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册岁月第一部19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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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大街西到东,县府门口一盏灯。戏院子外头一个坑,理发店里百事通。”这几句话是鲁南老区崮山县县城的写照。说是“县城”,实际上就是五天两个集的大点的镇子而已。镇子北的公路两旁,挨挨排排建起了县委,县政府,几个部门,事业单位和公司、供销社,构成了稍见新貌的大街。没有电,入夜后整个县城黑古隆东,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一位县长心血来潮,下令在县府门口竖起一根高杆,安上滑轮和长绳,每天傍晚,县政府公务员像升旗似地把一盏锃亮的汽灯升到杆头,县府门口内外一时被照得亮如白昼,成了孩子们玩儿闹的乐园。镇子东南角儿河崖后头有座十分简陋的戏园子,门外有一大坑,据说是抗洪取土挖出来的,以后没人填平它,由大土坑变成了大水坑。人们看戏要从坑边转着进戏园子。解放后,街上开了一家理发店,给外来的干部,教员,企事业单位的职工理发,因为农民从来都是在剃头挑子跟前剃头,而不会花较多的钱进理发店理发。他们对“理发”这个词儿都觉得新鲜而且奇怪,怎么还“理发”?不就是剃头吗?县城里人少,大家几乎相互都认识。机关,单位的人们—主要是男性,因为女性除了大城市来的才会去那里剪头发,农村出身的头发长了,也很少去,她们一般会相互帮忙剪一下—见了面,免不了要说一些本单位发生的或者听说的有关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特别是人事变动方面的事实或传闻,内中不时会有让人震撼的大事,自然也少不了男人女人那一类“花花事儿”,以及哪单位都少不了的“活宝”,“捣蛋包”那些笑话和趣事。理发员们不但听了,参与讨论了这诸多的话题,而且他们会热心地,不厌其烦地传播给其他顾客,当然也免不了有意无意地加工改造,添油加醋。所以理发店成了县直机关、单位各种消息的集散地,理发员俨然成为“消息灵通人士”,好像啥事儿都明白,故称理发员是“百事通”。季龙翔和陆国群来到县城,分别被分配到县林业站和团县委,两个从省城来的青年干部,一男一女来崮山的消息,经由理发店传播得县城人人皆知。他们单独行动,或是两个人一起上街,都会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像看一道新鲜风景,甚至有孩子在远处喊:“洋学生,洋学生。”两人来到崮山县城,共同的感觉是这里无怪是革命老区,条件比想像的还要差多少倍,从机关到农村,贫穷,落后之状,让他们惊愕,几有“叹为观止”之感。季龙翔说:“早知道这样,真不该上这里来。现在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好在有你。要不是和你在一起,我立马找我爸,要求调回去。”国群说:“你说的什么话?条件再差,环境再苦,还能比建国前人家干革命还差,还苦?别胡思乱想了,快安下心来,干好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咱两人也得少见面,省得人家指指点点。”

团县委只有三个人。一个书记,一个副书记,再一个就是陆国群,职务是少年工作部部长。机关就是县委院儿里其中两间办公室,实际上开会,学习,多半还是县委机关的人都在一起,而县委机关总共不过三十几个人。上班以后,陆国群发现,县委机关干部中,大多是男同志,女同志很少,只有县妇联三个人,县委办公室一个收发员,现在又多了她一个。这些男同志多半文化程度不高,说话粗野,喜欢骂人,在一起啦呱儿,常常是两大主题,一个是谈“吃”,再就是谈“性”,这正应了古圣贤“食色,性也”的名言。他们中不少人好像患有性饥渴症,特别喜欢谈论女人,开下流玩笑,啦“骚呱儿”(就是色情的,关于男女办“那个事儿”的小故事),只要领导不在场,手头儿没有急事在做,说着说着就“下道儿”了,他们无论说什么事情都会扯到那上边去,比方说,某同志站在凳子上贴标语,贴完了,说:“好了,我下去。”就有人说:“别下来啊,在上头多待会儿,多舒服啊。”到伙房打饭,炊事员问:“要煎饼还是要馍?”那人说:“不要煎饼,要馍。”旁边就会有人说:“‘要馍’,你就是要‘馍馍’。”—这里把女人的奶子说成是“馍馍”,小孩子吃奶说成“吃馍”。有时候,他们有意守着女同志说下流话,说完了,笑完了,一边用得意的,色迷迷的眼神看着女同志,一边还说:“胡闹,咱忘了跟前有女同志了。”一次,宣传部一位五十来岁的干事一本正经地说:“我出个谜语你们猜。”大家安静下来,他说:“这个谜语是一首挺好的诗。”然后拿腔作调地念道:“小奴家生在杨柳花街,两个光棍绑着俺宽衣解带,露出了真身玉体,不管凉热的让俺挨,提起来珠泪满腮。”那干事说完了得意地望着大家,陆国群不知道谜底是什么,但觉得这些句子肉麻,低级下流。有个小年轻儿的说:“我猜出来了,是白腊条子编的笊篱。”大家称赞他“有才分”。他们啦够了“骚呱儿”,还自我解嘲,说是“咱们这些人,没狗出息,啦嘎啦嘎犒劳犒劳嘴。”更让人不解的是,正是这些满嘴离不开女人的人,对爱情,婚姻又抱着很守旧,甚至很“封建”的观念,他们对男女之事特别敏感,只要一男一女在一起,他们就要往那种“事儿”上想,很像鲁迅笔下的阿Q,他们会对男女之间的接近,接触扑风捉影,飞短流长,会说某某人不正派,“小资产阶级”,让人弄不清楚究竟是他们坚持清教徒般的“无产阶级立场”,还是“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陆国群原来想像中的县委机关革命队伍是积极,向上,健康,阳光的,而实际情况却远不是那样理想,这让她困惑,失望,让她为之苦恼,甚至失眠。她有时候想,这里是老区,干部大多是农民出身,有这些问题是难免的,自己要克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命清高的毛病,增进和他们的阶级感情,否则会不利于自己的思想改造,会影响工作。她还一次次告诫自己,少和季龙翔接触,免得招人议论。   

来县城十多天后的一天晚上,陆国群在办公室看书,季龙翔来找她,说要一起去县委管书记家拜访,地委藏书记—他是我爸的战友—给管书记打过电话了,让他多关心,不去拜访一下,不大好。陆国群说:“管书记也不是你爸的战友,这样去拜访,是不是太唐突了?再说,去也只能你个人去,叫上我一起去,不大好。同志们会有看法儿。”季龙翔大大咧咧地说:“谁有看法儿让他有就是了,他们要是有在省里当领导干部的爸爸,还不拚命利用这层关系,削尖脑袋往上拱?我们有这个条件,当然要充分利用。国群,你可不能一味清高,对自己不利。”陆国群说:“我倒不是‘清高’,就是觉得在革命队伍里利用这些关系不大好,再说,咱们俩一起去,算怎么回事儿呢?你要去,我不反对,我肯定不去。”季龙翔老大不高兴,一个人去了管书记家,回来说:“管书记见了我,特别高兴,很热情,说了不少鼓励的话,我也把你的情况说了,他说知道你,也知道你家的大体情况,说你爸是有名的爱国人士。管书记夫人孩子都在家。他夫人魏阿姨在县工商科当副科长,儿子在县政府办公室,女儿在县医院当护士。一家人对我都十分客气。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们,没有不行的事儿。……我们远离家乡,远离爸、妈,有了这棵大树作依靠,太好了。”季龙翔喜形于色,兴奋得脸通红,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更亮了,陆国群是很中意于他特别是他那两只很勾人的眼睛的,但那晚上,陆国群却没有跟他一样兴奋起来,倒暗暗觉得季龙翔有点陌生。?

几天以后,陆国群被指派参加春耕生产工作组下乡,在乡下待了十几天,吃、住在农民家里,她对农村极度的穷,农民生活难以想像的苦,感到震惊,她和村干部一起给农民开会,帮助农民解决春耕中的问题,农民们对她无不表现出崇敬,羡慕,大姑娘,小媳妇儿愿意偎依她,让她教唱歌,有的小伙子有事没事儿凑过来,跟她搭讪,让她觉得感动,惬意,但又有些尴尬,正当她每天下坡,跟着房东的闺女学挑水,要好好干一场,锻炼自己的时候,县里来了通知,让她抓紧返回县城,说有新的工作任务,她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乡下回县城来。

陆国群回县城参加了“三反”工作组,组里共三个人,组员除陆国群外,还有一个是县财政局的老会计,姓吴,看上去像大街上铺子里的老掌柜,规规矩矩,不苟言笑,一天到晚,你如果不问他,几乎听不见他说话,像只闷葫芦;组长很不一般,是县委管书记的儿子管峄生,二十五、六岁,一对三角儿眼,总是阴阴地,提防什么似地看周围的人,陆国群听人说,这位管大少不过是个高小生,开始当通信员,不知怎么就成了文书,很快又当上了秘书,也写不了什么文字,不过跟着轰轰而已。陆国群还听说,他已经娶妻生子了,但是有“腰下馋”的毛病,看见长得好的女孩子喜欢嘻皮笑脸,甚至伸手撩爪,在机关上没什么机会儿,听说在乡下“办”过人家大闺女。陆国群在县直机关全体人员大会上从远处见过他,但两人没说过话。管峄生见了陆国群,这位大秘书少见的热情,三角眼笑成了两条弯弯的弧线,他故作文雅地说:“陆国群同志,省城来的大学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和你在一个组里共事,深感荣幸。”陆国群淡然一笑,说:“管秘书客气了。我是从济南来的,但不是大学生,刚参加工作,没有经验,要向老同志学习。”管秘书说:“国群同志谦虚。我们这里分不清什么学校出来的,只要是分来的学生,都说是大学生。甭管怎么着了,我们互相学习就是了。”又转头问老会计:“吴会计,是不是?”吴会计像被突然惊扰着了似的,慌忙说:“对,互相学习。”

管峄生,吴会计,陆国群他们这个组被派到县供销社。县供销社三反运动已经取得很大战果。什么会计,保管员,经理,挖出了十几个,也交待了不少“贪污”罪行,但伙房司务长姓郭,还不到四十岁,但人长得黑,老相,又管伙房,自然是管锅头的,所以大家都喊他“老锅(郭)头儿”。这老郭头儿部队转业,当过连长,分到县供销社,让他当科长,他一看那些文件、表格儿就懵了,说“干不了”,“不能耽误党的工作,”临了,他说,来县社转游几天,觉得只有给伙房买买粮米买买菜,帮伙夫扫扫地能干得了,组织上就任命他当了司务长,说是跟科长“平级”,他说:“什么‘级’不‘级”的,比起那点子牺牲的战友,没有‘级(鸡)’,能吃上馍馍,喝上糊涂就行了。”县社的人们有的说他真是好工农干部,不图名利,只考虑党的工作。有人私下里说他“缺心眼儿”,放着科长—常年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事儿自有工作人员去干,科长不过签个名儿,划个勾儿而已,人家不识字的一样当局长,甚至当法院院长,要不怎么叫“翻身”,叫“坐江山”—不当,却干了劳什子“司务长”,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买这买那,跟小菜贩子讨价还价,跟伙夫蛋子“狂气”,众口难调,一人难称百人心。别看县社里的人大小都是“干部”,有的人小气得出奇,炊事员卖饭,拿的馒头个大个小,盛菜勺子里多了少了,里边肉肥了瘦了,块儿大块儿小,舀汤勺子满还是不满,都看得真真的,常有人为这跟炊事员打架,司务长自然要出面劝架,向着谁说都不行。还有个别爱占小便宜的人,到开饭的时候,喜欢到伙房里拿棵葱或拿头蒜,如果被老郭头儿看见,他一定会跑着去追回来,或者立逼着人家交上一分、二分的菜票,弄得脸红脖子粗,有人称赞他“顶真”,是“黑脸包公”,也有人从心里烦他,这就难免得罪人。总之是出力不讨好儿,不知道他心里乍想的,图的什么。运动开始,他首当其冲,第一批给“看起来”了,但老郭头这人倔得很,不但不交待“问题”,还骂人,管组长他们三个人来县供销社的任务,就是来刨这个楂子头。他们来到后,找炊事员谈话,有的炊事员说:“伙房的大权,他五把全搂,谁也信不过,就相信他自己,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问就餐的干部、职工“伙房办得怎样”?有的人说:“还可以啊。”问他们“伙房有好大的油水吗”?有人说:“说不好。”有平日里烦他,对他不满的人说:“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他干这个,能不沾油抹水吗?”“这个老郭头儿,就他革命,上伙房拿棵生葱卷煎饼吃,他也得给夺下,这回老家伙捞不着霸揽了。”有人还说:“他老婆病了好几年,治病不花钱?他哪来的钱?”甚至有人说:“他这边管钱,那边管物儿,能不往口袋里装俩儿?他怕钱扎手吗?”但也有人私下跟陆国群说:“实际上,老郭不会有大问题。这人社会关系不好,丈人家是地主—他们那里是山庄儿,没什么大户人家,他丈人家不过是多十几亩山地,瘸子里拔将军,凑数儿的地主。他们是当庄儿,他媳妇儿可俊哩,拉扒个闺女十五、六了,也俊得很。……这人觉得上过战场,枪林弹雨闯过来的,不怕事儿,顶真,平日里倔得很,谁的帐也不买,得罪一些人,领导也不喜他。运动来了,他还不是现成的靶子?咱们又时兴分析阶级根源,他老岳家是地主,也算个条件吧。再说,咱们搞运动,不都是这样吗—没有老虎,老鼠也得抓啊。”陆国群问:“他要是连老鼠也不是呢?”那人说:“那我就拿不准了。”那老郭头在隔离室里急得往墙上碰头,亏得被人拉住了。工作组跟他谈话,他说:“我真后悔没死在战场上,那样当个烈士。这可‘好’了,混了个冤大头,‘贪污犯’。”管峄生他们三个人一筹莫展。

工作组进驻县供销社的第五天晚上,陆国群在伙房吃完饭,又去隔离室转了转,开导了老郭头几句。从隔离室出来,见工作组办公室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还没到门口,却听见一个女孩子哭咧咧的尖叫声:“你这个坏蛋,你不松手,我喊了。”陆国群推开房门进去,只见管峄生正把一个闺女按倒在办公室靠东墙的一张床上,那闺女在死命挣扎。管峄生听见有人进屋,急忙松开那闺女,慌忙从床上下来,那闺女急急忙忙翻身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陆国群狠狠地瞪了管峄生一眼,没搭理他,疾步跑出屋,追上了那闺女。陆国群抓住她的肩膀,问:“你叫什么名字?上工作组办公室来干什么了?”那闺女就哭起来,说:“你们这里喊他‘老郭头儿’的是俺爷(即父亲),俺家是南山里,离县城二十多里路。俺爷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俺娘挂着他。过晌午有个人上俺家跟俺娘说,俺爷在县上出事儿了,抓起来了,俺娘身子骨儿瓤,跑不了路,我就一个人跑来了,来到县城天就黑了。来到县社,看大门的齐大爷说,你爷就在后排一间办公室里关着。他这个事儿麻烦。人家说他是‘大老虎’,他自己一点儿也不认帐。主要是他脾气不好,太倔,得罪人多,脖儿颈太硬,领导不喜。齐大爷说,为了整俺爷,县里派来了工作组,组长是县委管书记的大公子,叫管峄生。他这会儿还没回家,刚才还在办公室—工作组办公室就在县社人事科东边那两间屋里,你去找他问问吧。我忙过去,见全院儿里各个屋都黢黑,就那两间屋亮着灯,我就来了。……我进了屋,一口一个‘管叔’喊着他,问他俺爷的事,求他为俺爷做主—他是冤枉的。姓管的不是人,他是个畜类,他也不说俺爷是乍回事,光打马虎眼,说俺爷的事可大可小,全凭他一句话。我是个孩子,喊他‘叔’,他却‘人物’人不办‘人物’事儿,见了我,两只三角眼滴溜溜转,流流丘丘,跟戏台上抹了白鼻子的小丑儿似的,说些下流话,先是过来摸我的脸蛋儿,下巴,我赶紧躲开他,他不要脸,一下抱起我来放到床上了,你进门时,我正跟他撕把着。……我吓死了,我真急了,恨不得咬死他。”陆国群什么都明白了,说:“好了,先不说了,你饿了吧?跟我去吃点饭儿,先住下,再慢慢说。”那闺女到县社门卫室拿了自己的小包袱,跟着陆国群,到了县委门口,陆国群到街对过儿买了几个大包子,两人回到陆国群住的小屋儿,开门儿进了屋,陆国群摸着火柴,点亮了罩子煤油灯,陆国群让小姑娘洗了脸,准备吃饭。正如人们说的,灯光里,老郭头这个女儿无论模样儿还是身段儿都十分好看,虽然还孩孩气气,可是身子已经长成,四绺条直。陆国群来崮山后,就听人说,别看地方穷,可是大姑娘长得漂亮,深山出俊鸟,越是山庄儿,越出漂亮妮儿。县供销社的人又说老郭头的媳妇儿长得好,他们的闺女模样儿俊。看来真不假。这闺女白里透红的脸庞,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陆国群从小到现在没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黑亮的大辫子又粗又长,上身穿白底儿蓝花儿的大襟褂儿,下身是月白色的裤子,都镶着白边儿,一身打扮利利整整,屋里一站,亭亭玉立,济南市那种刻意描画,精心装扮,花枝招展的美女,站在这孩子跟前当会自叹不如。陆国群和她姐姐应该算是容貌姣好的了,但陆国群自忖不能和这女孩儿相比。陆国群心想,这位管大少还是真有这种下三滥毛病,见了这样豆蔻年华的美丽女孩儿,居然忘乎所以,控制不住自己的邪欲了,真给他书记爸爸丢脸。亏得自己去得及时,不然,这孩子吃了他的亏,一辈子就完了,姓管的小子也铸成大错,无可挽回了。总算万幸,避免了一桩祸事。陆国群让着这闺女,两个人一起吃完包子,喝了水,这才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闺女说:“俺小名叫丑妮儿,上识字班老师给起的大名叫郭春花,十五了。”陆国群说:“长这么俊,怎么起这么个名儿?”丑妮儿说:“俺娘在外头生了头个孩子,长七天风死了,以后家来了,有了我,俺奶奶怕我再死了,就起了这个名儿。”国群说:“老师起的名儿好,你长得真跟春天的花儿一样俊。”丑妮儿说:“俺也没觉得自己多么俊,旁人好这样说俺。俺那地方的闺女都好看,天天干活,凤吹日晒的,照样水灵,说是喝山泉水喝的。……姨,可别再提我长得俊了,不是好事儿。要不是长这么个脸蛋儿,今晚上也不会……多亏了你。”陆国群说:“别叫我‘姨’,喊‘姐’就行。就是我不去,他也不敢真干那种坏事儿。”丑妮儿说:“得叫你‘姨’,俺爷说来,只要是他的同事,年龄再小,男的叫‘叔’,女的叶‘姨’。姨,你说他‘不敢’?你是宽我的心罢了。你不知道他那个凶样子,不是人了,就像只狼。他见了我,就麻爪儿了。没个人样儿,没说几句话,就伸手撩爪儿的,说俺爷的事儿,就凭他一句话。只要我听他的,他保证俺爷平安无事。我说,你算什么共产党的干部,他说,共产党的干部不也是一样的人?我说不跟他说了,第二天找县社领导,我想走,他拽着我不放,说些下流话,皮脸上赛,我转身硬挣着往外走,他从后头把我抱住,我拚命挣歪,力气小,挣歪不开,他一下子抱起我来,把我按到了床上。就这时候,你推门进来了。今天太悬了,吓死俺了。姨,怎么还有这样的干部,莫非仗着他爷的官儿大?这不就跟戏台上唱的高俅他儿一样?”陆国群说:“这个人今晚上做的事确实不像话,不过这跟他爸爸没关系,也别胡乱想什么高俅那些事儿。你放心,我向组织反映这事。一是你不能白受欺负,二是他也得改掉这种坏毛病。”丑妮儿说:“那他不得更治俺爷?”陆国群说:“他不敢,再说也不是他一个人当家儿。”丑妮儿问:“姨,俺爷到底犯的什么罪过?要紧吗?”陆国群说:“现在不是正搞‘三反’吗?组织上认为他有贪污问题,正在审查,没定案。”丑妮儿问:“什么叫‘贪污’?”陆国群说:“就是把公家的钱装到自己兜儿里了。”丑妮儿一听坐不住了,说:“姨,那一定是弄错了,肯定是冤枉俺爷了。他可不是好占便宜的人,兴人家亏他,不兴他亏人家。从没当兵走,他就这样的脾气。当兵回来,政府发给他的小米儿,春天庄乡揭不开锅了,他都给人家了,后来,有的还了,不少人家没还,他也不要。说,那是救人命的,还要什么。公家的钱,白给他也不会要。”陆国群问:“你家都什么人?你是给谁‘吃服’(带孝)?”丑妮儿眼圈儿红了,说:“姨,你不知道俺家多么苦。俺爷爷死得早,俺姥娘家是当庄儿,家里地多点儿,俺爷在他们家扛活,跟俺娘好了,俺姥娘家不愿意,他两人跑了,在外头好几年,俺娘头个孩子死了,又怀上我,才家来的。我七岁那年,俺爷当兵走了,俺奶奶挂着他,想他,天天哭,把眼哭瞎了。俺娘拉扒着我,伺候着俺奶奶,讨荒要饭,死了几个死,好歹盼着解放了,俺爷回来了,俺娘已经病得起不来了。俺娘长得模样儿好—我随俺娘,庄里几个坏黄子不安好心,俺娘又气又吓,长了病,俺爷回来,用小车推着她,到处找先生看,到这也没看好。头年十一月里俺奶奶死了,俺爷没疼死。哭着喊:‘儿子不孝,娘没享一天福,就走了’,他原先不喝酒,俺奶奶死了,他喝醉了就哭。他一哭,俺娘和我就陪他哭。……姨,俺家太苦了,俺爷人老实,直性子,不会说话。俺姥娘家又是地主。姨,你可得替他说话呀。”陆国群说:“也不是我说了能算的事。他的问题,还要看最后落实的材料。你爷是革命军人,虽然他有一门地主亲戚,组织上也不会欺负他。真没问题,也不会冤枉他。你们这里农村人不是说,‘干牛屎糊不到身上去’吗?就是这么个理儿。”陆国群问:“给你娘治病,得花不少钱吧?上哪弄钱?”丑妮儿说:“也没花很多钱。吃药的钱,除了俺爷一点津贴钱,就是卖粮食。俺姥娘家也帮点儿—俺娘究竟是他们的闺女,再说,俺爷也不是穷扛活的,是复员军人,国家干部了。再不够的,就是借俺姑家的,俺姑夫挑货郎担儿赶四集,有俩儿钱儿,实在没钱了就跟他借,到这也没还他,俺姑父说,说是借,也没打算让俺爷还。”陆国群说:“天很晚了,你跑了那么多路,又受了惊吓,累坏了,我弄点水你洗洗脚,咱睡觉吧。”丑妮儿说:“俺那里是山庄儿,出门儿就爬山,练出来了,不是多么累。就是让那个坏家伙吓得不轻。姨,你太好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姨,俺爷的事怎么办呢?”陆国群说:“你爷的事,我不当家儿。我会把你说的情况写成材料向领导报告。相信领导一定会实事求是地处理。”两人睡下后,丑妮儿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夜风吹得窗户纸“刷拉刷拉”响,陆国群眼皮发涩,但怎么也睡不着。她现在已经可以断定老郭头儿是冤枉的,但是县供销社领导中就有人顶着,非打他“老虎”不可,职工群众多数随大流,没人敢说公道话,有人还落井下石。更严重的是,今晚上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这个管某某真是色胆包天,禽兽不如。为什么让一个正直、正派、不幸的人受冤屈?搞运动,为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看起来,抓不住证据也不肯放手?为什么那么多干部竟如此不问是非,随波逐流甚至推波助澜?为什么县里对管峄生这样的人委以重任?为什么有着崇高目标的革命队伍内部竟如此复杂?怎么办?对老郭头的事,要不要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和个人看法儿向组织报告?特别是管峄生的问题,报告不报告?……她想得头脑子疼了,……睡吧,先保持沉默,明天晚饭后,找季龙翔商量一下,听听他怎么说,这是她参加工作后,第一次遇到的大难题,她心里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但是她想得到季龙翔的支持,那她的胆子会更壮一些。

第二天上午,管峄生没来上班,下午,游游逛逛地来了,装出一幅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对吴会计和陆国群说:“上午,我到县委三反办公室汇报了老郭头儿的问题,领导指示我们要加大工作力度,尽快攻下来。”吴会计点点头儿,算是同意,陆国群没有搭理他—她不相信他上午真地去汇报工作了。晚饭后,陆国群去找季龙翔。在季龙翔宿舍里,陆国群把在县供销社当工作组遇到的情况说给季龙翔听。陆国群还没说完,季龙翔就急不可待地说:“怎么,听你这意思,是要替老郭头叫屈,还要反映管峄生的问题?”陆国群说:“党不是提倡实事求是吗?这样做不行吗?”季龙翔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绝对不行。我的陆小姐,你太天真,太幼稚,太书生气,太理想主义了。我提醒你,不能以罗曼蒂克的心态对待现实生活,革命队伍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纯洁,男的不都是邱少云,女的也不全是赵一曼,或者干脆说,你在现实中就找不到那样的人,别忘了,共产党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共产党员也不真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也是和大家一样的人,同样有私心,有七情六欲,共产党员也知道馒头比煎饼好吃,男共产党员见了漂亮女人也会动凡心,你批评他,他一样会不高兴。你弄不清楚县供销社内部的情况,就贸然地替那个老郭头说话,你知道县供销社领导,县委领导会怎样看你?再说,共产党搞运动,没有可能被整到的人百分之百都有问题,即便他确实是冤屈的,也没有人会在运动风头儿上,替挨整的人说话。即便冤屈了,也得等运动后期,由党组织给他纠正,用不着什么人出来为他打抱不平。你还想反映管峄生的问题,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别说还没办成什么坏事,就是办成了,人家受害者自然会告状,自有党纪国法整治他,也不劳你去反映他。知子莫如父,管书记不知道他儿子的毛病?为什么还让他在县府办公室当秘书?舐犊情深,管书记也像普通人一样,向着自己的儿子。你居然想去找组织反映县委最高领导儿子的问题,而且是这种丢人的事情,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请你原谅,我是真急了—简直是愚蠢,愚蠢透顶。管书记是全县最大的官儿,县长也得看着他的脸色说话,没有人对他说个‘不’字,对管书记,谁不巴结?谁不翘着脚儿往上偎乎?连管峄生都有不知多少人巴结,你倒好,居然想去反映他的问题,我跟你说,如果不是顾虑到我,当然也是顾虑我背后的老爸,这家伙对你也敢动手动脚。来了这段时间,我听到的,机关上那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事多了。什么缺点都不要紧,就是不能天真,不能犯傻。你得格外小心,从省城来,漂亮,有文化,超凡脱俗,县直机关不知多少人描上你,盯着你,看上你!有那样的坏家伙,他想得到你,得不到,他就巴不得把你给毁了,你居然‘伸着南瓜头往擦床子上碰’—这是我刚刚学会的‘侃子’,这岂不是傻了?”陆国群听季龙翔说这一大篇,她愣了,她简直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一向温文尔雅,现在却咄咄逼人,陆国群隐隐觉得,他说的实际上有一定道理,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道破了实质。但陆国群感到太可怕了,她觉得现实和理想差得太远了。她不愿意认同这种道理,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她甚至想,这些事儿,算是让她碰上了,实际上,从长远看,从大局看,领袖是英明的,党是伟大的,革命队伍是积极向上的。陆国群说:“现在运动正在进行,这时候替老郭说话,不合时宜,这事先不说。反正查不出他的问题,他本人倔得很,也不会胡乱交待,最后还是会不了了之。但是管峄生这小子太坏了,那女孩子太可怜了。这事不能就这样算完。”季龙翔说:“不算完,你还想怎么着?他又没有形成事实。管峄生是个青年,他不过是喜欢那个女孩儿,有些出格儿的举动而已。”陆国群说:“你说得轻巧!他这是一般的‘喜欢’?人家还是个孩子,他是成年人,有妇之夫,而且还是共产党的干部,他是乘人之危,连禽兽都不如!不反映他,我会良心不安,会把我憋死。”季龙翔说:“我说了那么多,你仍然不开窍儿。你反映了他,让他受处分你就舒服了?你以为管书记会对你很感激?”陆国群说:“如果他出以公心,至少不会对我不满。我跟你说,我本以为你听说了这事,会和我一样义愤,谁知你竟是这种态度,说实话,我很失望。”季龙翔说:“对不起。但请你相信,我是为你好。我们初来乍到,举目无亲,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引火烧身?”陆国群见季龙翔急得了不得,眼睛都红了,心想,不管他说得这理对不对,但正像他说的,他从心里为我好,是真的。好了,先不跟他争了,这事怎么办,再好好思量思量。一连几天,陆国群十分郁闷。工作组进驻县供销社以来,没有多长时间,但她经历了够多的事情。她知道像老郭这样的“老虎”,在全供销系统为数不少,在全县就更多了。两天前,供销社所属一个经理部的仓库主任趁看他的人不备,偷跑到城东跳河自杀了。据说,他交待从库房里偷了不少东西,但让他去起“赃”,他又说没有,翻了供,办案人员一逼,他又“交待”。就这样,供了翻,翻了再供,供了又翻,直到把命交上。“三反”,当然是正确的,必要的,但是“三反”就要这样“反”吗?就要盘子喝水一漫着来,人人过关,个个过筛吗?就要大小单位打“老虎”,没有“老虎”,也要用无辜之人凑数儿吗?就不分青红红皂白,对审查对象搞逼供信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儿,既抓出贪污分子,又尽可能避免或减少误伤吗?……更让陆国群内心纠结和挣扎的是管峄生那晚上的行为,她感到震惊,甚至恐怖,恶心。丑妮儿的可怜、可悲之状,她的哀哭,老在陆国群眼前打转儿,在脑海里翻滚。她在心里跟季龙翔争论。她知道季龙翔的意见从“现实”面上说,是理智的,对个人是有利的,他确实是为她好的,但从道义、良知和革命原则上说,季龙翔的说法是不对的,是市侩,是乡愿,是趋炎附势,是不道德。一个革命者,对党忠诚就得说实话,即便会因此而对自己不利,也要说,否则,还谈何“忠诚”;一个革命者,对同志关爱,对人民关爱,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应该是实际的,具体的,关爱每一个人,那怕是卑微的,无足轻重的,草芥一般的人,甚至是有毛病的,让人厌烦的人,也应该对他公平,而不能作践他,冤枉他。陆国群立志做一个正直、正派的革命战士,她不能参加工作没多少天,就放弃自己的初衷,改变自已的志向。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想法,把管峄生的事报告组织。县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接待了她。她把自己参加“三反”工作组去县供销社以来的感受,看法,包括老郭头的事,客观地,公正地,实事求是地向副部长合盘托出,副部长像做组织工作的人通常的做法儿一样,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听,记,听不清楚时插话问一句,对陆国群的话,只倾听,不表态,既没有对年轻的女同志如此披肝沥胆的进言表露出赞许,也没对她反映的运动中的问题表现出焦虑,只是在听到管峄生做下流事时,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但也没有像陆国群想像的那样震惊,气愤。陆国群说完了,副部长例行公事地笑笑,说:“看不出,小同志还真能说。来,喝点水。”然后说:“国群同志,你作为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新同志,关心党的工作,这种精神是应该肯定的。你反映的问题,我会通过一定的渠道,和有关部门沟通。关于管峄生的问题,我希望你,不,是要求你不要向任何人扩散。作为一个革命同志,我们都有责任维护县委领导同志的形象和威信。组织上会调查,了解,然后根据调查的情况,作出恰当的处理。”陆国群对副部长的表态暗暗有点失望,觉得自己好像向水里扔了一块石头,原以为会溅起一个水花,但却只泛起了一点点细粹的涟漪。但又不能不承认人家说得入情入理,无懈可击,表现了领导干部的成熟,老练,沉稳,讲原则,中规中矩。陆国群回去了。十几天后,组织部一位姓的干事找她谈话。这位干事板着面孔,说:“关于你反映的管峄生同志的问题,组织上做了调查,了解,包括找当事人谈话。经查证,问题基本不存在,当然也就不会对管峄生同志作什么处理。国群同志,作为一个年轻人,今后遇事要冷静,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听风就是雨。……要注意接受这次教训。另外,组织上经过研究,考虑到你不便和管峄生继续在一起工作,从明天起你回团县委上班,不再去三反工作组了。”陆国群听了,惊得头上出了冷汗,她说:“怎么是‘听风就是雨’?也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眼所见,我也并没有要求一定要处分管峄生—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我只是出于对他这种行为感到气愤,同情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希望领导批评教育管峄生,不然,他迟早会栽跟头。我跟他无冤无仇,不用说他是县委领导的儿子,即便他是一般人,我也不会无中生有地诬陷他。”干事铁青的脸变得更加冷峻,说:“你不要叩字皮。组织上也没有说你诬陷管峄生。你反映问题,也只是一面之词。组织上理所当然要查证。我说的是组织上调查的结论。难道你比当事人—所谓‘受害者’还要清楚?不可能嘛。好,就谈到这里吧。我只是向你反馈一下,也无意对你作批评、指责,只是善意地劝你今后做事要多动脑子考虑。”陆国群急得流出了眼泪,她强忍着不哭出声,还想分辫,干事说:“不再说了。此事到此为止。我还有别的事,你请回吧。”干事站了起来,走到陆国群跟前,像变了一个人,目光突然温柔起来,似乎是习惯地朝陆国群伸出了自己的双手,陆国群猝不及防,也伸出手来,两只小手被干事两只汗浸浸的大手握着,特别不舒服,陆国群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干事笑眯眯地说:“小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熟人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力而为。”陆国群努力从干事的两只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说:“谢谢。”陆国群走出组织部办公室,她觉得脊梁骨有点发紧,头脑子有点木乎乎的,她惊讶,她愕然,她茫然,她莫名其妙,她不知所措,她完全糊涂了,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了?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她想哭,但是,此刻,迷惑和气恼充溢了她的思维和情感,关闭了她的泪腺,她流不出眼泪。她想大声喊“为什么”?但她知道那绝不可以,因为她不是一个村姑,也不是一个城市家庭的娇妹,她是一个“干部”,而一个“干部”是不可以轻易地义形于色,更不可以失态的。她觉得好憋屈,气鼓鼓的,好像肚子都胀起来了,因为她只能把气吞下去,咽到肚子里。又过了个多月,陆国群到镇子南河滩赶集,老远看见丑妮儿挎着篮子走来,急忙迎上去,丑妮儿见了她,竟有点生分的样子,怯生生地低着头,一只手不住地捻揉自己的褂子边儿。陆国群问:“丑妮儿,那件事,有人找过你?”丑妮儿抬起头,红了脸,哭咧咧地说:“找过。姨,你别再问了。人家不让我说。再问,对你不好。姨,我……对不住你。我没办法儿……”陆国群说:“没什么‘对不住’,这事不怪你。……我已经不去县社了。你爸的事怎么样了?”丑妮儿说:“亏了你帮忙,找我谈话没几天,俺爷就给放出来了。说是炊事员吃咸菜的时候,掰给俺爷一点让他卷煎饼吃,按每年吃多少天,这些年一共吃了多少,算他总共多吃多占多少钱,给了他一个处分,也不叫他在县社了,把他调到俺庄南边一个区供销社当股长了。那个事就算过去了。俺爷离俺家也近了,能照顾家了。……姨,我赶集去了,俺去卖鸡蛋—县城大集上鸡蛋比俺那里好卖,一个还贵一分钱,去晚了,占不着好地窝儿了。”丑妮儿说完,没等陆国群回话,就急着跑了。陆国群全明白了,老郭头被解脱,和管峄生“没事儿”两者之间,存在着无形的,心照不宣的交换。这中间,一定有人为了维护县委领导的形象做了丑妮儿的工作,而一个女孩子自然是怕这种“事儿”会让自己丢人,何况还关系到她爷的命运,只好屈从于人家的要求。陆国群每天专心于自己的本职工作,骑自行车跑县城刚成立不久的中学和乡下的小学,和老师们一起开展少年先锋队的建队、活动等工作,她本是师范生,很愿意和孩子们在一起,工作得十分投入。但工作闲暇,休息的时候,仍不时想起参加“三反”工作组经历的事情。一个个问号在脑际盘旋,挥之不去,但是她找不到答案,她很失望。她只好用解放前所接触过的地下党人忘我牺牲的崇高形象和解放军进济南露宿街头,市民扶老携幼“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动人场面为背景,强化认识党的光荣,革命事业的伟大,她告诉自己,有矛盾,有问题,有阴暗面儿,只能说明革命队伍中的人—不论职位高低—都要改造世界观,说明革命道路的漫长和艰巨。慢慢地,她觉得自己摆脱了焦虑,从迷茫和郁闷中挣脱出来了。两、三个月后,她又奉调参加了“五反”工作组。她想,党组织还是信任她的,一定要好好工作,接受上次的教训,遇事沉稳应对,但随即又想,上次那些事情,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呀……

陆国群和同组的人一起,参加“五反”对象的批斗会,和他们谈话,对他们“攻心”,迫使他们交待自己的问题和罪行。他们中有小老板,有小业主,有的戴瓜皮帽儿,顶上缀个红疙瘩,身上穿细布长衫,有的戴了遮檐帽儿,穿中山服,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连路都快不会走了,状极可笑,不论什么装扮,见了工作组的人,一律称“领导”,点头哈腰,有的呈递《检讨书》,手哆哆嗦嗦,说话上牙碰下牙,成不了句儿。工作组一时也摸不清他们到底有什么问题,只能通过开一个又一个的批判会,发动工人、店员、群众,用措词严厉的发言,震耳欲聋的口号向他们施压,用“升级”—逮扑法办来吓他们。几天后,挖出了一个“大家伙”,是个粮店老板,他通过向税务局干部请吃饭,送礼,让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佣跟税务局干部睡觉,偷税五千万元,当即被逮扑法办了。打马骡子惊,其他小老板,纷纷坦白交待问题,什么少尺短称,搀杂使假这类事情—这恐怕是人类自从有商业活动以来绵延不绝,渊源流长的古老传统,但又确实招人痛恨,他们虽然知道共产党不允许这样做,但积习难改。陆国群一边参加着这些活动,一边不时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正在挨整,不知怎么样了,有时不由自主地对这些小老板儿们生出恻隐之心,觉得他们又可气又可怜,……她立即意识到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自己需要很好地磨炼,要改造,改造,再改造,脱胎换骨,要学习工农干部,对阶级斗争立场坚定,对阶级敌人铁面无情,毫不心慈手软。 

“三反”、“五反”运动结束了,季龙翔因为在运动中工作表现突出入了党,成为预备党员。陆国群早就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但这么多天了,却如石沉水中,没有回音,也没人找她谈过话—那怕是批评,帮助的谈话,她就又写了一份“思想汇报”交了上去,意在接受组织上的审查,帮助和教育。几天后,季龙翔来她这里,她把“思想汇报”的底稿儿拿给他看,想听听他的意见,季龙翔看了半截儿,就看不下去了,急得直跳,还跺脚,说:“你脑子少根弦儿啊?怎么这样写‘思想汇报’?”陆国群说:“怎么了?我是抱着对党忠诚,‘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忏悔,剖析,表示改造自己的决心,向党组织靠拢啊。”季龙翔把头摇得像“拨榔鼓儿”,说:“你以为这样有用吗?告诉你,没用,而且还会起相反的作用。你别忘了,我们是干部,玩儿的是政治。而政治从来就和诚实无缘。它往往用冠冕唐皇的理论包装起来,内里却充斥着计谋和权术,否则你怎么解释共产党历史上一次又一次惨烈的党内斗争?他们不都是革命同志吗?为什么还斗得你死我活?在这里边,一味地忠诚老实肯定行不通,而且还会碰壁,吃亏。你不了解各级组织包括上层那些复杂的,无休止的斗争,有所谓‘路线’之争,但更多的是‘站队’问题,‘关系’问题,到下边儿就更谈不上‘路线’不‘路线’,就是一个‘跟’字,就是怎么紧跟领导的问题,‘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紧跟领导,投其所好,就是最实际,最有用的政治。天天说‘跟党走’,党不是抽象的,党是谁?党是由人组成的,主要是由领导人组成的,领导就是党,跟党走,就是跟领导走。你倒好,竟然找县委组织部告县委领导儿子的状,事情过去了。还在‘思想汇报’中旧事重提,你还嫌领导对那件事不够烦吗?你还解释,辩解,那不是越描越黑?难道是组织上错了,你对了?……哎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哎。”季龙翔停了停,看看一脸茫然和惶惑的陆国群,又说:“你怎么不想想,我一个才参加工作几个月的小知识分子,怎么那么快就入了党?没有我爸的关系,能行吗?”陆国群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季龙翔看着眼前换了夏装,更显青春,靓丽的陆国群,心里洋溢着倾心,爱慕,他多么想立刻和她相拥相亲,……但他是懂得分寸的。恋爱也事关政治,也要讲时机,讲策略,否则会一失足成千古恨。来崮山后,季龙翔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没有立即跟陆国群陷入热恋之中,过早的恋爱会影响进步。他考虑到如果早早地和陆国群定了婚,他的入党申请书“社会关系”一栏就要出现她和她的家庭,那对他显然是不利的。他知道发展新党员是有数量指标的,入党对象之间的竞争是激烈的,很可能因为这一条儿,就比不过别人,被挤了出来。他确实为和陆国群相恋的事,在心里犹豫,挣扎过,他知道这会成为他往上攀升的负面因素,但他实在无法割舍对她强烈的爱,他不能想像,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有谁可以取代陆国群成为他的恋爱对象。他也暗暗地观察过县直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女孩子,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他能稍稍看得上的,更不用说和陆国群相比了。这段时间,他对陆国群,一直采取若即若离,但决不放弃的态度,他觉得陆国群飞不了,早天晚天都是他的。他也为压抑情欲而痛苦,而辗转反侧,甚至寝食不安,但他知道搞政治的人必须能够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个月,他把握住了自己,他对自己很满意。现在好了,他入党了。只要他在预备期内不犯错误,转正没有问题。他觉得是时候了,他可以暗暗地向陆国群开展攻势了。恋爱一年,等党籍转了正,两人就结婚,到那时,他既是崭新的共产党员,又抱得美人归,双喜临门,爸、妈该有多么高兴。……季龙翔用女孩子一样漂亮的,水汪汪的,特勾人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陆国群,陆国群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有点手足无措。季龙翔说:“好了,不说了。我这篇大实话在纯洁、正直的国群同志看来,太市侩了,太庸俗了。你应该知道,这些话,我只会对一个人说,而这个人就是你。因为我一心向着你。就怕你吃亏。再说,以后咱两人就成一家子了,我的关系就是你的关系。你放心,入党,提拔,都不会有太大问题。”陆国群正为季龙翔对她的“思想汇报”的分析而心里烦乱,听他这样说,气得要命,两只大眼瞪得溜圆,正色道:“季龙翔,你说什么呢?什么‘一家子’,两家子的?谁说要跟你做‘一家子’的?”季龙翔嘻皮笑脸地说:“好,好,好,谁也没说。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行了吧?”陆国群说:“如果要靠关系入党,提拔,那我宁肯做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也不屑于去钻营。我不会改变真诚的信仰,也不愿意玷污对革命的信念。”季龙翔见陆国群真生气了,连忙说:“好,我尊重你的信仰,信念,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是从策略层面上说的。的确,我有些想法太功利了,太世俗了,以后要好好改造。……咱两人反正得往我说的那个目标儿奔吧?”陆国群说:“咱两人是省干训班的同学,是济南老乡,到今天为止,就这些。至于别的什么关系,我还得想,还得看。……你什么道理都懂,相必知道,‘道不同不相与谋’。”季龙翔说:“同学,老乡,你今晚上不高兴,我就不惹你了。但是,你明白,追求你,可不是错,更不犯法。……”陆国群说:“好,今晚上到此为止,别烦我了。你快走吧,回去研究你的政治去。”季龙翔讪讪地走了。陆国群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身影消融在茫茫夜色中,突然感到像在夜行中走失了旅伴,她被难以排遣的孤独甚至恐惧感攫住了,倒在床上,嘤嘤地哭了。……

第二天,国群在办公室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上说,姐夫已经解脱,揭发他的问题是无中生有,而他虽然饱受折磨,但一个字的交待材料也没写。现在已官复原职,回厅里上班了。身体尚好,就是在“里边”被“熬鹰”损伤了神经系统,现在失眠很厉害,一晚上睡不了两个小时的觉,得慢慢调养,恢复,姐姐和小女儿(小名儿叫“明明”)都好。小妮子已经六个多月了,扒出一条小命儿来,现在挺胖乎了,长大了丑不了。爸爸被定为“基本守法户”,就是补交了一点税款而已,爸爸虽仍感冤屈,但已决计不再争了。民不跟官斗。听说省委某领导对市里说:“陆伯言对你们有没有用?有用,就保他过关,没用,就撂倒他嘛。”市里说:“这人有用,他为人好,有威信,对团结工商业者有作用。”省领导说:“那就保他嘛。刀把子,印把子在我们手里,斩断杀罚不就是一句话吗?”这话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工商业者无不战战兢兢,大家都很寒心。爸爸倒是“威信”更高了,爸爸真不愿意要这样的“威信”。他们可能要爸爸做工商联副主席,爸知道这是充门面,做招牌的,但是,上级让做,就只能从命,想不做也不行的。总之,姐夫和爸爸皆已安全无虞。你哥嫂和亮亮,叔、婶一家都好。守梅还在你姐家。你二姨的问题解决之后,也没什么事,端阳书读得很好,初小毕业后,拟上牟屯读高小。你四姨家学增寒假高小毕业,该升初中了,他兄妹打算初中毕业后报考中专。但恐怕你四姨家的政治情况会影响他们的升学。果真有影响,也是没办法儿的事。你如有空,可给二姨,四姨写信,他们都记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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