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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50) 金刚

【我家能与28军发生来往,完全是由于母亲好事。与一般的孀居官太太不同,母亲并未因为丈夫去世而远离官场,反而更深地介入这个圈子。母亲这样做,一方面为求安全,一方面则是天性使然。她虽然一生敬爱父亲,却没有沾染父亲的厌世情绪。她对官场中的人和事始终保持一份特殊的热情,而不能安分守己地过小市民的生活。从来到於潜的第一天起,母亲便开始打造进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平台——这就是我们的家。

我家坐北朝南,外面有一条狭窄的明渠,水从山上流下来,可以洗菜洗衣。渠上铺设三块青石板,往里走十几步就到了大门。门外有个鸡圈,门内则是一个小院,鹅卵石铺地。院墙一人半高,东墙紧临税务所,西墙设花坛,旁边开一小门,通往菜园。北墙上有两扇黑漆大门,通往内院。

内院正北是厅堂,两侧是厢房,中间是天井。我随母亲住左厢房,右厢房则作客房出租。厅堂面积很大,用木板隔成三间,中间做餐厅兼客厅,左边做厨房,右边做贮藏室。厅堂上面还有一层楼,当间是过道,南北各有两间卧室,大间由三个姐姐住,小间由两个哥哥住。小间卧室的旁边还有一间耳房,用做书房,里面有父亲留下的部分书籍,如《红楼梦》《三国演义》等。

这座老宅是母亲从外公手中继承下来的,她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当年母亲远嫁他乡,外公对她非常牵挂。他似乎有一种预感:女儿有朝一日还是要回来的。外婆去世那年,外公立下遗嘱,把老宅留给女儿。两年以后,他便撒手归西。两个儿子谨遵父命,家具摆设一样没动,并且雇人照看房产,只等妹妹归来。当时杭州失陷,日军正在进攻天目山,形势危峻。外公临终前特地交待,不准母亲回家奔丧。直到三年以后的今天,母亲才带着我们回到这座老宅。

老宅大虽大,不过年深日久,受白蚁损害相当严重,柱梁上有许多虫眼,在楼板上一走动,就会发出吱嘎声,但大家习以为常,并不在乎。母亲请来木匠在圆梁上钉木板,变成了方梁,刷上油漆后焕然一新,然而起不到什么加固作用。

可就是这样一座老宅,却为母亲提供了一个活动舞台。回到家乡不久,她就建立起广泛的社交网络,其中包括父亲在於潜任职期间的同事,她年轻时结交的朋友,还有新认识的军政官员。母亲很少闲居家中,每天都要出门。上午头件事就是带着丫环去买菜,准备晚上招待客人。这座老宅的会所功能在母亲手里得到发扬光大,几乎天天都有人到我家吃饭打牌,其中不少是浙西行署和28军的官员。母亲迎来送往,身上似乎有无穷的精力和使不完的神通。

母亲的更大舞台则是於潜这座山城。她接触的人很杂,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她都有一套应付的手段,但主要活动圈还是在上层社会。她结识每届县长和警察局长,到后来居然混到一个“县妇女会长”的头衔。父亲的上司兼老友林树艺,那时已由新昌县长调任浙西行署秘书处处长,实权在握,自然也能给母亲提供荫蔽。

当年要在城里打听“烟师母”,可谓无人不晓。於潜县有四位最有能耐的女地主,人送外号“四大金刚”,母亲即位列其中。许多人夸母亲不简单,独力支撑一个不小的家,让6个孩子都上学,其中两个儿子成了大学生,两个女儿进了师范。事实上,三姐解放后也考入复旦大学,唯独我落了个高中肄业,让母亲的“大满贯”梦想落空。

俗话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放在母亲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母亲的外貌瞧上去比实际岁数要年轻:瓜子脸,洁白整齐的牙齿,其中一颗牙用黄金镶边而非全包;皮肤白皙,体态较丰腴;注意穿着打扮,定期请人来绞脸,梳发髻时要抹一层用特殊刨花泡的水;言谈举止多少带有知识女性的气韵,从而使她能够超越普通的小市民。

母亲喜欢抛头露面,也是为了支撑这个家。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为家事操心,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早早归天,撂下这副重担,真难为了母亲。别的不说,光是七八张嘴的吃喝就够对付的了。不到20亩地全租给农民,我也不晓得这些不动产在何处,只知道每年一到收获季节,储藏室就得腾开,堆放交来的租,有多少说不上,不过全家一年的口粮还是不太够。

送谷的农民并非结伴而来,每来一位母亲都要留他吃顿便饭,他也会送上些土产品。母亲态度温和,农民交多交少,每年有个口头契约,母亲并不跟他们斤斤计较,因为论起来都是乡里乡亲。可她对“外人”有时却挺抠门,我印象深的是买柴:当她在市场看中一担柴,会让山民挑回家过秤,每次她总要做些手脚,比如用新秤的秤杆挂老秤的砣,以此来沾点便宜。这大概是母亲的小生意人本性。

除了农田谷租、山林木材、入伙贩卖土特产之外,我家另有两项收入来源,其一是房租,其二是设赌抽头。

先说房租:除了右厢房长年出租,我家在城中还有一幢两层楼租给县地方银行使用。这楼原本由大舅买来开店,没想到刚布置整齐,日机便来轰炸於潜。楼虽然没炸着,大舅却吓得够呛,于是决定搬到福建去。大舅妈是福建人,老想回娘家,这次总算如愿以偿。大舅一动窝,二舅也坐不住了。从小到大,他什么都跟哥哥在一起。现在哥哥要走,他也不想呆了:只要兄弟联手,哪儿不能做生意?但是母亲不愿跟他们走,她对国军挺有信心,觉得日本人打不进天目山;再说她刚从新昌搬回来,再折腾到福建去,实在没有那份心力。

大舅走前处理资产,把这幢新楼以三折价钱盘给母亲,让母亲拣了个大便宜。话说回来,於潜那会儿人心惶惶,富户纷纷外逃,房价大跌,大舅想找个更好的买主也不容易。这楼将来真要挨了炸弹,那更是血本无归。好歹贱卖给妹妹,也没什么可心疼的,就当临行前送她最后一笔资助——从今儿起,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日军那时轰炸於潜,属于“搂草打兔子”,其主要目标是禅源寺里的浙西行署。等禅源寺给炸掉,飞机倒不怎么来了。小市民就像小鸡一样胆小,却又像小鸡一样健忘,眼前危险过去,依旧找食过生活,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母亲待局势平稳,便开始琢磨要把这楼租出去,没想到银行行长先找上门来。原来在那次轰炸中,县银行未能幸免,一直在找地方重建。它有个经理到我家玩牌,听说母亲刚到手一幢楼,回去就报告了行长。行长实地考察一番,感到很满意,便登门拜访,请求母亲把楼出租给他,租金从优。母亲也想结识行长,便做个顺水人情,我家从此又多了一项收入来源。

至于设赌抽头,则是我家的老本行。母亲从小在牌桌边长大,深谙此道,待厅堂收拾一新,她便开起业来。打牌这事也怪,要挑人挑地方,老聚在某处打牌,渐渐也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感情。很快,以前的牌友纷纷归队,又招来一批新的达官贵人,有时在厅堂里能摆四五桌。这些人不差钱,打牌是联络感情找乐子,顺带搜集点政商情报。在那个动乱年代,信息是很重要的。先知先觉者,不仅可以保全身家性命,甚至能够大发横财。母亲敢于呆在於潜,“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也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人在身边。她的赌场真要没人来了,自己也该卷铺盖走人了。

作为东道主,我家能够抽取可观的头钱。然而母亲不喜欢被打牌搅乱生活,规定每晚只能打到12点。来玩牌的不少是公职人员,到点收摊不影响第二天上班,所以太太们不会跑来闹事,母亲的生意得以长流水不断线地搞下去,她在於潜的人脉也变得越来越深厚了。】

2013-12-7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不能干哪能撑得住这个家啊!
Redcheetah 发表评论于
人材啊.
木火 发表评论于
你奶奶好能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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