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从机场回来,汪濡本来下午学校里还有课,他是个不管不顾的性格,索性直接翘课留在家里陪厦天。一进家门,汪濡就将厦天一把搂住,顶到门上,眼神专注而霸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跟其他男人上床?”“没有!”“不要骗我,到底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不信拉倒!”汪濡噗嗤一声笑了:“那才是乖老婆!”顺手将厦天拉入怀中,口唇相接吻到一处。
自春节一别,两个人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面了,平时虽然每天都在网上挂着,但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一下午两人颠鸾倒凤无尽缠绵,直到饥肠辘辘才从床上爬起来。
汪濡父母买的这一套一室一厅公寓地处天车站附近,SHOPPING MALL, COSTCO,IKA, WALMART都近在咫尺,地理位置非常便捷。客厅是落地玻璃窗,采光不错,褐红色的实木地板,全不锈钢高档电器一应俱全。汪濡平时自己住,却不喜欢做饭打扫,徒有好房子也弄得跟狗窝一样。
厦天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空调开着,房间里的温度不冷也不热。他天生喜欢整洁,看不惯汪濡将东西丢的到处都是,他一边收拾整理,一边问汪濡要了块抹布小蜜蜂一样四下擦抹灰尘。
汪濡也不以为意,开了瓶啤酒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说:“你先别忙着收拾了,肚子饿了吗?温哥华的好餐馆不少,我准备带你一家一家的吃个够.....”
厦天看看收拾到一半的公寓,又走过去打开冰箱门,双开门的大冷柜里除了饮料还是饮料,几个苹果都开始烂得淌水了,可以想见汪濡平时是怎么混日子的,摇头道:“天气这么热,坐了一天的飞机都懒得动了,今天就算了吧,就想跟你腻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那也好,我叫个pizza吧,一会儿就送过来。”
厦天的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安宁和喜悦,这是一个可以暂时安放他们感情的家,哪怕自己只有6个月的使用时间。在国内的时候厦天也常常去汪濡家的别墅,但是总是难免会担惊受怕,汪濡的父母随时都有可能闯过来,还有那个眼神怪异默默窥视的保姆,楼下鬼头鬼脑交头接耳的保安,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他,他和汪濡之间的关系是见不得人的,是可耻的存在。汪濡对厦天说,这些下等人就喜欢意淫有钱人的阴暗面,你不要理睬他们,不把他们当人看就行了。
但厦天不行,他天生就拥有女孩般的敏感,对于猎奇的目光感到不寒而栗。他没有汪濡似的社会优越感,他觉得抬不起头来,无数次看到那些目光由惊奇诧异,渐变成鄙夷不屑,最后变得恶狠狠,成为肆无忌惮的审判,即便眼睛的主人一言不发,厦天还是可以毫不费力的读出他们要说的话:变态,下贱,有病。
上千年来,中国人密集地生活在一片被过度开垦和繁衍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以至于人们早已十分习惯缺乏个人空间的聚居方式,每个人都要做好观赏别人和被观赏的准备,所谓隐私是不被尊重的。汪濡从小自我为中心,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高兴起来就动手动脚,搞得厦天特别不喜欢跟他一起出门。记得有一次汪濡去了厦天家的小区,一时得意忘形,见到厦天从楼里出来,冲上去老婆长老婆短的,本来围着晒太阳的妈妈和奶奶们的脸瞬间都黄了,齐刷刷地将各自的孩子护在胸前,又用手挡住他们的视线,如临大敌.....现在这些人都被远远的抛在了大洋彼岸,听说连鬼也是泅不过大洋的,厦天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叮咚,叮咚两声门铃响,打断了厦天的思绪,是pizza送到了。汪濡和厦天此时都饿了,将纸盒子打开顾不上说话,埋头就吃,不一会儿就将一整个儿Pizza 席卷一空。
厦天问:“我给你熬点儿海带绿豆沙,可以清热解暑,还排毒养颜,只吃pizza,一点儿蔬菜水果都没有可不行,你看你脸上这颗痘痘,肯定是上火了啊。”
“小天,你真贤惠啊,都快赶上我妈了.....我以前的女朋友就会耍小脾气,使性子,她也挺喜欢吃的,可是什么好吃的都不会做!”
厦天不喜欢汪濡提起他的前任女友,厦天自己是同性恋,而汪濡却是双性恋,汪濡的习惯,行为和思维并不完全是同性恋似的,这让厦天总是有种不安全感,总感觉,一切都是假的,无法把握的,爱情看不见,摸不着,不见天日让人不踏实……汪濡现在真的把他当女生。老婆长老婆短的,可是如果有一天醒来,汪濡真的只喜欢女生了,厦天就必须有自知之明自行离开,而这正是厦天最害怕和担心的一幕。
厦天收拾完桌子,忽然有点儿心事重重,他闷闷站在落地窗前,对着远方黑蓝色天空下的连绵雪山出神,雪山的底部已经隐没在夜色之中,留下白得放亮的雪山尖顶,如同腾空出世的一片幻象。汪濡走过去,温存地从背后搂住他,将下巴轻轻地放在厦天的肩头,在厦天的耳边说:“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厦天抬手扣住汪濡的胳膊,依恋地磨搓着,尽情地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光滑和他的气味,落地玻璃窗上两个青春美少年的倒影相依偎着,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厦天很想去把手机拿过来自拍一组画面,可是最终他没有动,他忽然想起妈妈,要是妈妈看到这个画面会作何感想呢?
那天在火车站,来送行的只有妈妈一个人。和大多数同类人一样,厦天有太多的秘密,他没有朋友,只能独来独往。几个月来妈妈为自己出国的事情奔波,早已经累得脱了模样,眼看着火车就要开了,她将头凑到车窗口,死死地盯着自己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要把自己的样子给刻下来。厦天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那天的妈妈一脸憔悴,眼睛里全是血丝,她的嘴唇颤抖个不停,可是从头到尾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厦天,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火车开出去老远,妈妈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头发在风中蓬乱无章的舞动着,好像是玉米地里枯黄杂乱的玉米须,原来妈妈已经这么老了,厦天想,他离开了,将生养自己20年的女人留在了家乡的站台,女人绝望而苍凉的身影一直挥之不去,不经意间兜上心头,犹如出其不意的一记勾拳狠狠地击中厦天的胸口,痛得他直不起腰来。
厦天的心一阵阵寒冷,即便是在炎热的夏日,也感到如同掉入冰湖般的阴冷,悲伤如湖水一般将他淹没,将他的眼睛打湿,他很想现在就跟妈妈打电话报个平安,可是又害怕爸爸就在旁边,对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辱骂,如果爸爸知道妈妈瞒着他给自己办理出国后会打妈妈吗?厦天害怕的全身发抖,但是事已至此,他又能怎样?
汪濡感觉到了厦天的恐惧,用力的紧了紧双臂,将厦天搂得更紧些,厦天似乎得到了安慰,不再发抖,过了一会儿,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地说:“我出柜了。”
“是吗?你家里人都是什么反应啊?”汪濡并不惊讶,厦天能来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妈妈一直在流眼泪,她其实早就感觉到了,就是一直不肯承认....”
“你爸爸呢,什么反应?有没有打你?”
“他还不知道,我是私下里跟妈妈说的, 那几天正好爸爸出差了,晚上我找了一个机会把收集了很久的一些关于同性恋的文章和讲座视频给妈妈看,她当时就傻了,一个劲儿地说‘不会是你,为什么我生了你这样一个孩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惩罚我?’”
汪濡默不做声的听着,自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从那一次和厦天在别墅被父母撞个正着,父母总是认为是厦天引诱的他,他们用尽关系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送到国外来念书,寄望于改变环境就可以让一切恢复正常。如果他们知道厦天不远万里地追随而来,又会做何感想呢?
同性恋真的那么让父母恐惧不安吗?暗夜袭来,一点一点地吞噬了雪山的轮廓,灯火通明的公寓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围困,犹如漂浮在黑色海洋中的一只灯笼,没有起点没有归途未来一片扑朔迷离。
汪濡说:“我下去买包烟,你先在家里等着。”说完换上鞋,就出去了。
汪濡一离开,大门在他身后咔哒的一声合上了,本来温馨的房间一下子变得陌生而荒凉,厦天环顾四周,枯黄的灯光填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但依旧让人感觉怪异冷清,厦天恍然觉得自己是一只被钉在发黄的切片中的昆虫,被遗弃在了储藏柜里。一个诡异的念头跳了出来:汪濡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厦天急忙追到凉台上,探出头往下眺望,惨白的路灯下,堪堪看到汪濡的身影在街角一晃,便消失在黑洞洞的林荫之后。
到目前为止,厦天没有觉得加拿大有多么好,跟他在深圳的家差远了,他趴在阳台上满怀戒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汪濡就好像是他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一旦汪濡不在身边,他便有种无依无靠的凄凉,这里就是他筹划了将近大半年,费劲周折不惜与妈妈摊牌出柜也要前往的幸福彼岸吗?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抵达,可是没有一个梦境是与眼下的景象相同的,干净得发白的街道,空旷得心慌的感觉。没有他喜欢的车水马龙,没有他熟悉的招牌和吆喝,没有人潮汹涌的热闹集市,没有满街飘飞的流行音乐.....他觉得一切都静得不正常,静得萧疏寂寞,静得好像自己被流放到了荒岛一样。
他久久地等待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下,如同一只盼望主人归来的小狗,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汪濡的身影再一次从林荫后绕了出来,厦天的心才又一次恢复了跳动,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流放就流放了吧,只要是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即便是被流放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