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感慨:余秀华诗中意像和情感的奔涌、排列热烈生动而感人至深...... 一个晦暗不幸的人生能点燃出这么明亮的火光,我们禁不住要为她击掌赞叹!
文章来源/知味葡萄酒杂志
一个叫余秀华的诗人,突然闯入大家的微信朋友圈,一句骇俗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做标题,敲开了很多许久都不读诗的朋友的心扉。
农村诗人,脑瘫诗人,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人们开始冠以余秀华各式的称号。这位1976年出生的湖北女性,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从小就行动不便,口齿表达也受到影响,高中毕业后便赋闲在家与父母一起生活。33岁的时候,才开始尝试写诗。学者沈睿盛赞她的诗“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写出来的充满装饰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心疼痛。”
让我们先来读一首最著名的: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这是一首爱情诗,情爱诗,余秀华去看一位彼此惺惺相惜的异性朋友写下的。初读一遍,就被“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 我是把无数个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城一个我去睡你”的爆发和深邃摁住跑不掉了。很明显的,脑瘫并没有影响这位女诗人的智力,但生来疾病的疼痛和苦难却反而让她心中明澈,文字发光。
在较早发掘并推荐这位女诗人的《诗刊》杂志刊登的她的自述《摇摇晃晃的人间》里,余秀华写道:
一直深信,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事情产生密切的联系,再产生深沉的爱,以致到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种宿命。比如我,在诗歌里爱着,痛着,追逐着,喜悦着,也有许多许多失落——诗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绪都联系起来了,再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我如此付出,坚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谢诗歌能来到我的生命,呈现我,也隐匿我。
真的是这样:当我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我选择了诗歌。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所以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都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 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比如这个夜晚,我写这段与诗歌有关的文字,在嘈杂的网吧,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快乐和安静。在参加省运会 (我是象棋运动员)培训的队伍里,我是最沉默寡言的,我没有什么需要语言表达,我更愿意一个人看着天空。活到这个年纪,说的话已经太多太多。但是诗歌一直跟在身边,我想它的时候,它不会拒绝我。
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看一些媒体发布出来的她个人的照片,她的房间和她居住的环境,人们会想象并相信这是一位“生活在底层”的天才,脑瘫影响了她的智力,但也让她免于受到“坏环境”的侵染,写出超越俗世、天真无邪的诗来。甚至让人们联想到对最近同样引起争议和关注的歌手庞麦郎的同情。
但与很多人心中的想象不同的是,余秀华并不是一位“智力受损却展现写诗天分”的天才。无论从她的诗歌还是叙述文字来看,她都是一个智力正常甚至出众的人,甚至是湖北省的象棋运动员(可能是残奥会)。《东方早报》的记者徐萧在文章中提到,从余秀华的微信朋友圈上可以看到,她读过保罗·策兰、弗罗斯特、博纳富瓦、特朗斯特罗姆这些近当代欧美最著名的诗人的作品,国内的她读过海子(她最喜欢的)、顾城、雷平阳、宇向和韩少君等,并能欣赏和评价。
到余秀华的新浪博客上仔细读更多她写的诗,从专业的角度来看,除了文字的直觉语感,对生活的敏锐触角和天生的想象力,她的诗中显露出来的历史性隐喻,与她人生经历的自然结合,以及对意象、节奏感和整体结构的选择和把握都是相当成熟的。
她一定不是一个“天真”的诗人,她所读所写所想都是一个典型知识分子精神生活的写照。她没有华美的书房,炫目的藏书,书香门第的出身教养和文人考究的打扮,所有的不过是一台不起眼的电脑,一个普通的农村的家,一双愿意照料她生活的父母,和永远不会拒绝她的诗歌。
了解到这样的环境下能诞生一位出色诗人这个事实本身的价值,并不在于迎合大众反智或反媚俗的想象,也不在于博得对于残疾人的同情,而是提供了一个现时环境里精神的富足可以与物质完全脱离开来的例证,这恰恰不是反智的,也不是反媚俗的媚俗,而是对智力和才华可以在任何勤奋和有天分的人身上开出灿烂花朵的最好证明。在这个意义上,如沈睿一般评价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才是合理的类比,虽然她还需要一些时间和作品来达到迪金森的高度。
一个朋友30岁生日的时候,我送去一支酒和一本书,民谣歌手(也可以叫他诗人)周云蓬的《春天责备》,里面有他的诗集和朋友为他画的画像。当时打趣说,我这个葡萄酒杂志的主编送来的薄礼,“琴棋书画诗酒花”快要占全了。我喜欢并愿意与朋友分享周云蓬的歌和文字,那里面包含着诗意和对生命的思考,还有很多我喜欢的充满想象力又饱含深意引人回味的意象。最开始知道周云蓬是听到他那首《盲人影院》,也不知道他是盲人歌手,只是单纯的吸引。了解到他的经历和生活之后会更加的惊叹和好奇,但最终还是回归到因为他的作品而喜欢他,而且我觉得这是读者、听众或者观者对一个创作者所能致以的崇高敬意——回归到仅仅通过作品本身来评价。
但我不觉得很多人因为盲人歌手的身份而关注周云蓬,是在单纯地“消费悲惨境遇”,就像我们读史铁生的书,是因为他对苦难和更广袤主题的深邃思考,而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写书的残疾人。所以我想,人们开始关注余秀华,关注她的诗,一定是一件好事,至少给了很多已经许久不读诗的人们一个读诗的契机。正如《东方早报》记者徐萧在对余秀华的评论文章中说的:“好的诗歌以个人生活为刀子,划开一道缝隙,让人急不可耐扒开、扩大这道缝隙,想要看到缝隙之外的世界。”
在凤凰网对余秀华的采访中,她说:“这两天他们把我的照片发到网上,我都不敢看,真是丑,丑的要死。我的自拍比他们拍得好看。” 从余秀华的博客上挑选了几首我最喜欢的。我们一起来读她的诗:
春色
眼巴巴地看着:爱着的人与另外的人交杯换盏
他们从汉江上行,一路豪取春色
——这些,都是我预备于此的,预备把一辈子交给他的
他叫她亲爱的(我从来不敢这样叫,这蛇,这雷霆,这毁灭)
我种植的美人蕉是她的,我豢养的蝴蝶是她的
我保留了半辈子干净的天空也是她的
甚至我写下的诗句,我呼唤过的声音
也是她的
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浩荡的江山里跳舞
他们不知道两岸枯黄
不认识在水边游荡衣衫单薄之人
匪
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而我依旧在一个茧里
做梦
———八万里河山阳光涌动。
我的嫁妆,那些银器粼光斑斓
交出来!
他低吼。我确信有一盏灯把我渡到此刻
他的眼神击穿了我
不管一击而毙还是凌迟,我不想还击
能拿走的,我都愿意给
在这样风高月黑的夜里,只有抵当今生
只有抵当今生
才不负他为匪一劫
荒原
你不知道在这深秋能把光阴坐得多深
一棵树的秘密不会轻易袒露给一个人
你以为从春到秋,一棵草已经袒露了所有:
喜悦,悲悯,落魄,枯萎
这些词在午夜微光摇曳,亲切友善
它们对应着一片天空,无数星群
你去过的草原和沙漠,我也去过
你喝过的葡萄酒和鸩毒,我也喝过
你流浪的时候,我也没有一个自己的家
大地宽容一个人的时候,那力量让人惧怕
这荒原八百里,也许更大
不过一个寂寥的寺庙,修行的人仍心有不轨
你身体尚好,乐意从一个荒原走到另一个荒原
你追寻最大的落日
想让自己所有的呜咽都逼回内心,退回命运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我喜欢那些哭泣,悲伤,不堪呼啸出去
再以欢笑的声音返回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