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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继业被充“丁”当了“国军”,是苦妮儿和她婆婆程兆兰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灾祸,多少年以后她们还是觉得那是一场恶梦。
民国三十五年,刚刚过完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周继业说:“这回江保长折了。”娘说:“出什么事了?江保长还会‘折’?”周继业说:“我听人家说,区里从咱村里抽九名‘壮丁’,去当国军,说的是从家里有两个儿子以上的人家够年龄的青年里头‘动员’,保公所贴了告示,好几天了,没一个愿意去的。”娘说:“自古以来,人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愿意去啊?”周继业说:“江保长急坏了,他交不上这批‘壮丁’,上边儿不让他,他就想了个法儿,让合乎条件的—家里有两个以上的儿子,儿子当中有够年龄的—户主集合到保公所里抓阄儿。一共是四十七户,他弄了纸片儿,九张上边写‘去’,三十八张写‘不’,然后团成团儿,扔到个小罐儿里,让各户儿的家长去摸,这当中有一张写‘不’的,他偷偷留下,藏在袖筒儿哩,他想装装样子,可是该他倒霉,他往小罐儿里伸手的时候,他藏的那个小纸团儿掉到罐子里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摸了一个,展开一看上边是个‘去’字,他装模作样地说,谁抓了‘去’字的,赶紧回去给孩子做准备,听到命令就走,包括我的儿子。可他儿子不干啊,江庆发是个瘸子,要去只能江庆懋去,江庆懋在家里大吵大闹,对他保长大大说,看你弄的好事儿,打了一辈子雁,让雁把眼‘参(啄)’了。谁抓着(写着‘去’字的纸片儿)的谁去,反正我不去。江庆懋他老婆马上要生孩子,天天哭哭啼啼,他能去当兵吗?江保长这回坐腊了。”苦妮儿说:“我上庄儿里,在棂子门外头看见江庆懋家里的出来送客人,肚子挺大了。两只眼通红,都哭肿了。”周继业“抽抽溜溜”喝几口糊涂,说:“哭?哭的时候还在后头哩。这江保长在咱村抽丁,要税,再厉害不过,这回弄到自己头上了。”苦妮儿说:“这就是没好心眼儿的‘好处’,害人害己,活该。”程兆兰细嚼慢咽地吃着饭,平静,淡然地说:“你们先别说这话,这江繁祺可不是寻常人,这人心黑手狠,心眼子多,他不会吃这个亏,还指不定谁家孩子倒霉哩。”周继业说:“再怎么说,人家设摊上的,他反正不能硬派。”程兆兰说:“甭管他那些事了,反正找不着咱。”
周继业沿着他常年拾粪的路线转游着,果然粪多,天冷,粪都冻在地上,用粪插子往下铲,他手冻得像猫咬了似地那样疼,但他不觉得苦。他走啊走啊,两只眼像寻找丢了的东西似地仔细地搜寻,往往走老大一截路,却碰不见一泡粪,他也不嫌烦,他知道,好生过日子是他的责任,这样没白没黑地干,是他唯一可以使上劲干的,用以慰籍母亲,鼓励妻子的“事业”。周继业是大家主儿出身的孩子,亲戚家几乎全是富人。他很小跟母亲来到榆树村,投靠到姥娘家门上,虽然吃喝无忧,但过的毕竟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姥娘家给了几亩地,娘说的明白,“亲兄弟,明算账”,是租种,姥娘和过继的舅说什么也不要租子,说先“欠着”,什么时候孩子大了,过富了,再打总还。但是妗子是不高兴的,当然嘴上没说过,可是周继业从妗子的眼神中能看出轻视和嫌弃,只是有老太太在,不敢公然表现出来而已。周继业也只能是自己心里有数儿,连自己家人也不说,他怕娘不高兴,心里憋屈出病来。他暗自努力,拼上命地要过份儿好日子,买上自己的地,把姥娘家的地还回去,也盖上自己的房,不老住着姥娘家的场院屋。但是,谈何容易?前些年他还小, 念了几年私塾,下了学,学会了干庄稼活儿,长成大人,姥娘家、姨家帮衬着娶了媳妇儿,他干活儿过日子不怕吃苦淌汗,不惜力气,苦妮儿虽然身材娇小,但小时候缠脚没“成功”—不像娘“三寸金莲”,走路一步三摇,点打慢了就会跌倒—一双“天脚”,家里地里干什么活儿都是好样儿的。小两口儿勤力俭省,铆足了劲地干。娘常说:“人要有志气,你姥娘家就是一辈辈儿靠出力过起来的。”周继业信娘的话,但他也知道,走这条路儿忒难了。刚娶媳妇儿那几年,来日本鬼子,闹土匪,不得安生,年成也不好,旱就旱死,涝就发大水,“发”起来的日子看不见影儿。他觉得就像爬一座看不见顶的山,他连山根儿还没爬上去哩。他也想过走捷径,三姨借给他本钱,他贩卖过杂货,花布,在集上让兵痞给抢了,也和兆运舅合伙儿开过酒店,开了没半年,保公所的人天天来赊酒,还不敢催账。庄乡们你赊几斤,他赊几斤,他和舅舅两人又老实,面不触人,要酒账倒像是理亏,很对不住欠账户儿似的。一盼子把个酒店硬硬地赊垮了。到了儿,就像人常说的,“夜晚千条计,白天卖豆腐”,他是连豆腐也没卖,不过就是拾粪,推粪,春耕,夏锄,秋收,一年年还是种姥娘家的地,住姥娘家的场院屋。发家,实现自己的目标儿,是一条很长很难的路,他看不见路的尽头儿,但他咬着牙,抖着劲,坚持着。……他在村里村外路上树行子里,转了一遍,粪筐拾满了,肩膀感到筐系子的沉重,这才往家走。
天明了,程兆兰起来,给熟睡着的孙子端阳掖好被子,走到门口,见院儿里没有粪筐和粪插,知道儿子老早去拾粪了。一会儿,看见儿媳妇苦妮儿穿个小红花袄,颤颤悠悠地挑着满满两罐子水,水上冒着热气儿,脚步轻快地走到水缸跟前,正月的冷风吹得她脸蛋儿红扑扑的,还像为闺女时那样好看。程兆兰心想,这苦妮儿是真能干,这把把人,上井打水不当点事儿,不像她自己,一辈子连井台子都不敢上去,人跟人真不一样。程兆兰觉得上天待她不薄,儿子老实,肯过日子,媳妇儿孝顺,能下力,还有这么好的孙子,早晚有一天,准能过上好日子。她明知故问地说:“继业又拾粪去了?”苦妮儿说:“去了一大会子了。我说推了两天粪,挺累的,歇一早晨,他不愿意。娘,天还早,又冷,你不多躺一会儿。”程兆兰说:“大天地明了,躺不住了。”
苦妮儿挑完水,忙活着做饭,做中了饭,在大锅里热着。程兆兰收拾屋子。他们住的程家的场院屋原先是住长工的房子。北屋三间通敞着,现在隔出来两个里间,程兆兰住东间,儿子媳妇儿住西间,当中一间就算是“客厅”了。两间东屋放杂伙东西,也做饭屋。程兆兰毕竟是大户出身,虽然现时家境贫寒,但还保留着原先的习惯,爱干净,屋里屋外总是利利索索,一根柴禾棒儿都得放在柴堆上,而不会随便扔在地上。他们家的人穿戴也和村里人不一样,看上去穿得好些,多是洋布衣裳,不像村里人一身老粗布,因为他们穿的几乎全是济南亲戚家穿旧了的衣裳,但在农村,还算是很像样儿的,而且总是干干净净。程兆兰说:“再穷,上井里挑水也不用花钱,为什么不把大人孩子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呢,没的埋理汰汰,让人看不起。”程兆兰一家人穷归穷,过日子的心劲儿还是蛮足的。
周继业回到家,程兆兰把端阳喊醒了,让他起床,洗了脸,一家人坐下来吃饭。苦妮儿递给娘和儿子的是了搀了玉米面儿的发面饼,让周继业吃的是高粱煎饼—庄户人认为高粱煎饼能让人干活有劲,她自己吃的是野菜和高粱面儿做的窝窝头,糊涂碗里是满满的胡萝卜。程兆兰趁苦妮儿不注意,拿了块菜饼子几下掰到自己碗里,苦妮儿说:“娘,你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跟你急了。”程兆兰说:“好了,别急了,娘不了。一年到头儿,一家人不吃一样饭,娘心里不好受。”苦妮儿说:“你是老的,当小的的就该孝顺你。有一天咱过好了,再吃一样的。”程兆兰说:“继业,粪推完了,吃完饭你上方庄赶个集去吧。”继业说:“买点啥?”娘说:“把鸡蛋卖了,买点菜种子,开春儿种菜,再买几张烧饼给端阳吃。”继业说:“他都多大了?别惯他了。”程兆兰说:“多大,虚岁才四岁。”苦妮儿说:“咱娘让你买,你就买呗。”端阳说:“买了烧饼让奶奶吃。”程兆兰说:“您听听俺孙子说的,没白疼他吧,从小看大,三岁知老。”苦妮儿说:“那是噢,看是谁的孙子哎。”程兆兰说:“说呗。继业,到了方庄儿,要是得空儿就上你四姨家着看你表弟表妹上济南上学走了吗?”周继业说:“过了年,去拜过年了。咱又没什么拿头儿,空手没合撒的,俺姨倒没什么,让人家家里别的人看不起。”程兆兰看看儿子,说:“也没什么。尽你吧,去不去都行。”
吃过早饭,周继业挎上鸡蛋篮子,背上裢褡子,去方庄儿赶集。他走得很快。有钱人赶集,坐着大车,骑着大牲口,最不济,也得骑个小毛驴儿。姥娘家什么牲口都有,他不愿意张口去要了骑,姥娘常为这事说他,他也不肯那样做。自己过不好,买不起牲口,还不想出力儿,算什么事儿呢,人穷不要紧,得有志气。他上哪都是下步量,练就了好腿脚,走路风快,一般人撵不上他。到方庄十多里路,顿把饭时就走到了。方庄是个不小的集镇,街道两旁有店铺,有大户人家。大户人家门台儿高的,有的门两旁还蹲着凶巴巴的石狮子。大门都是黑漆红牙子,贴着通红的纸,黢黑的字的门对子,从大门里走出来的,是穿着明晃晃的青缎子、蓝缎子马褂儿的老爷,少爷,穿红着绿,搽胭脂抹粉的太太、小姐。店铺里掌柜的头戴瓜皮帽儿,穿着长袍儿端坐在账桌子后面,伙计们也着装齐整,忙忙活活,见了客人,点头哈腰。这种情景会让周继业浑身不自在,无论穿戴还是气度,他都没法儿跟那些人比,甚至还不如人家一个学徒,伙计。他觉得自惭形秽,但他的穿着又比一般庄稼汉要光鲜,干净,他知道会有人看得出他是破落户子弟,一副上下够不着的样子,有些尴尬。这样胡思乱想着来到了鸡蛋市,鸡蛋市上卖鸡蛋的几乎全是些老娘们儿,或者老头子,没大有他这样的青年男人,周继业觉得身上针针扎扎的,不是个滋味儿,等了有两袋烟的功夫,他就以“大差不离儿”的价钱把鸡蛋卖了,他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他怕碰见四姨家的人,大过了年儿,来卖这二、三十个鸡蛋,人家肯定看不起。卖完鸡蛋,他揣好钱,犹豫了片刻,为了让娘高兴,他决定还是上四姨家去一趟。四姨家是方庄大户人家,姨父方子敬是读书人,曾在县城教书,打鬼子时当了国军,所以四姨家还是国军家属,在庄里人心目中,又多一份敬畏。周继业到了四姨家,轻轻推了一下黑漆红牙子,黄铜门环儿的大门,大门虚掩着,他边推门边喊道:“四姨在家吗?我—继业来了,给我看着狗点儿。”四姨用很悦耳的声音—四姨不但人长得漂亮,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应答着:“噢,是继业来了,快来,狗拴着呢,不用怕。”四姨家家里人不多,就她婆婆,她,还有多年在她家的一个远房表姐张姐,再就是干杂活儿,喂牲口的长工。四姨说着,就迎了出来,继业进了堂屋,问候了四姨的婆婆,又问:“姨,俺姨父来信了吗?”四姨说:“还是头年腊月里来过一封信,说原打算回家过年,因为和共军闹磨擦,请不准假,就来不成了。你姨父在队伍里是文差事,不带兵打仗,也没什么危险。”老太太说:“再没危险,也不如不当这个兵。小鬼子都打跑了,还不快家来。”四姨说:“娘,官身不由己,他在国军干了几年了,也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咱就盼着别再打仗,他能来家看你老人家就好了。”老太太说:“好,那就盼着吧。”周继业说:“四姨,俺表弟,表妹上济南上学走了吗?”四姨说:“过完十五,十六就走了,你奶奶舍不得让他们走,我心里也‘忽打忽打’的,可是到了时间不走不行啊。”周继业说:“上学好,上出学来有大出息。”四姨说:“继业,你还没赶集吧?”周继业说:“是,我这就上集,俺娘让我买点菜种子。”、四姨说:“那就去吧,买完东西来家吃饭,我还拾掇了点东西,你给你娘和端阳捎回去。”周继业说:“姨,我买了莱种子就不回来了,回回让拿东西,我都不好意思来了。”老太太说:“别价。你四姨让你来你就来,让你拿东西你就拿,咱是至亲呀。”周继业胀红了脸,想冒汗。从心里说,他不是真不愿意要姥娘家和两个姨家给的东西,但在收受这些东西时,一种接受施舍的感觉,总会使他不痛快。他对姥娘家妗子,四姨她婆婆连同他们家的用人看他时那种从高处往下看的表情很不受用,他受不了,但又得忍着。这种情形,让周继业更加急迫地要过上好日子,同时也瞅机会,争取改变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命运。
周继业离开四姨家,走没多远,就看见本村江保长那就快当兵了的大儿子江庆懋衣帽整齐,人五人六,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周继业不愿跟他扯啰,但又没处躲,又不想得罪他,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大不了就是打声招呼儿呗。
江庆懋是江保长江繁祺家的大少爷,他这个大少爷,货真价实。他是江保长和他大老婆的头一个孩子,架子也大,看不起人,有大少爷派头儿。有句老说,“马大骡子大了值钱,人架子大了不值钱。”江庆懋不这样看。他认为说这种话的人是对有权有钱的人心里嫉妒。江庆懋天生一副外八字脚,走路摇摇摆摆,而且摇摆的波幅很宽,胡同子窄了,就会晃不开。说话声音大,口气也大,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素常穿蓝缎子马褂,青缎子长袍,头戴闪着亮光的黑色瓜皮帽,帽子顶上的疙瘩儿红得耀眼,像熟透了的樱桃。脸膛生得不平整,该高的地方不高,该凹的地方不凹,甚至有人背后说他“猪头狗险”,但他却心里美,天天把下巴子刮得黢青,上唇上留着日本鬼子仁丹药广告上那种小胡子。周继业见江庆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大声大气地向他打招呼—这是很稀奇的事情,“那不是继业表弟吗—论庄乡,应如此称呼—来赶集了?”周继业说:“噢,是大少爷,你也早来了。”“对,我来看看。我把马拴到庄头儿上了。”周继业说:“大少爷,你慢慢逛。我去买了菜种子,赶紧回家。”江庆懋说:“别价呀,再不济,咱也是当庄儿本里的,咱两人一块儿转转,不好吗?怎么,怕寒碜着?”周继业说:“哪里的话。”周继业每次接触江家的老爷,少爷,总是有一种 毛骨悚然的感觉,天还很冷,太阳虽然很亮,但小西北风很尖,刮得人脸像麦芒刺着似的,但周继业还是觉得自己额头上快冒汗了,他心里烦自己,怕他干什么?不该他,不欠他,不指望他刮风下雨。周继业觉得自己没出息。他想不明白,这江大少爷原先见了,带搭不理的,给他说话,他不过用鼻子哼一声,正眼都不瞧你的。今儿个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这么客气?这是怎么回事?
周继业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江庆懋盯上了周继业,他要让周继业当他的“替身”。
江保长为抽丁抓阄儿,煞费心机却弄巧成拙,当时脸耷拉得多长,像失望的驴。他不能当场反悔,他怕搞乱了套,影响国军征兵,那可了不得,只好假装镇定,说:“就这样定了。凡是抓了‘去’的,就回去做准备,不几天就走。你也别想不去,别想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壮丁跑了,抓他家里人问罪。有个办法儿,可以找人顶替,年龄不能超过四十五岁,不瘸腿瞎眼就行。”说到这里,江保长心里“格登”一下,因为他二儿子是个瘸子,就是说,他只得让让大儿子去当兵了。但老大可不是省油的灯。不用说他大老婆—老大的生母—舍不得,就是她舍得,老大本人的媳妇儿还有两、三个月就得生孩子,他能同意去当兵?这老大从小好吃懒做,天天扔球甩蛋,游手好闲,让他去当兵受那个罪,他死都不会去。江保长从保公所回到家,脸胀得通红,像猪尿泡似的,家里人,下人们看他这样子,都悄悄地不敢出声,大气儿也不敢喘,连他家的大狼狗,也不像往常那样,只要见他回来,就摇着尾巴跑到他跟前,上头扑脸,“人站”起来,跟他亲热,这会儿却夹着尾巴,看他两眼,没精打采地蹲下来,过了一会儿,可能觉得好没意思,垂头丧气地走了。保长“扑腾”朝太师椅上一坐,那椅子被他压得“格支”两声,像在呻吟,一个女孩儿赶紧端去一杯茶水,他喝了一大口,旋即吐到了那女孩儿身上,又把那茶杯带着水朝女孩儿砸了过去,骂道:“娘那个必的,想烫死我啊?”大太太腊黄的脸搽粉搽得怪模怪样,像戏台上的女丑儿,赶紧过来,斥骂那个闯祸的丫头,说:“还不赶紧滚一边子去?”那脸上身上都是水,身子哆嗦着,正低头流着泪用条帚扫碎碗渣子的的丫头,急忙跑了。大太太回头笑着问保长:“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又重新倒了茶,递给保长,说:“怎么,阄儿没抓成?”江保长说:“抓倒是抓成了,我把事先掖好的那个纸团儿掉到小罐里了,没办法,只好伸手抓了,抓了个‘去’。”说着气哼哼地把那写着“去”字,皱皱巴巴的纸片儿放到大桌子上,江庆懋两步跑了过来,江庆发一瘸一拐地也跟过来,两人都盯着那小纸片儿,看着上边那笔划分明的不祥的“去”字,好像是看一枚炸弹,江庆懋说:“哼,‘去’?谁去?谁爱去谁去,反还我是不去。”保长把眼一瞪,说:“什么话?你不去,叫小二去?他是个瘸子!”江庆发也不省事儿,说:“好胳膊好腿儿我也不去,叫亲爹祖老爷也不去。”江庆懋说:“听见了吗?您想想我能去吗?我把话搁这里,硬叫我去,我死给你看。老头子,你这个保长当得窝囊,我真的去了,人家都得‘畅快’咱,笑话咱。 ”大太太挪动着小脚儿,把长烟袋往桌边儿磕磕,说:“老大,别拱火了。他大大,就没别的办法儿?”江保长说:“办法儿是有,找别人替,可是,找谁呢?”江庆懋略一愣神儿,说:“我有办法儿找人替,就看你肯不肯出血了。”江保长又瞪眼:“胡说什么?出什么血?”江庆懋说:“出什么血?有那穷急了的,想弄几亩地种的,咱给他几亩地,让他去。”江保长说:“什么败家子办法儿?不行。”江庆懋说:“不行?舍不得?舍不得往外拿地,舍得让自己儿子去当兵送死!那尽你办吧,我反正不去。”江太太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没办法儿了,给几亩地就给几亩地吧,咱哪里弄不了几亩地?”江保长只好说:“我不是疼几亩地,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窝囊。好,好,好,给几亩地吧。找谁呢?”江庆懋说:“我瞅准了一个人,对土地最馋了,我觉得能把他说转转了。”江保长说:“谁?”江庆懋说:“周继业,到这种他姥娘家的地,他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地,这个法儿来地来得多快?他兴许能愿意。”江保长说:“周继业是程家的外甥,弄这事得罪程家,那程兆运是个软蛋,得罪他一下也没啥,比得罪别人家还强。就是他了。你快找他。没几天就送兵了。”……江庆懋盯上了周继业,他是看见周继业来赶集,回家骑了马来方庄儿的,他上前拉着周继业的胳膊,说:“这才几儿呀?种莱早着哩。再说,买什么菜种子呀,我家里什么莱种子没有?回头我让人上库里拣样儿给你拿点儿,送你家里去。别慌走,我口渴了,咱找个茶馆儿一起喝杯茶去。”
周继业被江庆懋连拉加拽来到一家茶馆儿,掌柜的见来人中有一个派头很大的少爷,赶紧给让到一个背静处,冲了茶,拿来瓜子、点心,江庆懋把一杯茶递到周继业手上,说:“表弟,喝茶,尝尝这茶的味道。嗑点瓜子儿。”周继业这半天已经被江庆懋弄得不知道东西南北—全糊涂了,今天太阳从哪里出来的?多少年了,他和棂子门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在路上偶尔碰见保长大人和这位大少爷,给他们说话,他们眼皮都不带闪的,如果能用鼻子“哼”一声,就算给了很大面子,今天这是怎么着了?周继业喊:“大少爷”,江庆懋打断他的话头儿,说:“别,别叫‘少爷’,你就喊我‘表哥’,不然叫我庆懋也行。”周继业说:“好,表哥,你有什么事儿或是让我干什么活儿,只要我能干了的,你尽管说,不必这么客气。你这样我受不了。”江庆懋说:“表弟不光是老实人,还是痛快人。我还当真有个事儿,就看你帮不帮忙儿了。当然,这个忙儿不是白帮,你要肯帮这个忙,你还能为你这个家庭办个大事儿。”周继业憨憨地,似笑非笑地裂嘴笑笑,说:“咱没什么本事,能帮你什么忙?更不指望给家里办什么‘大事’。”江庆懋喝一口茶,吃几口点心,两只鹰一样的眼睛看着周恒顺,说:“是这样,本来这回我一心去当兵,听说是省保安军,也没什么危险,我也想出去闯荡闯荡,弄好了也混个一官半职。可是不巧儿,我家里的快她娘的坐月子了,死活不放我。我想让你替我顶这个名额,怎么样?”周继业听了他这话,头皮“噌”地一声,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急咧咧地说:“好表哥哩,好大少爷,这个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我胆儿小,害怕。”江庆懋说:“不,不是说着玩儿,我是当真的。”“那更不行了,没俺大大了,我一个独生子,我走了,俺娘俺家里的怎么过?不行,说什么都不行,门儿都没有。”“你先别慌着说‘不行’,听我把话完,你再掂量掂量。”“你也别说了,我也不用掂量。”江庆懋恼了,瞪了眼,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我好茶好点心待承着你,你听我说个话都不行?”周继业不吭声了,江庆懋把声音放低,说:“不叫你白去,我们家保长老爷说了,继业要是同意去,他就是给江家帮一个大忙,咱也不白着,把南坡最好的水浇地给他家五亩,再找个好地方给他家盖上五间房,拉上院墙—江庆懋急于求成,盖房的事是他未经授权,临时添上的,老爷子原先就说,那周继业也是大户人家子弟,如今落到这地步,没地没房,真让人看不下去,没见过暗楼程家这样办事儿的。”周继业连忙说:“不怨俺姥娘家。是俺娘非这样不可。这些年,也没要过一粒粮的租子,屋更是白住。”江老大冷笑道:“不假,没要你的租子,可你种的还是程家的地,他给你地契了吗?你住的是什么房子?是场院屋,住长工的。不是我说你,你凭着大户人家的后代,租亲戚家的地种,住亲戚家的长工房,寒碜不?站起来比人家高,躺下比人家长,过得这个样儿,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在世上为人?几年你儿子长大了,总得给他找个媳妇儿吧?人家一打听,没一寸自家的地,没一片自家的瓦,谁家的闺女肯跟?就算有人跟,把儿媳妇娶到场院屋里?”周继业不作声了,江大少爷的话打中了他的要害,这正是他平日里暗中犯愁的事。停了一会儿,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省吃俭用,好好种地,一准会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江大少又冷冷一笑:“想得美。不是我瞧不起你,让你撅着腚拼命干,汗珠子砸得地‘噗噗’的,也是白搭。咱庄的佃户,长工,哪个不好好干来?几辈子了,佃户还是佃户,长工还是长工,就你姓周的孩子能?这些年,你地也好生种了,买卖也做了,你买的地呢?这年头儿,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让你有日天的本事,你这个美梦也得落空。”周继业的脑袋耷拉下来了,他心里暗自承认,江家大少爷说的是这么回事儿,但他又确实不能为了要江家的地和房答应去当兵,他不敢想像,如果他走了,娘和苦妮儿的日子怎么过,更不敢想像,他在队伍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娘三个还怎么活,他痛苦地皱着眉头,一声不吭,江大少爷又说:“啦实的,有的听说这事儿,立马来俺家拱,我都没答应。我是诚心想拉你一把。再一说,这回征的兵,有省保安军的名额,保长一准不叫你上正规军,就上省保安军。保安军,跟警察差不了多少,就在济南府,你济南又有撑劲的亲戚,到了那里,再托上人,干个年把两年,弄个排长、连长的干干,到时候骑着大马回榆树村,庄乡们谁不另眼相看?不就光宗耀祖了?到那时候,说不定就看不起我这表哥了哩。”周继业抬起头,看着笑嘻嘻的江家大少爷,嗫嚅着说:“要不,我……回去跟俺娘,俺家里的商量商量再给你回话儿?”江大少爷说:“商量?跟妇道人家商量?那还有成的事儿?她们哭天抹泪儿,你就没主意了。这么好的事,不上紧,夜长梦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等你商量完了,黄瓜菜都凉了。赶紧走,跟我骑一头牲口,到我家,把字据立了,拿着字据回家给你娘你媳妇儿报喜去吧。”这江庆懋交了茶钱,拽着周继业往外走,慌忙中,把篮子和裢褡子忘到茶馆里了。江庆懋拽着周继业出了茶馆儿,来到他骑来的大马跟前,问:“长这么大,没骑过这么好的马吧?”没等周继业回答,江大少就不由分说,把他拥上马背,他又翻身上了马,说:“不用害怕,坐好,搂住我的腰。”周继业从进了茶馆儿到现在,像传说中人喝了“符儿”似的,中了江家少爷使的魔法似的,任他摆布,这会儿人在马背上,更是“骑马难下”,有苦难言了,只得乖乖地搂着江大少的腰,那江大少两腿夹紧马肚子,手握缰绳,嘴里吆喝着,那大马似乎要在外人面前露一手儿似的,“得儿得儿”地撒欢跑了起来,身后高高的尘柱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周继业感到耳朵里“呼呼”地风响,也就是两袋烟的功夫,他们就回到了榆树村,庄上人见周继业和江家大少爷骑在一匹马上,觉得是个稀奇事儿,赶紧让开。周继业几乎没弄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就被江庆懋拽下马来,又被他拽着进了江家大院儿,走进江家客厅。
江保长这两天像身上长了疥疮,或者屁股上扎了圪针,走坐不安,他一见老大领了周继业来家,心想,老大这小子够黑的,也有办法儿,当真把周继业给钓上钩了,心里暗想,要是让周继业顶了这个事儿,跟暗楼程家结怨就更深了,村里人也会认为是他江家爷们儿有意欺负程家。管他呢。他眼前闪过程兆远那财主不像财主,庄户不像庄户的窝囊样子,哼,老子就这样做了,他们能怎么着?江保长心里掠过一种得势者的快意。……周继业这些年来,每年年初一来江家给江保长夫妇拜年,保长家客人多,拜年的人跟流水似的,前赶后撵,保长架子很大,对穷家小户儿的人,带搭不理。这回却不一样了,见了他,居然立即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还露出了稀见的让人很不习惯的笑容,说:“快来,表侄,你兄弟俩赶集碰在一起了?好。快坐。”周继业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讪讪地苦笑,他常劝自己,虽然自己家是穷人了,但毕竟是大家主儿的后人,见了富人,官家人,不必低三下四,狗舔蒜棰儿似的,但真的见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比人家矮半截儿,腿肚子发软,嘴头子也不顺溜了。他咕哝道:“庆懋,不,大少爷非得,让我跟他来,说说那个……什么……当兵的事……这个事儿,不能这么慌,我还得好好想想,也得给俺娘商量商量…”江庆懋忙打断他的话,说:“我在方庄集上遇见继业兄弟,啦起当兵的事,我说,我自己想出去闯几年,媳妇子快要坐月子了,不让走,要死要活的,要真出了事,是两条性命,继业心肠软,说要替我去,我说,那也不能白着你,江家拿出几亩好地送给你,再给你家盖上五间新房,他一听高兴得了不得,这就忙不迭地跟了我来写‘约’,我让他回家商量商量,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依着跟家里人商量,娘娘们们儿,迂迂磨磨,扯扯啰啰,没完没了,白耽误工夫。这不立马跟了我来,要跟你讨个字据。”周继业听江大少这样信口开河混说一气,当面说瞎话,竟然比真的还像真的,但他在保长父子面前,心早虚了,胆子也瘪了,胸口抽抽得难受,哪有勇气辩正江老大的话?只是脸胀得通红,像要渗出血来了,满头是汗,但又支吾着说不出话。江保长以十分大度的口吻说:“还得立个字据?既然表侄要立个字据,咱就立个字据。我这就着人去写。到饭时了,咱先吃饭。”周继业站起来,咕哝说:“保长,我……回家吃饭。”保长说:“见外了不是?你来到我门里头,赶上饭时儿,岂有不吃饭的道理?再说,不是还等着立字据吗?”保长两手按住周继业,说:“安稳儿地坐着,等着开饭。”周继业竟像被定住了一样,坐在椅子上动不了了。江保长拽了江大少去着人写字据。到了前院儿,江保长气哼哼地说:“你小子真是儿卖爹田不心疼,怎么还给他盖五间新房?”江大少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不多许点儿,他能动了心,跟着我来?……再说,要天许半个,先哄着他走了再说。到时候咱给他们拖着不办,他们家两个妇道人家找谁讲理去?”江保长说:“你小子鬼点子还真不少。”大少说:“还不是跟着你学的,比你还差得远哩。”
江保长、江大少爷两个陪周继业吃饭,桌子上摆了四个大盘,四个大碗,还有四个小碟,莱肴够好,周继业夹了菜往嘴里填,却吃不出味道。他被劝着喝了四、五盅子烧酒,几盅酒下肚,头就晕了,觉得天地都在晃晃荡荡,觉得陪他吃饭的不只江保长父子俩,而是晃晃荡荡不少人,这些人密匝匝围着他,让他跑都没处跑。他迷迷糊糊地喝了酒,吃了饭,迷迷糊糊地看着人收拾了桌子,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说:“保长,我得走了。”保长说:“别慌着走啊,正事还没办呢。你跟着庆懋到我家干什么的来?不拿着字据怎么给你娘,你媳妇儿说?字据已经写好了,两张,给你一张,能认下来吗?我念给你听听:‘立约人江繁祺、周继业 立约人周继业自愿顶替立约人江繁祺之子江庆懋充丁参军,立约人江繁祺于立约人周继业正式入伍后,向其家人无偿赠送水浇田五亩,房屋五间及院落为周氏永久物业。空口无凭,立约为证。此约。立约人 江繁祺 周继业 民国三十五年 农历正月十八’。怎么样,这字据够周到吧?江家没亏待你们吧。……来吧,咱按上手印儿吧。”周继业坐在椅子上像个呆瓜,他拿着字据的手在发抖,刚才喝的酒上头了,他头晕眼花,看不清字据上的字,江保长的话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耳朵,又像是从半空传来的闷雷一样“轰隆轰隆”响,他心里像倒海翻江一样,他似乎看见娘和苦妮儿惊恐,绝望的面容,听见了她们悲惨的哭声,端阳哭哑了嗓的声音,又看到他离家后娘和苦妮儿带着孩子在场院屋里孤苦无助的凄凉景象,他突然哀声说:“保长,不,我不能去当兵,保长,你饶了我吧,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我不能去……我走了,家里不行……”江保长发火了,把右手往桌子上一拍,“啪”地一声响,让人心惊肉跳,桌子上的茶碗,烟筐儿都蹦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又不去了?你像喝蜜似的,要顶俺老大的名额去当兵,俺破上本儿给地给房,你跑我家来拿字据,我好酒好饭地招待你,吃饱喝足了,小油嘴儿一抹,变卦了?你耍人吗?你出去打听打听,全陶阳县,有哪个保长这样干的?保长是干什么的?保的就是国民政府的政令执行,保长让谁去谁就得去,明句话说,你认上头儿了,想缩回去,门儿都没有!这个兵,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给你地你得当,不给你地,你也得当。是让你去当国军,也不是当土匪,你上哪里告,也告不赢。我过午就把你的名儿报到区里,你不去了?你试试吧,看是政府厉害还是你厉害。我跟你说,凡是在了名儿的,都派上保丁看起来,谁也别想跑了。”保长抓起茶碗,“咕咕噜噜”喝一饮子,好像被凉茶缓解了火气,又把口气放软和了:“好侄子哩,别傻了,又是地,又是房,这样的好事儿上哪里找去?再说,上保安军,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哩。来,别三心二意了,快把手印儿按上,咱这个事就算说定了,你回家把字据给你娘,你媳妇儿看看,让她们高兴高兴,给你洗洗浆浆,准备准备,其实也没的准备,队伍上什么不发?还有军饷哩。”他让江庆懋拿过印色盒子,拽了周继业的手,在印色上沾了色儿,在两份儿“约”上按了手印儿。江保长也按了手印儿,把一份儿折叠好,放到周继业手上,自己收起另一份儿。周继业被保长一番硬话吓得魂儿都跑了,听任他爷俩儿摆布,他把字据展开看了看,又重新折叠好,塞到自己棉袄口袋里。江保长和江大少父子俩意味儿十足地相视一笑,江保长对周继业说:“怎么样,大侄子,再喝点茶?不喝了?那我让庆懋送你回家。”周继业站起来,身子有点摇晃,哭腔说:“不用送,我……我自己能走。”
周继业站直了,迈步往外走,脚底下像踩着棉花包,又像人在沙堆上,够不着实底儿,腿发软,迈不开步,只是习惯地机械地挪动着双脚,一绺歪斜地走出江家一进进院子,迈过一个个台阶,迈出江家大门,摇摇晃晃,一大会子才回到自己家。
周继业去方庄赶集,天已过午了,还没回来,程兆兰和苦妮儿等得有点着急,她们想,许是四姨留下他吃晌午饭了。程兆兰说:“昨儿黑夜,我做了个梦,很不好。今天早晨起来,左眼皮一个劲儿跳,继业赶集又老不回来,别再有什么事儿。”苦妮儿说:“八成是让四姨留下吃饭,也许喝两盅子酒,不会有什么事。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儿?”娘说:“倒也是,不过我心里老嘀咕。”
周继业一歪一倒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跌跌撞撞地进院,进屋,又进了里间屋,一头栽到床上。程兆兰和苦妮儿又是生气又是担心,见他手里没挎鸡蛋篮子,身上也没背褡裢—这两样东西都被丢到方庄茶馆里了,周继业早把它们丢到脑后了,更没买莱种子和烧饼。苦妮儿问他:“你在哪里喝的酒?”他舌头打不过弯儿来,含含糊糊地说:“在……江保长家。”娘两个都吃一惊,两人心里都暗自有不祥的预感,但又不明白是什么事。苦妮儿给他倒了水让他喝,他只喝了两口,却一下哕了出来,弄得炕上,地下连苦妮儿衣裳上全是秽物,又酸又臭又酒腥气,苦妮儿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扶他躺下,端阳在旁边吓得脸变了色,悄悄问:“奶奶,俺大大怎么了?”“喝醉酒了,气人!”
周继业睡了,但睡不沉,有时嘴里还说梦话:“保长……保长……不行,真不行,我不能去……求你了……”一直睡到天黑了,他一个愣怔爬起来,问:“我这是在哪里?”苦妮儿说:“在哪里?在自己家炕上。”周继业说:“我还寻思在保长家哩。”苦妮儿说:“你还好意思说,娘让你去赶集,鸡蛋卖了,让你买菜种子,给孩子买烧饼,你买哪去了?东西没买,怎么篮子和背褡子都没有了?怎么还跑到保长家去喝酒了?那江保长家的酒是好喝的吗?”周继业不吭声了,愣了好大会儿,苦妮儿说:“俺都吃过晚上饭了,你吃吧?”“我不吃了,吃不下去。”“到底怎么回事儿?保长平白无故地请你喝的什么酒?”周继业还是不吭声。“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苦妮儿急了,摇晃着他的身子,急咧咧地问。周继业低声问:“咱娘呢?”“我问你话,你问咱娘干什么?咱娘打发端阳睡觉哩。”周继业低声说:“保长让我替他家老大去当兵。”“什么?保长让你替他儿去当兵?凭什么?你怎么说的?”“我让他逼得没办法儿,又许给一点子好处—说给五亩南坡的水浇田,还给盖五间屋,拉个小院儿,我……我觉得自己拼命干,也挣不出这么些家产来,咬咬牙答应了。”苦妮儿用手指头点点周继业的眉头,高声说:“你呀,你让猪大油糊住心了?财迷心窍儿了?拿自己的命去换几亩地几间屋?五亩地,五间屋,五十亩地,五十间屋,也不能去呀。”周继业拽拽苦妮儿的衣襟,说:“别咋唬,叫咱娘听见了。”苦妮儿嗓音更高了:“哎哟,端阳他大大,你真昏呀,这是能藏着掖着的事吗?”程兆兰听见苦妮儿的话,从东里间屋走出来,坐到明间的大桌子旁边椅子上,说:“怎么着?怎么档子事儿?快出来说。”苦妮儿把周继业拽出来,说:“你快给娘说!”
周继业三岁没了父亲,母亲把他和妹妹拉扯大,他知道母亲的苦,也知道母亲的脾性是刚强的,他从不敢惹娘生气,更不敢背着娘做出格的事。周继业为这个家死挣死拼,但老是过不好,母亲没怨过他,嫌过他。“儿,不怪你。要怪,能怪你大大,怪娘穷命,老天爷有眼,咱总有出头的一天。”周继业坐到小板凳上,横下心,把头晌午发生的事大略地说了一遍,苦妮儿听得着急,光想打岔儿,程兆兰说:“苦妮儿,急也没用,咱让他说完。”周继业说完,从棉袄口袋里掏出“字据”递给娘,娘当闺女时在本族的私塾学过一些字,在小油灯下着那“字据”,看了两遍,脸色由白变红又变黄,长叹一声,说:“儿哎,你好糊涂呀,明认着是火坑,你任人家往里推呀。这字据,你按了手印儿,你就是应下来了,你怎么不回来商量商量?”周继业说:“他爷两个横拦竖挡,不让我走,连拉加拽的,硬叫我摁了手印儿,我不想摁,也求保长了,保长急了,拍桌砸凳的,把我吓坏了……”程兆兰说:“儿,你好窝囊。你怕他发什么脾气?发脾气他能吃人?你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是共产党,他发脾气能把你怎么着了?刀压着脖子也不能应啊。”程兆兰悲伤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我昨晚上做的梦就不好,今天左眼皮老是跳,我就担心有事儿,果不其然,还真就出了大祸事了,这可怎么好呀?”周继业试量着说:“娘,‘约’上写了,他们答应给咱地,还给盖个屋,这得多少年挣出来?江保长还说是让我当保安军,上济南,不打仗,跟警察差不多。……我被他们说转转了,就应了。”程兆兰说:“继业,你枉长这么大个人了,真叫迷糊!江家人的话能信吗?让江家给咱地,给咱盖屋,那不是朝老虎要皮?这些年载,见的是江家讹别家的地,霸占旁人的宅产物业,从没见江家帮过谁,贴补过谁,你走了,他不给咱地,也不给房,怎么办?娘和你媳妇儿妇道人家跟那江家打官司去?上什么保安军,他分明是哄弄人的。他把你交上去,人家分派你上‘中央军’,你不去?我看,咱这回脱不了落个人财两空。咱算让江家害苦了。”周继业苦哀哀地看着娘,说:“你不知道,我是真没办法儿了。”说完,耷拉下脑袋,一个劲儿长出气,苦妮儿在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程兆兰说:“端阳他娘,别哭了。哭也当不了事儿。咱娘们儿哭的时候在后头哩。继业,娘也不怨你。你是一时鬼迷心窍,让那五亩地五间屋给迷住了,你是过日子的心,谁叫咱穷来。江家爷们儿忒坏,忒毒辣,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江繁祺抓阄儿捣鬼没捣成,自己的儿子死活不去,他就来个移花接木,找人顶替,他儿子就金蝉脱壳儿,脱身了。人家别的抓了‘去’的,家家哭哭啼啼,他都派保丁给把住大门—不让人跑了。也有人家小子不愿意干庄户,想出去混的,也有穷得没办法儿,想上队伍里混口饭吃。 ”苦妮儿哭着说:“他找人替江老大,找谁不行?怎么偏偏找咱啊?”程兆兰说:“怎么找咱?他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全榆树村就咱一家是单门独户,外来的,好欺负,靠山是你姥娘家,可是江家和程家向来不睦。你姥爷活着,江繁祺还怵点头,现在他根本不把你兆运舅放在眼里,他找算咱,也就是欺负你姥娘家。”程兆兰想了想,说:“苦妮儿,咱娘两个上江家去一趟,去求江保长。”苦妮儿说:“好,咱快去,我去给他磕头。可是,就怕不管用啊。”程兆兰说:“不管用也得去。就算一点也不顶事儿,咱也是尽心了,日后咱娘们儿不懊悔。”周继业送娘和苦妮儿来到大门外边,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人影儿,程兆兰大声问:“那是谁呀?”那人影儿就躲开了,不见了,也不应声。程兆兰说:“看见了吗?江繁祺放上岗了。”
程兆兰小得可怜的小脚,摸黑儿走村里坑坑洼洼的路,深一脚浅一脚,老想歪倒,苦妮儿扶着她,好歹到了江家大门口,过了棂子门,去敲大门,院里的大狼狗发疯般地狂叫起来,吓得人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老大会子总算有人来开了大门,说:“噢,是
程兆兰让儿苦妮儿搀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江家,来到街上,天更黑了,也更冷了,程兆兰打了个冷颤,靠在苦妮儿身上,两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着,足有一顿饭时的功夫才回到自己家。周继业迎出大门外,和苦妮儿两人架着娘回屋在炕沿上坐下,又给娘端碗热水,娘喝了两口,叹声说:“江家要灭咱呀。”苦妮儿说:“继业,你看你惹的这事,怎么办吧?”程兆兰说:“别怨他了。这是人家画好了圈儿,让他往里钻的,他想不钻,也由不得他。想想我当年带着他兄妹俩来榆树村,指望住在娘家门上,孤儿寡母不受人欺负,没想到现今会摊上这样的事,悔不当初啊。”苦妮儿说:“俺上姥娘家找俺舅,让他想想办法。”程兆兰说:“江家自来和程家为敌,你舅也没办法儿。”苦妮儿说:“那也得试试,反正这事得给姥娘家说。”程兆兰说:“那你俩去吧,这么晚了,别惊动你姥娘了,光给你舅说说吧。”
周继业和苦妮儿跑到姥娘家,把事跟舅说了。程兆运说:“江繁祺太毒了,这事麻烦大了。”待会儿,他想了想,说:“你们先回去吧,这事不能让你姥娘知道。明天头晌午我去找江繁祺,咱这边出十亩地,盖十间屋,让保公所另找个人去当兵,替下继业来。”周继业咕哝道:“舅,那破本儿太大了。”程兆运说:“我的孩子,是人要紧,还是地要紧?就这样,他要愿意,咱也朝正北磕头啊。”周继业和苦妮儿走了以后,葛氏说:“你当真拿地出钱盖屋保继业?”程兆运说:“那还能是假的?就怕江繁祺这个坏东西不干。”“凭什么咱出地出钱?”程兆运说:“凭什么?我不是周继业的娘舅吗?我给你说,这个事儿你要敢挡,我休了你!”葛氏看看程兆运气乎乎的样子,没再出声。第二天程兆运硬着头皮去见江繁祺,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江繁祺就恼了,说:“程兆运,你充什么六个手指头的?周继业这事,是他自愿的,赖不着别人。你拿地出钱,你拿吧,咱村九个兵,你挨家给!我给你说,你再充大不错的,硬插一杠子,我上县政府告你个破坏征兵,送你个地方去吃现成的,你不信试试。你麻利地给我滚!”程兆运气得脸干黄,嘴咕嘟着说不出话了,他觉得江保长身上长着瘆人毛,他害怕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江家,来场院屋,给程兆兰说他去江家求情碰了一鼻子灰:“这个江繁祺,是豺狼性啊。”程兆兰说:“咱这回是让狗给咬住了,它还能松口吗?兄弟,这兴许就是你姐,你外甥的命。……我现在还犯愁,咱娘要知道了,她受不了。”程兆运说:“先瞒着她,以后慢慢给她说。”
还有两天,周继业就要离开家去当兵了。这两天里,周继业发疯般地干活儿,恨不得把一年的活儿都干完它,院子里的粪坑还没化冻,他举着大镢头硬刨开冰,把粪起出来,推到场里晒上,又把家里存的棒子,麦子给磨了,他还想下坡去春地撒粪,守在家门外的保丁说:“你不能去,不是俺不给你面子,放你出门儿,俺吃罪不起。”……周继业在那里拼命干活儿,程兆兰和苦妮儿在一边看着暗暗掉泪。
晚上,苦妮儿趴在周继业怀里,眼泪滴到他身上,继业说:“苦妮儿,我把你害了。我把咱娘和孩子托付给你了。”苦妮儿说:“你还说孩子哩,过了月头儿十来天了,还没来,八成是又有了。这可怎么好哎。”周继业说:“那就更苦了你了。要是再生了,是男是女都好生拉扒着。小子是端阳的个膀子,妮子也好,是你的贴身小棉袄儿,我不在家,你也有个说知心话的。”苦妮儿说:“别说的那么长远,在队伍上待个年把两年,瞅机会儿迭忙回来。”周继业说:“那就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事了。苦妮儿,我这辈子要是不行了,下辈子报答你。”苦妮儿说:“不许你胡说,你一定得好好地回来,我在家拉扒着孩子等你。”
周继业走后,江家为给周家土地和盖房的事闹了起来,瘸子江庆发不反对给周家土地和为他们盖房,但是必须算到江庆懋自己身上。他扬言,如果从“伙里”往外拿,他就一把火把江家大院儿点了。江保长知道这个瘸儿是说得出做得出的,江保长就想怎么编个理由赖掉这事算完,反正周继业当兵走了,就是不给他们了,周继业也退不回来了,管他呢。程兆兰领着苦妮儿来找江保长要地,要房,江保长拉着慢腔,说:“按说呢,有字据在先,这事该办。可是当时这事欠考虑,不知道怎么让上级知道了,说什么也不让,把我叫到区里,狠狠地剋了一顿,说这事传开了,一些当兵的走了,家属找保公所要地要房,把上边惹急了,坚决制止我这样做。我也不敢抗命啊。”他一边说,一边两只肿眼泡子眼匕斜着,色迷迷地看着眼前这婆媳俩,虽然贫穷,愁苦,但苦妮儿还是很俊,“秀色可餐”,程兆兰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比自己的黄脸婆甚至老二,老三还耐看,他用亲昵的口吻说:“表妹,表侄媳妇儿,你们放心,过过这个风头儿,咱好商量。以后,别拿咱当仇人,咱们走得近乎点,别说几亩地,几间房,什么事都好办,什么事都能办。以后,你娘俩儿缺钱花了,就上我这里拿。”程兆兰和苦妮儿相互使个眼色,娘两个都看出 江繁棋不光想赖账,还动了坏心思了,程兆兰觉得好恶心,正色道:“保长,字据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俺就是要俺儿豁上命换的地和房子,那是你红口白牙答应的,摁了手印儿的。除这以外,俺一分也不要。你的钱再多,那是你的,摆在俺脸前,俺眼皮儿也不翻,俺再没钱,不会向你伸手,穷死是俺的命。”江繁祺说:“又急了不是?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事先这样,过些日子再说。”
榆树村的外来户周继业,替保长的儿子当了兵,走后不久来了一封信,说他并没上济南当什么保安军—那是江家父子编出来骗人的,是没影儿的事,而是上了国军的大部队,很快就开拔了,准备和共产党开战。娘两个看了信,像一下掉进了冰窟窿,身子全凉了。这个虽然贫穷,但日子过得和谐欢快的小家庭让江家给踢蹬了。江保长许下的,自己按手印儿的土地和房子一直拖着没给,娘两个想到江繁祺那色迷迷的嘴脸,说的那些肉麻的话,再也不敢去招惹他。
这榆树村里,江繁祺父子干过的不讲理的事,伤天害理的事无其数,周家这事儿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特别是那周继业走后只来了两封信,从此再没了消息,村里人着着这家人两代寡妇带着两个丁点大的孩子—其中一个是所谓“腹里无爷”,周继业走后生的,好不可怜,都说江家爷们儿办事太没人味儿。……解放了,要土改了,江繁祺逃跑了,江家要完蛋了,榆树村的人感到“畅快”,江家也有倒霉的一天,大家都默默地等着,看江家落个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