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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七八 扁头
六月的第一天,关了多年的21提审了。儿童节不算节,办案人照样工作。伙食也不改善。有家小的难免思念孩子。这天21正描述他的二岁的儿子如何顽皮可爱,管理来提出他的。回来后情绪低沉,叹道:“还要关下去。”牧师道:“你不是早结案了?不会吧。”
21道:“提审不相信我有啥办法!我是求他早点处理,说身体吃不消。他说没法判,我没交代清楚呢,就是有一处扳窑的事,我根本不晓得!”
牧师机警道:“你要出送了,可能就在明天。这是临宣判前诈你一下,诈得出最好——许多大案是这样破的。也是好事,暗判不会从重。我看你现在把东西整理一下吧,我的看法、感觉是高人一头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的。不过明天有时间,能走倒好了!起码老婆儿子可以探监了。老婆年轻漂亮,馋她的人多,现在不知怎样了!”
“你担心她走?”
“那不会,她人有良心。才结婚时,也过到舒服日脚。”
次日一早,毫无动静。早饭的餐车吱扭响了,21对牧师道:“900,我今天没希望了。”话未落音,张管理来吩咐:“21号出来,东西拿出来。”21愕然,牧师一笑,众人诧异。
人和行李出笼,纷纷吹捧龙头神算,议论21的案由和可能的结局。牧师只是摇头,没说话。
21的老部下,扁头和黄狗,原是被他牵住、哄牢的。没人管,马上不安分了,两人的矛盾爆发,老是口角。
扁头结识了两个新朋友,十分得意。犯人的通病:没有同伙会内心空虚,不敢猖狂,有了搭子就忘乎所以。扁头人是硬气和义气的,没人制止,他会不停嘴的讲愚蠢的笑话。到处惹事生非,是受欢迎的小丑。他的两个新搭子却是话少,一个三十岁的黑脸,诨名乌贼。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鬼,圆白脸,光溜溜的尖眼睛,眉毛眼睫毛淡得像没有,诨名汤团。
扁头谈吃最狂热,说到排骨年糕、煎油墩子,眉飞色舞,口沫乱溅。笼子里一天三回议论高潮:谁的饭高,谁的饭低。饭是装生米在铝盒里蒸的,外龙头马虎,手上毛估估,倒入的生米不均、用皮管加入的水不均,造成有时夹生、有时厚粥,有的饭高,有的饭低。谁碰到是谁运气,反正概率是均等的。囚犯谁不小心眼,患得患失,于是得一盒高饭要高兴很久,得一盒低饭要沮丧一天。半年之后的天熊,也有这样心理。
当时风行一种吃法,饭盒到手,先吃光铺上面的菜,然后用筷子把米饭调成糊状,夹成一团团吃,有年糕味道。
还有个习气,饭车没到,犯人用猎狗般的鼻子嗅,打赌是什么菜。等饭车开来,谜底就揭晓了。天熊没这兴趣。平生未遭此折磨,困难时期,食物再差,也不致于此。现在是吊胃口,饱不了也饿不死。三两照理是可以了,总是完全没油水的关系。
扁头和黄狗的交恶由饭而起。初夏季节,开荤不算少:十天里有两、三次。不固定日子。花色也渐多,半块麻将牌的煮槽头肉有三、四个,或棉絮似的煮猪肺三、四片。如果吃鱼,菜场里卖人家养猫的小鱼好几条。
扁头是酷爱肉食的,争论中起兴打赌:如是荤菜他吃二份,如是素菜由黄狗吃二份。黄狗答应。于是扁头几乎天天、顿顿吃白饭,别人都好笑。黄狗心硬,决不同情。半月不到,两人反目了。扁头的馋相是难看的,吃饭总是三口两口扒完,从来不调成年糕,然后秃着眼看别人享受。进加饭加菜,他看牧师吃,口水直流。
他馋昏头,终于闹出故事。这天下午有个光头提审,晚饭结束还没回笼,多出一盒饭。值日劳动要退出去,那犯人的好友说可能就要回来呢,龙头没表态。结果到临睡还不见人归,那盒饭在墙上的长木搁板上,引起好多人的馋涎,开了一些玩笑。可这饭是烫手的,谁敢火中取它?
此晨正集体洗脸刷牙,那光头回监了。说是去作案地点辨别,回来已晚,在地下室过夜的,吃的馒头。有人惊呼:“不得了,饭呢?”目光齐刷刷过去,已空空如也!全体精神一振,有好戏看了!今后几天不再寂寞,有这无头案!
牧师冷笑,扫视光头道:“作怪了。要掂掂我900的破案本事?好的,不过丑话讲前头,这违反监规的事,我不破是我违反监规,自己坦白就算了,我放一码头。要被我破出来,休怪我无情。现在全体不准讲话,闷头回忆,昨夜到天亮有什么异常情况。”
有几人转脸研究扁头的脸。天熊也心里一动,扁头昨夜是起来好几次。扁头慌张道:“你们看我做啥?”
牧师踱过来,笑眯眯地看他。他喊道:“你不要寻开心,想冤枉好人是伐?”笼子里哄笑。牧师道:“你也敢作案了?还打哈哈,你个扁脑壳的蠢家伙!”
扁头乱嚷道:“你不要瞎讲,想挑动群众斗群众?你自家加饭加菜吃昏头,饱汉不知饿、饿、饿肚皮的苦!”大家又笑。牧师道:“你意思你没吃,好,知情人开始揭发。啥人跟他套裁的?751?你先讲。”
751说他睡死了,没发觉什么。又问周边的人,都支支吾吾。卷毛新被秃秃推荐为龙头耳目,积极表现道:“我讲,大概是扁头拿的。”牧师道:“好,讲你的根据。”卷毛说他夜里看见扁头摸到架子那里的。观众活跃了,刚才支吾的人也道,有这印象的。
牧师怒道:“他妈的,你一定要吃铐子吗?拿了没有?吃过没有?好的。”走到铁门喊:“报告管理。”来的是小王管理,问明事由,叫扁头站起来。扁头嚷道:“是900瞎讲。”牧师道:“有三个犯人证明。”
小王道:“出来。”掏钥匙“匡朗匡朗”。扁头急得结结巴巴,只好弯腰出去。马上一副铐子反锁,踢进笼子。饭车响了,小王道:“他不准吃,少进一盒。”
扁头急哭了,嘴里喃喃骂人。周围劝他算了,幸亏是小王管理,换了别的管理要吃扁担铐。牧师笑道:“你嘴巴老的好处!不是我挑挑你吧,还咬我一口!冤枉,你做啥走到架子那里?”
扁头气瘪了,又冒火道:“我拿我的草纸,包袱在那里。你没见我受冷,昨天肚皮泻么?总不能拉裤子上臭大家!”
牧师倒一愣。早饭进笼了,“哗哗哗”,在地上游成银蛇。人人专心享用。早饭菜永远是庙里自腌自晒的萝卜菜,多是黄叶和根部,咸度是可以的,掩不住饭香。
扁头仰空哭道:“救命啊,我没偷吃饭啊。”小王过来了:“喊什么?”扁头道:“我几时偷过饭?你别听龙头的。”牧师叫卷毛起来说。小王听罢怒道:“你还叫冤吗?”扁头道:“我偷过饭不是人养的!”
小王二话不说,拿来粗麻绳道:“你嘴巴还老伐?”扁头不服:“我讲事实不可以?”小王骂粗话,把绳头从高处扔进来。犯人全懂这一套,牧师点头示意,值日劳动把扁头推到门上,绳头系住铐子。当兵出身的小王在外用力往下扯,反铐的扁头被吊起,吊得手高于头了,脚离地了——小王仁慈道:“还叫冤吗?”扁头坚不吐口,小王大怒,把绳另一头系死在铁门下部。“吊到你承认”,扬长而去。
扁头使尽力,只能脚尖碰地,不起作用。血冲上脸,汗如雨下。天熊不忍,而别人都很高兴,欢呼道:“吊猪啦,准备开水,烫毛啦”,“拿刀来,开膛”,“慢点,摆好大碗,猪血是好东西!”牧师也来凑兴道:“这种瘦猪卖得出价?只好留自家吃。”众人应声道:“好,10号笼包了,半只红烧,半只白煮。”“腿肉给我呵。”“脚爪是我的,谁要蹄筋,自家来剥。”“兄弟们,炒猪肝炒猪心也是好菜啊。”
绿豆芽来揶揄他:“你不是老跟人吹,跟老婆玩起来怎么起劲么,也不过是这样,筋爆老粗,一面叫一面吐沫,适意啊!”扁头忍不住呲笑,又哀叫:“哦哟乖乖,我妈妈哟。”
牧师道:“晚了,叫老婆也没用了。”卷毛道;“叫丈姆娘么。”一犯人道:“索性叫丈人,他也在东监,乘机串供么。”黄狗道:“叫小舅子,他的笼子离我们近!”
扁头死撑一小时,汗流得睁不开眼,热气腾腾像热水里的鸡,有气无力道:“900,我承认,是我吃的。”
牧师摇头:“蜡烛,不点不亮。”到铁门口报告。小王来了,要他亲口响亮承认,才收回绳子道:“批斗两天,交代通过再开铐。”
扁头摊在地上,牧师让他靠墙。让他歇了一会,牧师道:“照小王管理关照,开始批斗,人人要发言。知情人先揭发,黄狗,你跟他老交情,你开头炮。”
黄狗鄙夷道:“这种货色,我已不睬他了。叫乌贼和汤团讲。”汤团回敬道:“我踏你尾巴了,你拉上我做啥?”黄狗吃惊道:“小鬼毛都没长全,这么神气,揍不死你个婊子养的!”
牧师道:“不许吵,黄狗你是老犯人,你先讲,做个榜样么。”黄狗高兴了:“好,我来揭发。自从900来整监,扁头就恨他。背后对我讲:21号是叛徒,被900收买了。说独脚龙是魔鬼,有可能是监方派来的侦察员,不是犯人,是化装的便衣——”哄堂大笑,牧师也笑。
扁头急道:“别瞎讲,我没讲过。”
“是我造出来?你还说:别信900吹,什么西菜奶油点心,其实是穷鬼,光棍一条——”
“是你讲的!讲900少一只脚,想弄不好弄,没有女人肯跟他!”
牧师骂道:“你们样样晓得!操那娘,我儿子小学要毕业了,我寻户口簿来好伐?”
扁头道:“是黄狗讲的,我揭发他,怎么还骂我!你做龙头的也不同情我。”
诧异道:“为啥要同情你?”
“咦,我命比你们苦呀。你老笑我头扁,可是我蛮满意了,有得出来是运气了。”
牧师道:“你讲清爽点。”扁头窘笑道:“你还医生呢,连这也不懂。我在里面时,他们不要我,拿很凶的药打几次胎,还又跳又蹦的。我受了毒气,也没颠死,爬出来的。”大伙痛笑。秃秃道:“做啥不要你,晓得你头扁了?”别人道:“八成是没开发票,怕喇叭腔。”扁头道:“关你们什么事!这又不用交代的。唉,反正他们不是存心养我,只晓得自家适意——”牧师笑骂道:“有啥爷娘,有啥儿子。我可以断定,你这案子几个同伙,全是你喷出来的!”
吃惊道:“你怎么晓得?管理告诉你的!真是我这臭嘴,不当心漏出的。害得老婆一家门坐牢,我是该死啊。”激动得要撞墙。牧师叹道:“丑态百出。”
黄狗道:“900,他在做戏,他阴谋害你。”牧师道:“你讲。”黄狗道:“他准备半夜里,偷你眼镜和钢笔,拗断了丢夜壶头,弄个无头案,煞煞你威风!他还说他是车工,懂机器的,几时把你假腿上螺丝拧出来丢掉,让你魔鬼现原形!”
扁头道:“妈个皮,你造谣。”牧师又好气又好笑:“不见得,他想像力没你丰富。”扁头道:“反正不是我主意。”牧师问是谁,扁头说是21。牧师骂道:“去你妈的,你骗鸟。”
快乐的时光易逝,中午的饭车来了。牧师故意道:“扁头没法吃,退掉算了。”扁头道:“我早饭已经损失,中饭一定要吃!”牧师作势凶道:“反改造分子,啥人敢来喂他?”
没人应声。扁头道:“倒在地板上,我扒在地上吃。”牧师道:“多不雅相,我看算了。”扁头道:“我这样吃过的,老规矩。”牧师道:“我来了就没这规矩。”扁头道:“我求求你了。”
牧师道:“你的好朋友不出面?就让你去了?”
汤团和乌贼正低头私语,一听吓住了。牧师厉眼望着,突然喝道:“啥人来喂他?是朋友不是?”乌贼又低语,做手势,汤团道:“我来喂。”
牧师铆牢乌贼。乌贼心慌,闪开脸去。牧师一面吃饭,一面想其中蹊跷。想到扁头腹泻是事实,明白了。得意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