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周恒顺家在榆树 村是单门独户。早年间,爷爷死了,家败落了,奶奶带着周恒顺他大,他姑从老家周庄搬到榆树村来。那时候,周恒顺他大、他姑都还是小孩子哩。周恒顺从小聪明,三、四岁,大大教他识字,让他学《三字经》、《百家姓》,教两三遍,他就会背了。当然是鸭子吃蜗牛,食而不知其味,背归背,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还有个特点,好打听事儿。对什么都觉得新奇,问起来没完,常常问得大人回答不出来了,还一个劲儿地问,大人烦了,凶他几句,他一时不问了,可过不了一小会儿,就又问,弄得大人没办法儿。有好多事,大人也没办法儿说清楚,比方说,秋天,院墙外头桃树上的桃熟了,奶奶摘了来,洗去桃毛,给他吃。他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桃汁子,奶奶让他快去洗脸洗手,他正洗着,脸上满是水珠儿,就跑到奶奶跟前,问:“奶奶,桃里的水是怎么进去的?”奶奶忙拿毛巾替他擦干小脸小手,说:“这孩子问的这事儿,‘水是怎么进去的?’长进去的呗。”他又问:“我是说,怎么长进去的?”奶奶见孙子那个认真样儿,觉得可笑,说:“小儿来,奶奶也不知道怎么长进去的。”周恒顺说:“奶奶,你知道,跟我说嘛。”娘在一边,叱他道:“端阳(周恒顺的小名),你这孩子,缠磨起来没个完,去,一边去,净问这种蹊跷事儿。”奶奶说:“别嫌他。我听你三姨父说,小孩子问这问那,叫什么‘好奇心’,是好事儿,这种孩子大了念书好,有出息。”
周恒顺小时候,到清明节,十月一,奶奶先带着他,坐着小推车去周庄,给周家老辈先人和爷爷上坟,从周庄回来,又到程家林给老姥爷上坟。这些事 都过去了,奶奶再让娘给收拾 上香 纸,一点吃食,水果,说:“我去给你大姨上坟,光领 着端阳就行。我想跟你大姨说说话儿。”奶奶胳膊上挎 着篮子,两只小脚儿点点跶跶地出庄往西洼走,周恒顺拽着奶奶的手,紧紧跟着奶奶,到了大姨奶奶又矮又小的坟 前,奶奶从篮子 里拿出香、纸 和供品,一边流眼泪,一边点香 烧纸,就哭出声来了,周恒顺见奶奶哭了,心里也发酸,不知不觉眼泪就刷刷地淌。奶奶哭一阵,一边用小柴禾棒儿拨 拉燃烧着的黄纸,一边说:“姐,我知道你心里屈,知道你死得冤,咱大大,娘也知道,那个事儿不怨你。栽排你的那些混帐话,是江家人胡说的,没人信他们的。不让你进老林,不让你上‘家谱’,咱大大,咱娘 也没办法儿。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也早成仙了,也别拿凡 间 的事儿当事儿了。从那以后,咱家老是不遂 顺,求求你了,往后多保佑咱娘,咱全家,好吗?”周恒顺见奶奶难受,也不敢 说话,但心里很 纳闷 :大姨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让她进老林,还不让她上家谱 ?“家谱” 是干 什么用的? 有一次,周恒顺实在憋 不住 了,就问奶奶:“奶奶,在俺 大姨 奶奶坟前,说什么‘家谱’的事儿,‘家谱 ’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大姨奶奶死 了,不让她上‘家谱’ ?”奶奶说:“你这个孩子,守着你什么也不能说。‘家谱’ 是各 姓 的人,把家族从祖辈儿到现在一 辈辈的人都是谁,哪年生的,哪 年死的,做过什么事,当过什么官,都记到上头。”周恒顺问:“记 这个干什么用?”奶奶说:“记上这个,好让后代知道祖辈 的事,纪念 先人,教化子孙。”周恒顺点点头,似有所悟的样子,又问:“那俺大姨奶奶上不了‘家谱’,她就不是程家的人了?”奶奶说:“也不是说不是程家的人了,是给记到别的本子上,那个本子叫‘另册’。”周恒顺说:“怎么还有‘另册’?那是干什么用的?”奶奶说:“凡是好人,没毛病的人,就上家谱大本子,要是 坏人,有大毛病的人,就不让上 ,给记 到‘另册’上。”周恒顺本来想问,大姨 奶奶是坏人 吗?但怕奶奶不高兴,张张嘴没敢 问,又说:“奶奶,家谱 在哪里放着?我想看看什么样儿。”奶奶说:“家谱都在本姓 的祠堂 里放着。”有一天,周恒顺去老姥姥 家,守 信 表叔领 着他去了程 家祠堂,周恒顺看见祠堂 大屋 里,一张八仙 桌 上,摆 着几大摞 书,蓝包皮 儿,用白 线 钉 着,周恒 顺摸游 着走过去,伸 伸 手拿 下来一本,见蓝书皮 上写着黑色的大字:“程 氏 族 谱”,周恒 顺悄悄 问:“表叔,这就是家谱啊?”表叔 说:“对,这就是家谱。”周恒顺又问:“旁边那几个薄本儿呢?”程 守 信 低 声说:“那是记 上不了家谱的人的,叫‘另册’。”周恒顺点点头,又 问:“俺大姨奶奶的名字就在那上头?”程守信一愣,说:“别胡说了。端阳, 记着,不许问这个— 这是程家的忌讳。”周恒顺不吱声了。那以后,周恒顺对大姨 奶奶的事 越发 纳闷 了。终于有一天,他趁娘不在家,对奶奶说:“奶奶,这些天,我老想大姨 奶奶的事,你给我说说,行 吗?”奶奶说:“小儿来,你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再 大几岁,奶奶跟你说。”周恒顺说:“好奶奶,求求你了,跟我说说吧,我快闷 死了。我能明白。”奶奶看看孙子,深 深叹 口气,说:“你这个孩子,真拿 你没办法儿。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记着不 跟别人说。”周恒 顺赶紧说:“奶奶,你说吧,我一准谁也不说。”奶奶说:“俺 姊 妹 四个,模样都俊。人称 程 家四支花,俺 四个,数 你大姨 奶奶漂亮。她十 七 那年,江 家少爷 相 中她了,过了正月,江 家托 人上门提亲,你老姥爷,老姥娘满心 不愿意,你大姨 奶奶也不高兴。可是,江家财 大势 大,又是当庄 儿,不敢 得罪人家,只好答应了。很快就定 了亲。说好第 二 年秋天过门。到了夏天,你大姨 奶奶一个 人在三楼上睡觉,天热,她 光着身子,天上打 了个闪,她觉得从天窗进来个什么东西,一下趴 到她身上,那以后,她 就怀 上了孩子,第二 年,养 了个肉布 袋,你老姥爷把那肉布袋放到了黄河里,那肉布袋变成了个小长虫儿(蛇),在水里游走了。这事儿让江家知道了,不要你大姨奶奶了,还胡乱编排你大姨奶奶是和家里的扛活的好了,有的孩子。”周恒顺问:“是真的吗?”奶奶说:“不是真的,是胡说的。”周恒顺大睁着眼看着奶奶,又转转眼珠儿,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奶奶接着说:“从那以后,你大姨奶奶心里难受,不吃不喝,没出半年就死了。因为跟江家定亲了,按理说,你大姨奶奶就是江家的人了,要埋到江家坟地里去,可是江家不让。想往程家林里埋,程家族长也不愿意。你老姥爷只好在自家一块洼地里把你大姨奶奶埋了。出殡的那天,来了个小长虫儿,在送葬的人前头慢慢地爬,人家说,那就是你大姨奶奶的孩子。……小儿,你大姨奶奶是让一条龙上身了。”周恒顺惊问:“奶奶,什么叫‘上身’?”奶奶说:“不叫你问,你非得问。‘上身’就是‘务对儿’。你见过公鸡压到母鸡身上吧?那就是‘务对儿’。”周恒顺说:“我见过不少回哩。公鸡欺负母鸡,我还气得了不得。”奶奶摇摇头,说:“那不是公鸡欺负母鸡,你大了就知道了。”奶奶叹口气,又说:“你大姨奶奶倒了霉了,她光着身子,让那混账龙看见,起了不好的心了。那小长虫儿就是那龙和你大姨奶奶的孩子。……就为这个,你大姨奶奶的尸首江家不要,程家老林不让进,族长还不让你大姨奶奶的名字进《家谱》,给记到‘另册’上。”周恒顺说:“那件事也不怨俺大姨奶奶呀,她也是没办法儿呀。”奶奶说:“遇到这种事,哪有人听咱讲理呀。人家说她给程家丢了人了。就为这,江家跟程家还给了怨,只要有机会,江家就整治程家,咱家也让江家害得好苦。”……周恒顺听了奶奶的话,似懂非懂。那以后,他常常一个人琢磨,大姨奶奶让一条龙给“务对儿”了?会有这样的事儿吗?是真的吗?看来是真的了,要不,怎么给大姨奶奶发丧,会有小长虫儿在前头领着呢?难怪奶奶求大姨奶奶保佑,她既然和龙“务对儿”,她也就成了神仙了,可是,大姨奶奶也许生了老姥娘家这些人的气了,不肯保佑这些人了。……有时候,周恒顺想起程家祠堂里的《家谱》,有大本子,也有薄本子的“另册”。凡是在了“另册”的人,活着让人看不起,死了不让往老林里埋,那可太惨了。他常听大人说,栓柱爷爷家那两个头上长秃疮的叔人活儿不干,像他俩那样儿,脱不了得上“另册”。可是,他听说栓柱爷爷是老姥爷当年搭救的要饭的,他们也不会回老家去续什么《家谱》,那两个秃子叔当然也就不怕上什么“另册”,所以也就蛮不在乎了。……周恒顺后来上了学,学了历史,对《家谱》兴趣更浓了。他暗想,各族、各姓编家谱,是个好办法儿。所有《家谱》汇合起来,不就是整个民族的历史吗?而那“另册”,就是有罪过者,失败者的恶史,丑史,痛史了。他想过,人生在世,即使不能“青史留名”,可也别上了“另册”啊。
周恒顺虚岁七岁了。陶阳县解放了,周恒顺上小学了,天天兴奋得了不得。上学来回路上,嘴里不住地唱在学校里学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东方红”,“妇女翻身解放歌”这些新歌儿。土地改革了,周恒顺跟着奶奶一起去参加斗争会,老姥娘、舅老爷,江家两个少爷,少奶奶,庄里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台上站着(有时还跪着)挨斗,栓柱爷爷家两个秃子叔倒成了“人物头子”,台上台下来回跑,跟工作队里的“八路”干部嘻嘻哈哈地笑着,咋咋唬唬地说话,对挨斗的,不论是老姥娘、舅老爷—那可是他们于家的恩人呀—还是江家人粗声恶气,抬手就打。(就在一次斗争会上,江家大少爷给打死了。)……在一次斗争会上,工作队一个干部讲话,桌子上放着三小摞纸,他拿起当中一摞,说:“凡是村里的贫雇农,都在这些表儿上,是我们的依靠对象,斗争的骨干。”又拿起另一摞纸,说:“这上边的人家里有些地,可是没往外租,自己种,也不雇长工,他们是团结对象。有的人家里穷,可是家中有人干过国民党,当过保安团,乡丁,这些人家也分给土地,但是不能当骨干,各账各算。”那干部拿起最后一摞纸,说:“这里边是庄里的地主富农,是土改运动的斗争对象。”那干部最后说:“现在,要让贫雇农—像程家的林户于大牛、于二车这样儿的—坐江山,斗争骨干要瞪起眼,攥起拳,跟地主老财斗争,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周恒顺看着桌子上那三摞花名册儿,心想,这就跟家谱似的,贫雇农、斗争骨干在“正册”,地主富农还有干过坏事的人就在“另册”上了。他原先寻思两个秃子叔(于大牛、于二车)是会上“另册”的,人家翻了身,成了正而八经的好样儿的“正册”里的头面人物了。周恒顺又想,俺家没地,可是俺大大被江家逼着去当了国民党军,俺家的人上不上“另册”呢?
周恒顺虚岁十三岁那年,考上了县一中,成了中学生,他功课好,人也长得体面,老师都喜欢他。上历史课,老师讲到大革命时期,毛主席在湖南开展农民运动,写了一本书《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特别精彩。周恒顺从图书馆借了这本书来看,里边写着起来闹革命的农民让土豪劣绅入“另册”,受压迫的穷苦人翻了身,真解气,是大好事。可是,他难免又联想到自己那些地主亲戚,姑家,老姥娘家,方庄四姨奶奶家,济南三姨奶奶家也是有钱人,这些人家脱不了都在“另册”上,自己的父亲当了国民党军,他会不会也会上“另册”?他想,不会,亲戚是亲戚,父亲是父亲,他是他,还能扯一块儿?但是,心里总是觉得悬悬乎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老想,要是自己受牵连,也上了“另册”,那可糟了。……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他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座大山,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曲曲弯弯,黑古隆冬,他跌跌撞撞,老也走不到头儿,好歹到了一个地方,猛地豁 然 开朗,眼前一个大院 子,门口解放军站着岗,周恒顺跟着别人进了大院,迎面很大的一个过厅,过厅 中间,摆一张大案子,上边分别放着一高一矮两摞大本子,高的一边插 个牌子,上写“人民群众名册”,矮 的一摞也插个牌子,上写“另册”。过厅四面全都是高高的,一直到地面的大玻璃窗,正中间是又 高又 宽的大玻璃门,周恒顺六、七 岁时 跟着 奶奶上济南,见过那种门,过厅西山墙上有个黑色的窄 窄的铁门,紧 紧 地关着,大案子旁边有几个解放军,警察,还有几个穿制服 的干部,坐 在案子 后面。大玻璃门两旁站着两个警察,西山墙铁门跟前也有警察把着门儿。过厅里男女老少很多人在案子跟前排着长队,排队 的人走到案子跟前,案子后面的干部盘问 一番,翻 开一本本“名册”对照,通过了的,就高高兴兴地走向正面的大玻璃门,警察开了门,把人放过去,有的人走过去,盘问 一阵,翻 翻 “名册”,摇 摇 头,又从旁边拿 过“另册”,翻 看一阵,点点头,就让警察把这人送到西山墙那里去,被送的人很不情愿,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挣扎着不肯过去,但拧不过 警察,一个个都被从铁门那里推 了出去。周恒顺战战兢兢地排在长长的队伍 中,跟着前边的的人缓 缓 地往大案子 那里挪动 着,一边 排队,一边透 过一面面大玻璃窗,看后边的情景。那里俨然 是故事书里说的和“洋片”里演 的神仙世界。远处 有楼台亭阁,楼台后边青山隐隐,前边有流水潺 潺,再过来,是开阔 的芳草地,草地上生长着叫不出来名字的,开着好看的花 的大树,小树,树上有各种鸟儿在飞翔,蹦跳,吱 吱 喳喳,像在唱歌,阳光 出奇 的灿烂,微风吹过,地上的绿草前仰后合,像水面上的涟漪。老人坐 在大树下石凳 上,有的拉呱儿,有的闭 目 养 神。远处有成年男女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十分快乐,孩子们在草地上嘻 戏,不远处有一个个天仙 般 的姑娘穿着华贵的长裙,翩翩起舞,裙 椐飘起,露出姑娘们秀美的长腿,周恒顺看得呆 了,几乎忘了排队了,被后边的人推着,才猛醒过来,赶紧往前走,刚停住,又听见隐隐约约有美妙的乐声传来,让周恒顺想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诗句。又见那里边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的身上都洒满了阳光,一个个都笑容满面,这是周恒顺从小到现在在榆树村从来没见过的,周恒顺想,这样的良辰美景,这般的妙舞仙曲,这一切的赏心乐事,是多么美妙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能相信 ,这大概就是老师讲的社会主义人间天堂了。周恒顺兴奋起来,他恨不得赶快排队排到案子跟前,恨不得一步跨过那个大玻璃门,一下子就扑进那乐园中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周恒顺总算到了案子跟前,他好紧张,头上冒出了细粹的汗珠儿,心嘣嘣乱跳,案子后头的干部十分严肃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周恒顺战战兢兢地回答了,另一个干部熟练地翻着“名册”,旁边一个干部竟然说:“这小子你们看长得平头正脸儿,四大面方,一看就知道是大家主儿出身,他恐怕是在“另册”上。”翻看“名册”的干部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名册’上没他的名字,他的母亲倒是在‘名册’上。”刚才插话的干部说:“我看‘另册’时看到了,他父亲干过蒋匪军,他肯定是在‘另册’上。”刚才说话的干部很麻利地翻看了《另册》,说:“一点不错,他在‘另册’上,不能放他过去。”周恒顺急了,哭着说:“我才那么小,没干过一点坏事,在学校里是好学生,我不要上‘另册’。”桌子后头坐着的干部铁青着脸,厉 声说:“你是好学生,谁知道你学习好了,替哪个阶级服务?上不上‘名册’,入不入‘另册’,是有政策的,有标准的,有规定的,不是你个人说了算的。”说完,命令旁边站着的警察拉周恒顺走,周恒顺急了,说:“你们不讲理,你们这么狠心,非把我弄到‘另册’里去?”案子侧边的干部说:“你的父亲当了蒋匪军,你是反革命的后代,不入‘另册’,入甚么册?”周恒顺说:“俺父亲是被村里的恶霸地主抓了壮丁,是受害 者。”那干部说:“不管 你是壮丁,还是弱丁,反正是干了蒋匪军,就拿枪打过解放军,打 过人民。他就是反革命,你就是反革命的儿 子,看你这个态度,也得入‘另册’。”说 完,回头对几个警察说:“不跟他罗嗦了,快拽他走。”两个高大威猛的警察拽了周恒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差一点把周恒顺架了起来,往西山墙铁门那里走,周恒顺挣扎着哭喊着:“你们放开我,我不上那边去。”两个高个子警察也不搭理 他,把他拽到铁门跟前,开开铁门,一下子把他推 出铁门,“哐当”一声把铁门关上了,铁门外边是另一个世界,大风刮 着,周恒顺觉着冷飕飕的,他一步 没站稳, 重 重地跌 到在门外土路上,他爬起来,抡 起小拳 头,“哐哐”地砸 那铁门,一边哭咧 咧地喊:“开开门,放我出去。”哪有人理 他?哭喊声倒招来了两个穿一身黑衣 服的人,他们不问三七二十一,恶狠 狠 地从铁门跟前拽了周恒顺就走,出去了有一、两丈 远,把他 重重地扔 到地上,周恒顺觉得身上、屁股 上都针 扎般 的疼,用手一摸,原 来地上长 满蒺藜和圪针,他挣 扎 着爬 起来, 又 想跑,那两个人把他拦 着,当中一个脸 上长 着紫 红的胎 记,眼睛 像 铜 铃 一样大,狠 狠地瞪 着他:“你想干 甚 么?你是‘另册’上的人,只能规 规 矩矩,老老实实,接受考验和改造。”周恒顺想起奶奶常说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知道凭自己的力量,争也争不出结果,跑也跑不出去,只好不情愿 地跟在这两个人后头,往里边走去。他发现,这里边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灰 头土脸的,憔悴不堪的,愁 容满面的,低 头搭拉脑的,说话小声小气 的,连小孩子也没有刚才看见的那些 孩子那天真烂 漫,活泼可爱的样子,一个个低 着头,偷 偷地斜 着眼看人,跟夹 尾 巴 狗 似 的,这些人有的在挨 批斗,像斗地主、反革命 那样,有的在路上扫来扫去,明 明没什么东 西可扫了,还在不停 地、机 械 地、习 惯 地扫着,像兆 运 舅 老爷还有江 世 荣 他娘扫大街 那样,有的不知 道为什么在没脚 脖 子的松 黄土里疯 了一样地瞎 跑,弄得尘 土飞 扬,有的搬 石头,搬 过去又搬回来。正走着又看见一群人围 着一个穿着黑衣 服 的干部,一个个都伸 长了手臂,手里拿着写了字的白 纸,争 着把那白 纸交 给穿黑衣 服 的干部,举 起的手臂像玉 米地里掰了玉米棒棰,又打 光了叶 子的玉米秸 似 的,不论这 帮人怎么哀求,哭喊,穿黑衣服的干部面无表情,不理 不睬,周恒顺悄悄 地问身旁的 人, 他们这是干什么?黑衣 人斜了周恒顺一眼,说:“干什么?他们抢 着交思想回报、检查材料。”周恒顺越往 前走越 害怕,心里害怕,两条腿却不由 自主地跟着两个黑衣 人不住地往前走,像是要看个究竟似的。走着走着,他定睛一看周围的人,竟发现老姥姥家的人,老姥姥,舅老爷,守梅表姑,方庄的小姨奶奶,还有济南三姨奶奶家的人,牟 屯他姑家的人,还有榆树村江家的人,村里成分不好的人,都在这里。周恒顺看见守梅表姑,像变 了一个人,脸 上满是灰尘,头发上沾了不少乱草,正在吃力 地扛 着石块往坡上爬,坡 很陡,表姑摇晃 着身子,眼看要滑 下来了,周恒顺,心疼得要命,想跑过去帮帮表姑,可是身旁的黑衣 人两只手像钳子,拽得他死死的,怎么也过不去,又走了一会儿,他看见他小学的同学江世荣、路德甫—自己两个把兄弟了,又想过去跟他们说话,黑衣 人还是狠狠地拽着他,说:“你们这些人不得拉拉扯扯,要划清界限。”周恒顺说:“可是,那些人是我的亲戚,朋友。”黑衣 人说:“还‘亲戚’‘朋友’,坏事 就坏在‘亲戚’、‘朋友’上,你看你那些亲戚、朋友是些什么人?”周恒顺说:“你这个叔叔,我还是个孩子,刚上初中,求求你,把我放出去,我一定好好学习,我一定好好地跟着共产党干革命。”黑衣人停住脚,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周恒顺,冷笑着说:“你小子一看就聪明伶俐,谁让你不脱生个好人家泥?你上了‘另册’了,想从这个本本上跑出去,那可比登天还难哩。这辈子别想了。”黑衣人用手指着前边一间屋子,说: “那间 屋 里‘另册’堆得满满的,谁也别想跑,你不信,过去看看吧。”周恒顺快步跑过去,见屋里摆着一排排橱子,里边每一层都放满本子,每个本子封面上都写着“另册”,周恒顺突然想,我要是找到我的名字,想办法给它挖了去,不就没事 了吗?周恒顺扒翻着,从那些本子里,找自己的名字,巧得很,才找了三本儿,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赶紧拿着那本子,想起自己做作业写错了字,用橡皮三擦两擦,就把错的地方擦去了。他摸了摸自己口袋,算是天遂人愿,真还有一块橡皮,他就往橡皮上吐了点唾沫,拿着橡皮,往自己的名字上擦,擦了几下,那字像是粘 上的,特别牢 ,一点也擦不下来,周恒顺急了,发疯般地擦,擦着擦着,那本子转了起来,转着转着,本子竟变 大了,站了起来,跳到地上,卷成了一个筒子,把周恒顺卷到里头,圆 筒越卷越细,周恒 顺被包得越来越紧,一会儿,就透不过气儿来了,周恒顺想,这样用不了多大会儿,就让它 给卷死 了,他吓慌了,不是人腔 地喊:“救命呀,救命呀,我给卷死了。”周恒顺心“嘭嘭”地乱跳,浑 身冷汗,……他翻了个身儿,摸摸自己的头发,像是被水洗过的一样,枕头湿漉漉的,他醒了,原来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刚才那些事儿,是做了一个梦。好吓人的梦,好奇怪的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是自己从小就知道《另册》的事儿,想《另册》的事儿想得太多了,生 怕自己上了《另册》,自己吓唬自己,……听说,梦是现实生活中人的经历和心理活动在睡眠时人的潜意识中的曲折反映,在某种情况下,梦甚至会是某种预兆。周恒顺想,按迷信说法,这个梦是不祥之兆,莫非今生真要上《另册》?难道命中注定要活在《另册》之中,要在《另册》之中度过漫长的艰难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