厄苏拉的声音充满恐惧。
“对,让帕米拉去了。”
“帕米拉和布丽奇特在一起?”
“对,”希尔维说,“跟布丽奇特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厄苏拉夺门而去。虽然希尔维在身后叫,她却一步也不停。八年来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连莫里斯要拧她胳膊时都没有。她沿着小路往北,朝杜德兹太太的小屋去,双脚溅起无数泥点。终于迎上帕米拉和布丽奇特时,她已经脏得像一只泥猴。
“怎么啦?”帕米拉紧张地问,“是不是爸爸出事啦?”布丽奇特画了个十字。厄苏拉向帕米拉飞扑过去,抱住她哭起来。
“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帕米拉害怕着。
“我不知道。”厄苏拉抽泣着,“我就是很担心你。”
“你这个傻瓜。”帕米拉紧紧抱住厄苏拉,深情地说。
“我有点头疼,”布丽奇特说,“我们快回家吧。”
很快,黑暗又降临了。
雪
1910年2月11日
“费洛维大夫说这是个奇迹。”布丽奇特对格洛弗太太说。二人在早茶上庆贺新生儿的降生。按格洛弗太太的理解,分娩在母婴的杀戮史里没有奇迹可言,奇迹只有《圣经》里才有。“可能她生完这个就不会再要孩子了。”她说。
“为什么不再要?她生的哪一个不是又健康又可爱?她家里又这样有钱,要什么有什么。”
格洛弗太太起身离开餐桌,对反驳不予理会,只说:“我得给托德太太准备早餐了。”她从食橱里端出一碗浸在牛奶中的腰子,着手去除包在外面胎膜一般肥腻的膜。布丽奇特瞥了眼碗中点缀血珠的白牛奶,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费洛维大夫已经吃过早饭——熏肉、血肠、煎蛋吐司——走了。村上来了人,想帮他把汽车从雪中挖出来,发现挖不动,便有人去叫乔治。乔治骑着他的夏尔马来了。格洛弗太太在一瞬间想到了英格兰的保护神圣徒乔治,但觉得这个念头太猖狂,马上打消。不大一会儿工夫,格洛弗太太的儿子就将费洛维大夫的车拖了出来,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在车里,犁着雪离开了。
一个种田的被公牛踩了一脚,但还活着。格洛弗太太自己的父亲就是在奶场工作时被奶牛踩死的。年幼但勇敢的格洛弗太太,当时与自己的父亲还不太熟,亲眼在挤奶棚里撞见了倒地而死的他。稻草上的鲜血至今仍历历在目,肇事奶牛脸上诧异的表情她也还记得。那是她父亲最喜欢的一头奶牛,名叫梅西。
布丽奇特在茶壶上暖手,格洛弗太太说:“嗯,我得弄我的腰子了。替我为托德太太找一朵点缀餐盘的花来。”
“花?”布丽奇特望着窗外的雪犯愁,“这时候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