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八十 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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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让乌贼歇了半天。吃饭时没人肯喂,要倒地上让他啃。牧师制止,给值日劳动添了自己的加饭,让他喂,当然愿意了。

饭后开始交代和批帮。犯人的兴趣集中在他从前骗到哪些东西,究竟玩过多少女人,怎么玩的,不肯讲就打。扁头和汤团介手,路过就是一脚!

牧师懒洋洋的,对落水狗没兴趣。这样情势至少要批斗三天,所以犯人有出格的,他也不甚管。讲下流事情,他不去听,在本子上画自己的图消遣,像五子棋的谱,有的是逻辑的格,有的是替犯人算血型(报出家人已知的算未知的),有的不知是什么······写完后撕碎丢掉。

乌贼态度很好,什么都认账。可是还得编细节,编得不够刺激,就挨打。天熊诧异:犯人没有同情心。

第三天一早,年轻的程管理来道:“720,东西也出来。”笼子里大惊。程管理见乌贼鼻青眼肿,反铐着手,问是什么事。牧师说是屠管理处理的严重反改造罪行,程管理踌躇道:“慢一慢。”人消失了。

不一会回来,无表情地开门:“720。”乌贼弯腰出去,朝扁头一瞥,得意的笑,脱离苦海了!

外龙头来取他的行李,两块破毛巾,一双破船皮鞋!别说被褥,牙刷、嗽口杯、草纸一概没有,半年来不知怎么混的!笼子里热议:不像是公判或介市监。牧师不言语。

夜饭后,当班劳动的犯人乘饭盒出笼,悄悄问720判几只手。外龙头是消息灵通的,判决后又不保密,道:“判什么,放回社会的,顶多一顶坏帽,不会错。”这类结果是他们注意打听清楚的,有时直接问熟的管理员。

光头们情绪波动了,原来笼子里表现不算的,屠管理空口吓人罢了。牧师笑笑。扁头叹道:“他说小事情已结案,帽花就要放他,倒没吹牛!”无限感慨。几人齐道:“好了,900不破案,今夜他抱你老婆睡了!”扁头惭愧的笑。

批斗没了对象,大家闲聊了——欺负小孩子般的汤团,他们没兴趣。可怜扁头还铐着手,只待两天后屠管理露面,900报告,才介了铐子。

秃秃说程管理人好,和眉善眼的。好些管理难得见到,因为是主管其他监房的。天熊见到他,也破了自己的疑惑:并没有挑选特别凶恶的脸。牧师也说,没见这人发过脾气,好像不会骂人。

犯人议论管理,比学生对老师、士兵对长官还要热心。老犯人往往知道管理的底细。为便于掌握前科,有老规矩:重新犯罪的回原来笼子。他们出外游荡多年,变本加利,为非作歹,而终于又见老管理,多少感慨!

对张管理的看法比较一致,不过貌似凶狠,有同情心。是有些犯人有了感情,自由后还去看他,他训话时引为得意的(主要是过失犯罪,重要机器烧坏之类的责任人)。老留说他是解放初警校毕业的。几个光头不同时间见过柳监长训斥他,他一动不动顶可怜。一个犯人说张管理押他提审回笼,看着工资单叹道:“只有五十四块。”

大腹便便的北方人耿管理是糊涂虫,笼中的事非,从来搞不清。大概识字不多,汇报的字条他不看的。脾气时大时小,没法捉摸。他似乎是单身汉,宿舍就挨东监。

有两个王管理,其实一人姓黄。小王管理常来10号笼,北边口音的大王管理来得少,不爱讲话,笨嘴拙舌的,人严肃。

主管学习的是中年人徐管理,人精明,说话辣,幸好主管其他笼子。

和小王管理、程管理一样年轻的吉管理,是苏北人,开口刮辣松脆,令天熊怀念绿叶厂。有名的娘娘腔,凶起来像女人吵架,下流切口不少。可是有同情心,爱管闲事。

犯人最头痛的是骆管理和沙管理。犯人为看病,讨好他,可是知道他是心硬的,药品不识的。人穿着时髦,骑仿摩托的两用车上班。有光头说和他是街邻,也是棚户区,他是复员的部队卫生兵。

年轻的沙管理是尖头尖脑的小个子,确是可怕人物。巡监时没有脚步声,帘后见谁做小动作,马上喝道:“站一礼拜!”不问情由,不讨价还价。他不屑和犯人对白,“都不是人!”这里的规矩,管理互不插手别人的处罚,所以还得他记起来发慈悲——才能坐下。于是人人恨他。幸好10号笼是屠管理主管,他来得不多。

而柳监长和屠管理是所有犯人背后也不敢轻侮的,怕被揭发。柳监长瘦而矮、黑,不像柳树,像黑松。从来没笑脸的,骂人能吓出人的心脏病,湖北那边口音。屠管理是黄脸大块头,眼皮下垂,使人看不清他眼神。训人时横肉直抖,北方话不易听懂,鼻音又重,让人害怕。牧师也道:“屠管理肯定是重要人物,党内有职务的。我们龙头开会,有时柳监长主持,有时他主持。如果两个人都在,他总结发了言,柳监长就不说了。”绿豆芽却知他底细,“他是市监调来的,我看电影时见过他。是管政治犯的中队长,吃亏在文化差。”牧师道:“不会很差,看个材料的很内行。别看他头发花白了,脑子清爽,精力也好······有次学习,大王管理说他棉大衣好,他说:‘还是我去越南前发的’,都出过国了!”

既有这样的经历,来主要是政治犯的船庙,却不主管政治犯,是有点奇怪的。但据说他有习惯,凡劈字头的人,他会借机个别谈话,问案由,如果柳监长出现,他就不言语了。

绿豆芽又说听别的老犯人讲,柳监长是这里的元老,从前是老八路,敌后武工队队长。牧师道:“我们学习时他说过,他是解放上海的南下部队,受过伤的。他一只手臂不行,你们看得出吗?”

绿豆芽道:”44对他熟悉,说他从前是副监长,正监长是钱监长。后来钱监长出了问题,嫌乡下老婆不好,上海有了相好,调去派出所了,柳监长补上的。”牧师道:“真是老土地,家乡故事了。”绿豆芽道:“我在外面见过柳监长的,你晓得他家住哪里,离我一个朋友很近的,就在丰庆路到头的新工房——”牧师厉声道:“没人问你这个,我也不要晓得!讲者无心,将来有了事——”绿豆芽道:“是我不好,不讲了。”

秃秃道:“对,不要讲具体。900,这里的殷所长你见过吗?”牧师道:“见过一、二面,长长脸,戴眼镜的。这人不简单,说话文诌诌,有逻辑的,是个知识分子,可能政法学院毕业的。260说起过他。”绿豆芽道:“我见过从前的姬所长,44来时是赵所长。没见过现在的所长。”牧师道:“他巡监来过的,你们不认识。”

确实不时有外来人参观的,铁门外的生人面孔,陪同的在后面,笼子里怎么知道是谁。

说来是巧,他们在说的神秘的殷所长,这时正散步来东监。他的相貌,牧师说得不差,其他事猜错了。他是才解放,中学生考进公安局的。造反早,脑子灵活不下于丘胡子。一直处于风口浪尖,从来不出事。极会看形势随时转舵,别人抓不到他把柄。眼下他是这里负责的副所长。所长是市里的头,挂名的。船庙是历朝历代关本地最大的阶下囚的,正职哪轮得到他!

他来东监并非无心,监长出差了。柳监长老的行政级别比他高,自恃这里元老、打仗受过伤立过功,开会顶撞他几回了。现在他有机会就支老柳出去学习,扶持屠管理替代他。屠管理也是老军人,工作认真,原级别也不低,只是在市监揪反革命集团出了错,自觉没味,要求调来的。他和老殷谈得来。老殷现在是有权有势,只是工资低——文革前他只六十几元。他的心里沟沟坎坎很多,许多惊人的内幕。比方本系统最大几个头目曾关这里,后转去关首都,就因为知悉领袖夫人的事——三十年代被国民党在这里关过······做人处事,能不小心乎?

监房旁是办公室和宿舍。晾着许多衣服,不是犯人的。地上几张报纸,铺着小鱼干,捧水烟筒的大王管理守着小鱼晒太阳。见到所长,连忙起立。老殷不理他,这种愚直无用之人不入眼里!
有辆翻倒的两用车,犯人在修理。老殷怒道:“啥人的车子?”米管理出现,慌忙道:“是我的。”所长道:“你什么班头?”

“我下班了,我让他走。”

“下班就可以大鸣大放了?”

“我错了。”

“向老屠检查。”

“是。”连忙押光头回笼。

晓得管理都会钻空子,杂事让劳役犯干。如果来了有本事的裁缝、伤科名医、木匠,人人都想揩油。而柳监长在,他们不敢。

老殷进走道一转,不见管理。上二楼,也是这样。管理茶水室门虚掩,推开去,小王管理在煮玉米棒,头也不抬道:“还没好呢!”没有反应,回头见是所长,吓得无话。老殷道:“你饭没吃饱?要紧弄这个?怪道人都不见。”小王道:“才巡过监,我再去巡。”老殷道:“老屠呢?”小王道:“有点事,出去一会,关照我们了。”老殷道:“还有谁负责?老徐呢?”小王指指楼上。

所长来到三楼,二、三楼是清一色的劈字头,所以比较安静。管理小办公室锁着。老殷用拳擂门。有人来开门,是个光头犯人。老殷吓一跳,劫狱了?忙后退一步。犯人蹲下了。脱光衣服的徐管理从写字桌上爬下来,诉苦道:“殷所长,我犯纪律了。腰痛老病发了,想病假缺人手,找犯人来推拿,我马上押回去。”

老殷沉下脸不说话。徐管理马上送人进笼子,“匡,嚓嚓。”跑步回来挨训。老殷道:“都是你的理由,一个党员、主管学习的,要紧推拿!二楼小王烧珍珠米,底楼小家伙,姓吉还是什么,叫犯人修两用车。”徐道:“姓米。”老殷道:“是啊,松散得这个样子!老柳、老屠不在,你们就没约束了。”

“我要检查。”

“向谁检查?”

一愣道:“嗯,向老屠检查。”他原是跟柳监长的,和后调来的老屠自然是两条心,但明白现在的形势和所长的用心。

果然和霭道:“好的,这样好。他也是党里领导么。有事要多和他通气。”

“是,是。”

“刚才那犯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市里伤科医院的,推拿特别好。恶攻罪,污蔑中央首长。”

“唔。三楼的27号笼怎么不关犯人,堆东西?”

“漏雨厉害,人出空了修。可能想做工场,修修木器铁器。”

“那犯人太挤了,挤得不能睡下了,将来有反映。”

“他们说让刑事犯挤,没关系的。住得挤,造成压力才肯交代!”

“荒唐!谁说的?”

“老屠说的,不过这一点他们俩是一致的。”

老殷无话。要是老柳说的,又是不符合政策的一个把柄。想起道:“老耿呢?”

“他是夜班。在寝室里。”

所长走了,徐管理殷勤送下来。老耿是这里老土地,所以是老寝室,离东监很远的另一头。老殷回所长办公室看报、喝茶。后来无事,逛到老耿那里。正拉京胡消遣,有帐子的单人床前是小桌,摆着酒和菜。忙请所长坐,添一个杯子一双筷,桌上是管理食堂的油炸黄豆和糖醋小排。老殷没胃口。老耿又亮出小锅里蒸的甲鱼,没动过,老殷才有了兴趣。吃过说味不错,问哪儿来的。老耿道:“我内侄女从安徽带来的,当地人叫鳖,不吃的,所以很便宜。一次带来九个,才几块钱。有回公判前连日开会,人觉得累,我一顿吃它几个,一夜睡醒,精神恢复了,所以这东西是好的。”

“是补的,上海人相信。不过是凉性,也不消化,不能多吃。”

“你怎么不动酒?”

“我这个有限。老屠呢?”

“他量大,我们常常一起喝的。”老耿受不了柳监长的严厉,已成老屠的朋友。他没多少文化,解放前是警察局的地下党外围,后来是起义的。是上海监狱系统的老土地。

第二天屠管理去寻所长,邀他夜饭时来东监办公室吃饼——如果他不回家去的话,笑道:“你昨天来过了?老徐一早寻我检查,我吓一跳。你吓他了吧?”老殷道:“我是要吓吓他。”

原来老耿和老屠是同省的大同乡,说起家乡一种煎饼,老屠说他也想吃这东西,但调料和汤不会弄。上海只有一家店做这玩意,人很挤。老耿得知有个犯人正是这个店做的,告诉老屠,说他是小事情,就要戴帽回社会了。老屠道:“那要抓紧,2号笼事情多,我找他谈话,你在旁边和面,他懂的。”

反正柳监长不在,照计行事。那厨子是乡气的蠢货,报告笼子里事非,没完没了。老屠说老耿做得不对,歇歇。光头恍然大悟,撩起袖子效劳。果然做法特别,快而好。两个小炉子搬进了办公室,葱姜蒜辣椒香菜具全,一面煎饼,一面煮酸辣汤。老耿让光头吃了几块,送他回笼子,不许他乱说。老殷到时,犯人已经不在。锁了门喝酒,老殷惊讶道:“你们手艺这么好?”

老屠道:“管理员食堂和犯人中灶食堂都不行,其实可以大胆一些,从犯人里拣。”

“那不行,出了事怎么办?”

老耿道:“会出什么事,下毒?市监都没这么多规矩。”

“那是判了的,两样的。”

老屠对老殷道:“算起来巧,他离开提篮桥,我进去,好像调防。我们表面上紧,有的人家里衣服都是犯人裁的,小青年结婚,家具的脚是犯人做的。比市面上的好多了。”老殷道:“你们无法无天。”老屠道:“市监是中转站,发到外地才是无法无天。你没听说?上面头头的大衣都那里做,还有更吓人的事······”

因为辣,三人都是一身汗,吃得畅快。有电风扇吹着,老殷道:“你们脱光好了,不要紧。”两个大块头顾及是所长,留件汗背心。老屠道:“这个热算什么,我去越南是吃不消,夜里不开冷气没法睡。”

老殷道:“你那时是市里第二批?去干什么的?”

“去指导监狱和行刑。那边是瞎搞,也不存心学。”

叹道:“我到现在还没出过国门呢,土包子一个!申请过去阿尔巴尼亚,没成。”

“你年轻,前程远大,我和老耿是等退休、等死了。”

老耿乘机道:“我和老屠谈过几回了,所长这个忙你要帮我:五十出头的人了,老婆孩子还在乡下。你跟市局管户口的人说说。”老殷道:“看机会吧。”老耿一团高兴。

老殷道:“老柳还有几天回来?”

“还有三、四天吧。”

老耿道:“他不回来也蛮好,太霸道了。冒过危险怎么样?我们从前小命也拎在手里的!人不能太自大。”老屠道:“他是苦行僧,看到人家吃、玩就恨,自己是硬的,啃啃淡馒头,是学焦裕禄。”老耿道:“这样活着不如死了,我是一半工资寄乡下,一半自己吃光的。”他工资是三位数,是保留工资,比屠和殷都大。

老屠道:“我也是这个脾气,每月工资和老婆用光,小孩子吃不到我们——将来他们有的吃!”老耿还道:“这个人心肠不好,没有同情心,有一次——”

门咚咚敲响了。老耿光火,谁来扫兴?

“开门,妈的。”是柳监长声音,里面惊慌了,他不是在外学习吗?出了什么事?在听他们壁角?老殷和老屠对看一下,示意老耿去开。柳监长骂道:“你耳朵聋了?在里面干什么——”看到是这二人,怔住了。

老殷笑道:“老柳,你们已经结束了?”

“还有几天。我不大放心,来转转。门口邋塌的不成样子,老王的鱼干铺得一地,人却看不见。”

老屠道:“他是不像样,所长昨天讲过他了。你晚饭没吃吧,一起坐坐。”

“吃过了,我再去走走。”转身消失。三人研究他听见多少,还实地演习,分门内说话和门外听。老屠道:“不碍事,没听见,他不是见我们一愣么?”

关门再吃。可是已提不起兴。下班的老殷和老屠回家了,一起走的。

柳监长在所里也有个小休息室,到食堂买了饭菜,去屋里吃。吃了就躺下睡,心头恼火:要弄成三家村来对付我?我不犯错你奈我何!想叫我自己走,没那么容易!愈想愈气,半夜一点钟,翻身起来,摸去东监。

在大门处没按电铃,拿钥匙开进去的。曲折的走道灯光雪亮,各笼子的帘布一律拉开,所以看笼内犯人是一目了然。一片打鼾声波涛似的。没看到管理。上到二楼。茶水室的门半开着,几个人在打牌说笑。老柳上到三楼,也没见管理。再回二楼,鬼头鬼脑的摸过去躲门背后听,是小王、小吉、小万三个年轻人,轮到他们值夜班。他们吃烟吃茶,不会烟的小王吃瓜子。小吉摔纸牌道:“不来了,我老是输。”小万道:“没出息,接着来。”小王道:“歇一歇也好,我头昏了。”

小万道:“你这几天人没精神,坍掉一样,啥事体?”

小吉道:“不谈了。会有什么事!”

“户头又吹了?哈哈,为什么事?”

“还是老问题,瞒不住的。我承认不是治安科,是看守所的。她当场没说,第二天就回头我了。”

“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我想想也恨,进这铁门,自己也像犯人了,工资奖金又小,图的什么!”

小吉道:“打一世光棍,卖给看守所了!”乡下人的小王难得开口:“应该多配点女看守,我们自己解决。”

小万道:“你悃扁头!不过也不怨人,社会上认为,看犯人的滚在龌龊事情里!我在民兵指挥部呆过,女犯人多,提审的都色迷迷的,关了房门一对一审,有什么好事!女犯放走的结论写得好极了,像三八红旗手。”小王道:“没有出事的?”小万道:“有的,不过赶回厂里,一般不处理。他便宜搨到了!”小吉道:“妈个皮都是这帮赤佬弄坏的,我女朋友也问有女犯人吗。我讲不清了。”

小万对小王笑道:“你是童子鸡?你有事去女监,看见几次揩身?老实讲!”小王道:“别瞎讲。照你讲,医院里看妇科的都是坏人?”小万道:“那两回事。女犯人是有本事的,见识过的。”

小王道:“你老婆怎么到手的?”小万道:“我不像小吉,娘娘腔,还暴露身份。先下手为强么,敲好图章再说!”两人原是考不上学校的社青,家里穷,小万由户籍警介绍去唸公安学校,小吉是户籍警弄去做交警的。小王是部队复员来的,都不是党员。

小王道:“你们同学里有什么好职业?”小万道:“做侦察员好,有点津贴,能出差玩、住饭店。法警没意思,有押送犯人去外地农场,开到半路暴动,人差点变烈士。”

小吉道:“我们文化差,否则在别的监也可以。”看资深政治犯的笼子是需要文化高些的。小万道:“你少讲这种话,被柳监长听到,赏你一只火腿。”小吉道:“只要你们两个不打小报告!”小万道:“有一点要注意,在他和屠管理之间不要传话,要出事的。”小吉道:“还是屠管理待人客气,我有数。上月徐管理在三楼批斗龙头反改造,犯人揭发说背后都叫柳监长为柳司令。徐管理还问什么司令,说龙头讲的:强盗胚面孔当然是土匪司令,正好柳监长巡监听见,气得脸发黑——”小万道:“他脸本来是黑的,怎么变黑?尽是胡扯。我小便去。”推门出来,看见柳监长,吓得失声。监长上去一拳,又提脚踢。小万不敢动。又冲进去踢小吉,骂他平常好感的小王道:“你也变坏了,打听下流的事,也想进笼子?你们哪里还像新中国的公安人员!要调出去!我请你们来的?明天你们两个,开除出公安队伍,不用上班了,谁求情也没用!”

柳监长余怒未息,去按响电铃,刺耳的金属音不停下来,从来没有的事,所有笼子震惊了。老柳冲上三楼,又下到底楼,在走道冲来冲去,吼道:“全体起立,不准穿衣服。现在是一点半,我要训话!我出去学习没几天,东监乱成什么样了!又碰上混账王八蛋的看守,你们得意忘形了!我人在外面学习,心在看守所,急得睡不着。急什么?急你们抗拒交代,不肯改造,和政府打持久战、游击战!你们笃悠悠,一天三餐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睡大觉!当这里是饭店、旅馆?14号笼,谁撑着墙的?都站直!我就要你们受受冻,记住今夜的事,一辈子忘不了······”

光头们只好赤膊短裤立着。有爱惜衣物或监方只发外衣裤的,一丝不挂的挺立,每个笼子都有,是个奇观。

天熊在睡梦中醒来,强撑眼皮。虽近夏日,夜间凉,猛打喷嚏。可怜牧师是独腿站着打颤,一手扶墙,脸苍白。柳监长喝道:“不准打嚏!想捣鬼?用手捂住。你们还嫌冷?深更半夜的贴反标、拦路抢劫、上门盗窃,就不冷了?冻死才好,为民除害,又节省了粮食······”

柳监长是小黑个子,拿着鞭子,上上下下跑,不停的骂,像出发前视察赤膊敢死队,杀气森森。惊动了外监房,以为发生大事,纷纷前来。小王他们在门口解释。

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让睡下。天熊钻进被子,身体恢复温暖,睡意没有了。心头是怒火,这算什么?法律就是这样?新宪法就是这样?想到自己的案子,恨不能撞墙,撞死、撞出点事情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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