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册岁月第二部30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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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零年的冬天,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多雪的冬天,一个饥饿的冬天。阴历十一月中旬,就下了第一场雪。进了腊月,又下了一场。“腊八”了,方庄全村,没有几户人家喝“腊八粥”,快过年了,但是还看不出有一点迎接节日的迹象。西北风“哞哞”地刮过,吹起浮雪,像小沙粒儿一样打到人脸上,冰凉,生疼。整个村庄,树木,草房,除了街边儿的石碾,似乎一切都在寒风中发抖。天快黑了,在生产队干活儿的男、女劳力都缩着头,搐搐着,肩上扛着农具,冻僵了的手努力伸进袖筒,踩着滑滑擦擦的雪路,没精打采地回家。早些年“单干”的时候,下雪以后,除了特别勤力的老头儿背着粪筐拾粪,庄稼人就没什么农活儿了,可是,在了社,特别是从五八年大跃进往这,一年到头儿,生产队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即便是下了大雪,干部们也会变着法子不让劳力们闲着,老百姓说:“以前说,‘尿不完的狗尿,搓不尽的人灰’,现在还得添上‘挣不完的工分儿’。”庄稼人回到家,在七漏风八漏气的破屋里,一盏小煤油灯只比荧火虫稍稍亮那么一点,锅底下是已经变黑了的灰烬,没一点儿热乎气儿。个别家里有公家人的人家,才会生煤炉。多数人家儿既没有煤票儿,也没有钱,买不起煤,也没煤炉和烟囱,所以根本不指望生什么煤炉,就连像往年那样在屋里烧柴草烤烤火,或弄个火盆,也都办不到了。这几年,庄稼收成不好,柴草就收得少,庄户人不但愁锅上没粮米,也愁锅底下没柴禾。地里庄里,崖头边,路两旁,一点干柴棒儿,烂草根儿,也都拾掇得一干二净,像秃子脑袋似的。眼下大雪把大地盖得严丝合缝儿,更没地方拾柴禾了。孩子冻得“哧哧哈哈”,稀鼻涕一抽一抽,两只手肿得像烂地瓜,哭着要烤火,大人们说:“烤什么火?那把把柴禾烤没了,做饭的时候,往锅底下放你的腿呀?”吃晚饭了,无论是气息奄奄的老人,还是干了一过午活儿,饿得肚皮贴了后腰的“劳力”,或是哭哭啼啼的孩子,一人捧一碗清得照出月亮的地瓜干汤,“嘘嘘溜溜”地喝。老人的吁叹,孩子的哭叫,老娘们气急败坏的叱骂,不绝于耳。程兆萍邻居菊花家从食堂解散了,常常揭不开锅,人吃不饱,就爱闹病。上年冬天,老嫲嫲先走了,没出俩月,老头子也去找老嫲嫲了。两个大点的闺女孬好的找人家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天热时拉肚子,死了, 二年不到,家里人少了一半儿,撇下两个小闺女,一个小儿子,面黄肌瘦,两根筋挑着个头,好不可怜。菊花恼上来,就号哭一阵。因为是近邻,程兆萍心软,常常接济他们。两个老人在世时,心肠好,对方家,方家这个孤苦零丁的寡妇娘们儿挺同情,交待儿子、媳妇儿别看人家方家倒运了,就学人家“破鼓乱人捶”,先前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菊花两口子和孩子们都不欺负程兆萍。程兆萍也怪疼他们家孩子,他们家孩子自然也跟程兆萍亲。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再亲的亲戚,不在跟前,也指望不上,可是近邻就不一样了,处得好,就能帮不少忙。这几年程兆萍还有一个难言的心事。李存锁常不常地往她这里来。方家东厢房外头是条小胡同,西邻居自是能听见动静儿,可人家从不在庄里说咸的道淡的,程兆萍心里有数儿。腊月初八这天中午,程兆萍熬了一锅“腊八粥”,漫墙头给菊花递过去半盆,自己就着豆腐炒粉皮和椿芽咸菜喝了一大碗。过晌午,她把炉子弄得旺旺的,天不黑就把剩下的粥和菜放到炉子上温着。她在等李存锁。李存锁上县里开会,学什么农业多少“条儿”,走了七、八天了,今天就该回来了。从过晌午,她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她想起人们常说的“左眼跳财,右眼跳挨”,“挨”?“挨”什么?还不就是“挨”他那个家伙什儿的?她心里这样想着,自己觉得臊得慌。一边又想,甭管怎样,他今晚上一准能来。他出去开会,学习,办事儿,总是特意晚点儿回村,也不回自己家,趁没人注意,钻到程兆萍这里来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家,好像刚从外边回来一样。这人心眼子就是多,在程兆萍身上又特别用心,所以才有这样的点子。程兆萍从心里佩服他有办法儿。……程兆萍支崩着耳朵听着大门上的动静儿,李存锁临上县里学习头几天,他家孩子生病,他就没得空儿过来,程兆萍真的挺想他了。程兆萍十七、八岁嫁到方庄,听小媳妇儿,老娘们儿在一块儿说那不要脸的话,有一句是什么“三十不浪四十浪”,说是女人到了四十岁,比二、三十岁的时候,更“馋”那个“事儿”,她心里还不信。现在,她知道了,还真是那么回事。程兆萍刚结婚那几年,丈夫方子敬经常不在家,她想念他,觉得对他这个人牵肠挂肚,对那种“事儿”倒没怎么如饥似渴。可是,从八、九年前那个下大雨的夜晚,跟李存锁有了那“事儿”以后,对男女那种事儿的念想,深藏在自己身子里多少年了,一下被他撕扯出来,原来那念想是活鲜活鲜的,野性生猛的,真像人家说的,如干柴禾见了火,那股子劲儿硬是扇乎起来了,而且—程兆萍自己都觉得“不要脸”—按都按不下去了,这是那些年对自己丈夫也没有过的。李存锁有几天不来,她就走坐不安,想他想得百抓五挠,盼着他快来,如果说好这天他会来,就盼着天快点儿黑,她有时想,这人也不是你的亲男人,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何必太在意?她甚至嫌自己太“浪”,“不要脸不要腚”,但就是不行,她管不住自已,管住身子(?)管不住心。是啊,也不怪程兆萍,她丈夫方子敬是有学问的人,有自已要干的“大事”,有一肚子心事的人,他跟程兆萍没多少话说,好像总在想他外头那些事儿,每次回家来,睡在床上了,才像突然想起床上还睡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而这女子还是他的老婆,而老婆是需要“亲热”的,这才往她这边儿伸胳膊撂腿,两人弄那个“事儿”,也是“急忙火速”的,看那一霎儿,方子敬也跟疯了似的,渴得了不的,“浪”得了不的,但是,天明起来,他心里的事儿又最要紧了,说走就走,一点儿恋恋不舍的意思都没有,程兆萍想,她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怎么就拴不住他的心呢?这男人的心真是摸不透啊。到了,方子敬连人带心都没“拴住”,跑到那不是外国但比外国还外国的台湾去了,她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脚女子,比起他在外边儿那些她不明白的事儿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如今这李存锁跟她丈夫就翻过来了,一点儿也不一样。他是天生的“情种”,从年轻到现在,心里最看重的就是和程兆萍这点儿事儿。只要来了,只要偎乎上,就像吃了什么猛药,上了什么劲,变着法儿地亲啊,絮磨,腻歪,没好地“闹腾”,他自己得“自快”够,过足了瘾,也知道疼人,让自已喜欢的女人乐到不能再乐的顶点。让人越来越上瘾,这回刚完了事,又寻思下一回了。程兆萍没抽过大烟,她觉得,让李存锁弄得她想办那个事儿,快跟上了大烟瘾的差不多了。程兆萍想,这兴许是人家说的“三十不浪四十浪”,她现在正是最“浪”的年纪啊。程兆萍有时候问李存锁:“你真行,回顶回把人弄得神魂颠倒的,东西南北,姓么名么都恨不能忘了。什么人教的你?怎么这么会弄这些事儿?”李存锁一边亲她,一边说:“这还用人教?就是太喜欢你,太希罕你了,不知道怎么跟你亲热才解馋,才过瘾。”……程兆萍心里想着这些让人心慌意乱的事儿,又往本来就很旺的煤炉里加了几块煤,用火钩投投炉灰,火更旺了,屋里暖烘烘的。程兆萍知道,从五九年冬天到现在,庄里人多数都吃不上一顿饱饭,老爷们,老娘们儿饿得上气不接下气儿,有的大闺女,小媳妇儿连“红”都不见了,听人说有的娘们儿,媳妇儿子宫都下垂了,庄里光见死人,不见妇女怀孕,生小孩儿的。你想想,这个年月儿,夫妻俩哪还有力气弄那种事儿?可程兆萍跟他们不一样,她有儿子,闺女供着,比原先的日子还好过些哩。儿子学增一九五七年夏天在矿校毕业。分到辽宁桦树沟煤矿当了技术员,煤矿上工资高,下井有补助,口粮也多,五九年在矿上找了媳妇儿,媳妇儿也是矿上上班儿的,长得体面,也孝顺,两口子时常往家里打钱,邮粮票儿;女儿学慧五九年商校毕业,分到齐州煤建公司,不久又调到了地区商业局,票儿呀,证儿呀的好掏换,每回来家,儿、小包儿的带一些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闺女想得十分周到,天不冷,就把煤炭送来了。两个孩子都出息了,程兆萍也熬出来了,当然是多亏孩子她三姨家,让俩孩子在济南上了这么些年学,程兆萍心里清楚,孩子们能有今天,她程兆萍能过上好日子,都亏了李存锁。要不是他帮忙,俩孩子根本上不了中专学校,早就从济南回来,一脚踏在垧沟里,干庄户了。为这,她也应该谢人家李存锁,也应该疼这个不是她男人的男人。她跟李存锁相好,因为他是她和俩孩子的恩人,她是个女人,除了自己的身子,她无以为报。她不是像庄上有的“破鞋”女人,图男人的钱和东西,他倒是想疼她,可是村(大队)里穷得“叮当”响,他能沾多少油水?所以程兆萍不光不要他的,还“倒贴”他,时常拿着东西去找李存锁老婆黑皮翠套近乎。她跟李存锁好了半年多以后,黑皮翠知道了,亏得李存锁有办法儿,把她按排住了,程兆萍装不知道,照常巴结她,那娘们儿爱财,图东西,就不跟李存锁闹了,还说他:“你们俩的事儿,我不管了,权当你在外头收了个二房吧。”有时候十天八天的李存锁不到程兆萍这里来,黑皮翠甚至说:“怎么着了?还不去找她解解馋?这么些天不去,那小娘们儿想你想得下头水拉拉的成小河儿了。”这让程兆萍去了一大块心病。只要黑皮翠跟她相安无事—不但相安无事,还成了她的挡风墙—程兆萍这个“二房”就能安安稳稳地当下去了。庄里那些四类分子家的子女,没个上出学来的,有的上到高中,也没脱了回来当“社员”—当社员也是二等社员,头都不能抬,说话都得掂量着轻重。庄里人对学增、学慧兄妹能这样“出息”,觉得奇怪,程兆萍在庄里“放风儿”说:“俺孩子知道自己政治条件不行,不敢上高中—上了也考不上大学,都上的中专,就是中专,也是人家都不愿上的,俺学增上的就是下井挖煤那种学校。”李存锁、黑皮翠也帮着“宣传”,说:“方家孩子在济南上学,亲戚家的人懂得考学里头的事儿,选的学校准。”程兆萍不敢跟任何人说俩孩子在学校都入了团,儿子到了煤矿上,还入了党,提了科长,她最怕孩子政审的事露了馅儿。有时对李存锁说:“你不知道,我天天为这事儿捽捽着心,万一这事儿败露了,俺娘们儿就没法儿活了。”李存锁说:“你这人真是的。我跟你说了一百遍了,把心放到肚子里,没事儿,庄儿里就我一个人知道,公社那边儿,我跟黄秘书好得像一个头,多咱我拿了政审材料去找他盖公社的章儿,他连看都不看,就拿出戳子来,让我自已盖。你说你怕个什么味儿?”程兆萍说:“庄儿里这些庄乡倒不要紧,也看不出谁想朝俺娘们儿使坏,我就是怕那个‘狗不啃’,他是你们党里的人,又是大队民兵连长,他想占我便宜,我不搭理他,他恨死我了。我怕他找事儿。”李存锁说:“你别怕他。他作的那才是大事儿,我已经吓唬过他好几回了,他再不老实,我二指宽的纸条儿,就送他去吃‘现成’的。”程兆萍说:“可别。你就算让公安把他抓起来,他蹲几年出来,还不会跟你算完,咱可别得罪他。人家不是说吗?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们议论的这个人,叫李存仓,是李存锁的一个本家兄弟,有名的泼皮,愣种,四方大脸,脸上的肉都横着长,土改那阵子,李存锁为了拉自己的势力,见他天不怕地不怕,能冲冲打打,拼拼杀杀,六亲不认,不怕得罪人,建议土改工作队,让他进了贫农团,后来又让他入了党,当了民兵连长,成了庄里数得着的人物儿,这李存仓翻了身,当了官儿,三十大几的人,娶了个长得不难看的媳妇儿,可是他还不知足,仗着有点儿权,专往女人行儿里钻。这几年,他利用民兵夜间轮流守夜看庄稼的机会,借口女民兵小胆儿,让男女民兵搭配上岗,有的男民兵不老实,故意闹“故事”吓唬女民兵,有的女民兵不由得往男民兵身上靠,跟前又没别的人,男的就趁机占女的便宜,弄得民兵队伍乱糟糟的。他这个当连长的,借查哨,跟人谈话为由,“办”了好几个长得好看点儿的女民兵,她们怕丢人,也不敢跟人说,白吃哑吧亏。有的嫁了人,碰见个傻而瓜几的男人,新婚之夜,没发现“问题”,女的就算闯过了这一关。有的找个男人精得跟猴子似的,什么都明白,看出自己娶的媳妇儿不是“头一回”,洞房里就闹了起来,虽然多是些穷小子,娶个媳妇儿不容易,没有闹离婚的,可是女的有短处攥在男人手里了,只好(白字,应为“贝”字旁加一个“青”字)着任男人捏了,从此抬不起头,天天忍气吞声。更为严重的是,这个李存仓色胆包天,竟还“搞”了本村一个已经跟一个当兵的领了结婚证儿的姑娘,这就是李存锁说的他作的“大事儿”。李存锁听程兆萍的劝告,一直为李存仓瞒哄着,可是,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背孩子,李存仓色胆大过贼胆,老毛病还是常犯。有一次,他趁李存锁不在村里。半黑拉夜,来敲程兆萍的大门,他早就知道村支书跟程兆萍相好,十分眼热。他觉得这种又是反革命家属,又是地主婆的寡妇娘们儿,能跟李存锁睡,就能跟他李存仓睡,他李存仓不也是当官儿的?不一样长着那家什儿?为什么他不找她睡?不睡白不睡,不能让李存锁吃“独食”。……程兆萍听见大门响,还当是李存锁来了,开大门一看,竟是李存仓,她跑回屋摸了把菜刀,高高举着,硬是把他吓跑了。程兆萍心里害怕,但一直没敢跟李存锁说,她怕李存锁生了气,真把这个坏家伙送去“吃现成的”。交个人是条路,得罪人是个坑。程兆萍不想也不敢得罪任何人。但是像俗话说的,“人不报天报”,那个军婚姑娘过了门,小当兵儿的发现了问题,就在结婚当晚,硬逼着姑娘“坦白”,小当兵的记了下来,让姑娘按了手印儿。小当兵儿的把新媳妇儿的“坦白”材料交给了村支书李存锁。在这之前四、五天,公社黄秘书偷偷跟李存锁说,你们村的李存仓这人不地道,他到公社来找领导告你的状了,看样子想“篡权”。李存锁心里一惊,但故作镇定地问:“告我什么事?公社领导什么态度?”黄秘书笑道:“这家伙傻不几的,弄不出道道儿,鸡毛蒜皮的,没说出什么成问题的事儿。让公社领导狠狠地训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李存锁心想,好小子,混蛋玩意儿,我这里一是听程兆萍的,二也念在是一个老祖宗的兄弟,有心保他。他倒不分头青蛋肿,恶人先告状,找我的事儿了,李存仓,是你不仁在先,就别怪我对你不义了。也是天遂人愿,小当兵儿的把“坦白”材料交给李存锁,李存锁没让材料在自己手里过夜,马上交给了公社公安派出所。不出两天,县公安局和公社派出所来人把李存仓逮扑了,没多少天,就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那边儿小当兵的把新媳妇儿一脚踹了,那姑娘羞愧难当,寻死觅活的,娘家人黑白地看着,好歹没闹出人命,急忙火速地给姑娘找了个二婚男人,远嫁到关外去了。从那程兆萍不用怕李存仓来骚扰了,但是怕他日后放出来还不算完。李存锁说:“你真是一盘火鞭放三天—响(想)得长远。三年以后他出来,不党不团不干,是劳改释放分子,我让治保主任管得他住住的,大气儿都不敢出,他再敢胡啰啰,我整材料再把他送进去。”程兆萍听李存锁这样说,也就不那么担心了。可是,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心眼儿窄,总是这样,李存锁来了,跟她说道说道,她心里宽敞多了,李存锁一走,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天数多见不到李存锁,心里就犯嘀咕,越嘀咕越害怕,越害怕越嘀咕。吃点儿好饭食,穿件新衣裳,屋里点个煤炉,她都觉得像偷来的。她有时觉得自己就好比坐在一口下边水“嘎嘎”开的铁锅锅盖儿上,早晚有捂不住的时候。就为这,她也离不开李存锁,她觉得她和李存锁虽然一个是地主婆儿,一个是共产党的支书,可是两人是一根绳儿上拴两蚂蚱,跑不了她,也跑不了他。这六、七年,李存锁就是她的主心骨儿。她跟李存锁“好”的时间比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的时间都长,她怎么会不依恋他?但是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又是庄上最大的“官儿”,他们俩“相好”,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是偷鸡摸狗,是“破鞋”、“二流子”的事。程兆萍又离不开他,想他,又为这事儿心里难受,怨自己,恨自己,特别是两个孩子都成大人了,在外边干工作,当干部了,她却在家里“这样”,她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太给孩子丢人了。她天天在心里自己跟自已打架,就像两个程兆萍在争讲,一个离不了李存锁,还满是理,我是为了让俩孩子不回方庄受罪,才不得不这样的,是没办法儿的事,谁让方子敬把俺娘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孤儿寡母—舍得那么苦,他自己跑了?老太太让人家给斗死了,我得给她顶灵发丧,他方子敬干什么去了?俩孩子怎么办?他都撂下不管了。我反正得活下去,俩孩子得活下去,走这一步,俺是万不得已,要是俺娘们儿都活不成,他方家还绝了后呢。可是另一个程兆萍却恶狠狠地说:你偷男人,就是“破鞋”,就是不要脸,死了也不能进老林。别说对不起方子敬,你也对不起自己的儿女,你说你是为了孩子,可是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娘办的这种事,你让他们在外头怎么做人?他们的脸往哪搁?你行这样的事儿,你敢让孩子知道吗?不敢吧?你做的就是不见天的事儿,丑死了,丢死了,你还算个人吗?你有名无实是榆树村程家大户人家的闺女,你把你娘家的人也丢尽了,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那个程兆萍就求这一个,说:求求你,饶了我吧。别说了,别骂了,别扎我的心尖子了。我要不是舍不下这俩孩子,早就一头碰死了。这不就是没脸没皮,好赖地活着吗?程兆萍有时自己劝自己,没办法儿,就这样吧,就认命吧。全当我改嫁了,行了吧?人家男人死了,跑了,改嫁的不多得很吗?怎么我再找个男人就不行?……程兆萍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越发等得心焦,她盼着李存锁快点儿进门。闺女前些日子来了封信,信上说,到腊月十几里,就来家看娘,给娘送过年的东西。闺女已经结婚了,成了她婆家的人了,过年必须在婆家,不能在娘家。闺女回来了,李存锁更不能来了。李存锁无论如何得赶在闺女回来以前这几天来一趟啊。

     条山几上的大座钟“当当”地响了七下,程兆萍已经往大门口去了好几趟了,李存锁还是不见人影儿。她记得不错,他是应该今天回来。莫非他回了村,直接跑自己家去了?这个没良心的,不知道这里等得心焦?她正在屋里走坐不安,猛然听见了熟悉的,只有李存锁才那样敲法儿的敲门声,她的心快跳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大门,因为心慌,拉门栓时把手挤了一下,生疼,她也顾不得了,忙把大门敞开一道缝儿,李存锁像猫一样轻捷地闪身进来,回头关好大门,就把程兆萍紧紧地抱住了。李存锁冰凉的脸紧贴着程兆萍滚烫的脸,让她喘不过气儿来,程兆萍低声说:“别这样,让过路的人听见动静了。咱回屋吧,门洞里冷。”李存锁这才松开她,两人进了屋,程兆萍又尽着他亲一阵,这才推开他,说:“什么要紧的会,开了七、八天,老不回来,急死人了。这两天学慧回来,我怕她回来了,你就算散了会,也得好几天不能过来,急得了不得。”李存锁说:“俺姐真知道疼我。”程兆萍说:“你是我的冤家,不疼你疼谁?快点儿,脸盆里给你兑好热水了,快洗脸,吃饭。”李存锁脱了大袄,洗了脸。程兆萍伺候他吃饭,见他吃得大口小逮,蜜口香甜的样子,十分惬意,说:“是我的饭好吃,还是公家的饭好吃?”李存锁说:“灾荒年月,会上吃的也不好。就算有山珍海味,也不跟俺姐的饭好吃。”程兆萍说:“巧嘴密舌。我这辈子就毁到你这张嘴上,让你给糊弄死算完。”李存锁吃完饭,打着饱嗝,说:“你说我巧嘴,可真是冤枉我,我在你跟前,说的可都是真心话。”程兆萍说:“好,是真心话。我知道。”程兆萍一边说,一边想收拾碗筷儿。李存锁拽过她来,说:“放那里,明天收拾吧。快让我亲亲。”说着,让程兆萍坐在自己腿上,问:“快给我说说,这些天,想我没有?”程兆萍说:“能不想?”李存锁又问:“怎么想?哪里想?”“还能怎么想?就是想呗,寻思你呗。还能哪里想?心里想呗。”李存锁嘻笑着问:“那里想来吗?”程兆萍说:“你寻思别人跟你似的不害丢,你再说这种不要脸的话,我恼了。”李存锁说:“两口子说这个,不叫不要脸。恼什么?”程兆萍撅起小嘴儿,说:“谁跟你是‘两口子’?你跟你家里那位才是两口子哩。”李存锁说:“你又来了,我不早说了吗?在我心里,我和你才是真两口子,亲两口子,我跟家里那一个,不过是皮面儿上的事儿。”程兆萍说:“好了,反正我也说不过你,你说是‘两口子’,就是两口子吧。反正早就成了你碗里一棵菜了。累了吧?我给你弄热水,洗脚。”李存锁说:“不用洗了。昨天晚上,我在县城澡塘儿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程兆萍红着脸说:“知道你今晚上回来,过晌午,我把炉子捅得旺旺的,也洗了。”两人说着各人洗澡的事,就分明看到了对方的“光腚”,都觉得把持不住了。……程兆萍早用烘笼把被子烘热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烘笼抽出来,抻开被筒儿,说:“天冷,你也跑累了,快脱了睡吧。”李存锁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你呢?还不睡?”程兆萍说:“我收拾收拾再睡,不刷锅刷碗就睡觉,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儿。”李存锁一把揽过她来,说:“没这么些讲究,快睡吧。”说着,就动手解程兆萍棉袄上的扣子,程兆萍没法儿,只好依他,上了床,尽着让他给把衣裳脱了。两人一齐钻进了被筒儿。十几天没在一起了,李存锁早已饥渴难耐,搂着程兆萍没好地亲啊,摸啊,过了一会儿,就要往程兆萍身上爬,程兆萍推开他,说:“给你说,没‘套儿’了,让你买回来,买了吗?快点儿套上呀。”李存锁说:“我上药材公司去了,断货了—这年头儿什么都断货,没买来。不要紧。我有办法儿。”程兆萍说:“俺不管,要是今晚上不让你弄,你出不了毒,得疯。让你弄吧,老害怕。要是让我怀上了,看你怎么办?”李存锁说:“你放心吧,我注意着点儿,保证出不了事儿。”程兆萍早已让他又亲又抠,弄得身上木木乱乱,巴不得他立时快点儿“那样儿”,李存锁趴在她身上,说:“听你说的,不让我弄,我得疯,你呢?你不难受?”程兆萍说:“俺不难受。”李存锁照她小嘴儿深深地亲几口,说:“你是嘴硬。”程兆萍已经晕晕乎乎,喃喃说:“不是嘴硬。……你记着,别尽顾了‘自儿’了,忘了大事儿。把那个拉撒到里头,让我怀上,就没命了。”……李存锁真说到做到,头回没出问题。两人躺下,过了一会儿,程兆萍碰到了的……,“哎哟”一声:“可了不得,怎么刚出毒了,还这样儿?”李存锁得意地说:“厉害吧?”程兆萍意犹末尽,低声说:“厉害。别让它白厉害。来吧,再让它……,省得它抱屈。”李存锁喜出望外,赶紧……,程兆萍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他的抚弄,揉搓,折腾,问:“不要紧吧?”李存锁说:“没事儿这回我慢悠悠地,好生地……”程兆萍让他弄得恨不得快晕过去了,突然,程兆萍惊醒了,说:“坏事儿了……”李存锁说:“我寻思着还能撑一会儿……没事儿,四十多岁的人了,哪会那么巧儿。……”程兆萍也没办法儿了,又由着他缠磨一阵,两人相拥相抱地睡了。……李存锁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程兆萍十分担心,睡不着,又劝自己,就是他刚才说的,哪会那么巧儿,别胡寻思,自己吓自己了。这样想着,也就紧靠在李存锁身上,心满意足地睡了。

这对比“两口子”还“两口子”的男女在幸福和满足中沉沉地熟睡着,突然,程兆萍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紧接着,又听见女儿学慧急咧咧的喊声:“娘,娘,开门儿,我—学慧儿来家了。”程兆萍心里“格登”一下,坏事了,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不敢应声,急忙把李存锁晃醒,低声说:“坏事儿了,闺女回来了。”李存锁一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穿衣服,一边说:“那怎么办?”程兆萍说:“我装睡得死,没听见,先不给她开大门。你上东屋去睡—现成的床铺,天明,趁闺女还睡着,你赶紧走。”两人蹑手蹑脚,大气儿也不敢喘,出了堂屋,程兆萍轻轻地推开东屋屋门,木头门“吱呦”响了一声,让他们两人心惊肉跳,李存锁乖乖地,像个贼一样悄然钻进东屋,没敢脱衣裳,囫囵着身体躺到床上,盖上被子装睡。程兆萍对着他的耳朵说:“先不慌睡着,省得打呼噜。”程兆萍把东屋门带上,听女儿还在大门外喊,这才应声,说:“噢,是慧儿来家了,我睡着了,没听见你敲门,我这就去给你开门。”程兆萍慌忙去开了大门,方学慧先把放在大门外的大包小包搬进大门,随手关上大门,又把大包小包儿的拿进堂屋。程兆萍这才得空儿问:“妮儿,你不说初十以后来家一趟?怎么今天才初八就来了?来到深更半夜的,多冷啊,怎么来的?”方学慧解下围巾,露出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儿,笑着说:“俺局里车队正好有车往这边儿来拉货,我就跟人家来了。这样不就省快十块车票钱,还送到咱庄儿。师傅怕大车开不过来,停在庄外头,帮我把包儿送过来,就走了,他急着回县城住下,明天好装货,后天他再开车来带我回去。”程兆萍说:“到了家门口儿了,也没家来喝口水,吃点儿饭。”学慧说:“他怕到县城找不着地方儿住了。没关系,是俺局里车队的,挺熟的,担事儿。”程兆萍先给女儿倒了白水让她喝,又捅开炉子,给闺女下挂面。学慧喝几口水,说:“娘,你睡觉挺灵的,怎么今天天也不是很晚—(方学慧看看座钟)还不到十一点—你就睡那么沉。我喊了一大会子,你才应声儿。快把我冻死了。”娘低着头捅炉子,切菜,不抬头,说:“哪寻思你来?天冷,我早早地就睡了。刚才有风,刮得稀里哗啦的,一上来没听见。”学慧又问:“家里住着客人吗?我刚才听见好像有脚步声,还开东屋门了。”程兆萍一愣,旋即说:“没客人,你没听准。你说东屋门响,是我忘了挂上,大风把屋门刮开了,我又给关好,挂上了。”学慧深信自己刚才听见分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开东屋门又关上的声音,并没听错,她看出今晚娘有点儿异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再问了。她无意中看了小饭儿一眼,见桌上有两个没刷的碗,两双筷子,放在一起。一种十分糟糕的猜测,不,不只是猜测,而是疑问,是谜团在学慧脑子里生成,旋转起来,她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像有块脏兮兮的烂棉絮堵在心口窝儿里,憋得厉害。她差不多可以断定是怎么回事了,不再作声,站起来,从包儿里往外拿带回来的东西。娘把刚做好的炝锅挂面,荷包鸡蛋盛了满满一大碗,冒着腾腾的热汽,说:“妮儿,别慌拾掇了,快吃饭吧。”学慧洗洗手,开始吃饭,说:“娘,你看看我给你拿的过年的东西。”程兆萍就翻看闺女带回的东西,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说:“娘一个人哪吃得了用得了这些东西,俺闺女想得真周到。这得花多少钱?”学慧说:“也花不了许多钱。小杜儿不是军官吗?前些天,他也给我寄钱来,让我给你买东西。”程兆萍说:“真不孬,难为他想着。”学慧吃完饭,程兆萍说:“东屋里冷,别自己睡了,跟娘一起在这屋睡吧。”学慧心里暗想,猜得没错,东屋里肯定有人,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那好啊,让娘搂着我睡。”学慧倒热水洗了脚,娘还在收拾,学慧说:“娘,我让车颠打零散了,累坏了,先躺下了,娘,你也别拾掇了,快点儿睡吧。”学慧上了床,掀开被筒儿,竟闻到了那种腥腥气气的怪味儿,她是结了婚的人了,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味儿,这让她不仅心理上感到极度的窝囊,羞愤,恼恨,连生理上也感到强烈的不快,觉得恶心,想哕。因为心里不痛快,刚才她只喝了大半碗面条儿,娘嫌她吃得少,她说在路上被风呛着了,现在,吃进去的这点儿饭,在胃里直翻个儿,要倒出来,她拼命咬牙忍着,但终于没忍住,忙起来开开房门,干哕了几口。娘慌了,问:“妮儿,你怎么了?是病了,还是‘嫌饭儿’(妊娠反应)?”学慧哕完了,嗽了嘴,说:“没事儿,可能是灌风灌的吧。”她又上了床,强忍着嫌恶,钻进被窝儿,为了不让身体直接接触被子,她不但穿着线衣线裤,连袜子也不脱。虽然程兆萍刚才已经急忙拿走了身子下头的小半褥子,但是学慧的手还是摸到了被子上湿漉漉的地方,她觉得浑身不舒服,难受极了。她想到,刚才一个野男人在这被筒儿里睡过,而且这个人这会儿现在正躺在东屋床上她方学慧回家来盖的被子里,她觉得浑身刺挠,发痒,恨不能立即起来,离开这个被窝儿,离开这个屋子,离开这个家,离开方庄儿,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但她不能那样做,那会活活要了娘的命。无论如何,她得给娘留脸面。学慧坐起来,拿了枕头,到另一头儿躺下。程兆萍问:“怎么,不跟娘睡一头儿?”学慧说:“我太累了,怕会老翻身儿,耽误娘睡觉。”学慧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不应该说的话来。她希望自己快点儿睡着,就是睡不着,也要装睡着。她今晚上什么话也不愿说了。她躺着,努力合上眼,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父亲。父亲离家时,她很小,不记事儿,她根本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儿,她心目中的父亲,是娘给她看过多次的父亲离家前拿回来的照片,一身戎装,英俊威武,又带着文人气。她小时候,娘常常拿出照片,让她和哥哥看了,自己再看了又看,看完了,用绸子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像宝物般藏起来。她想,我的娘啊,你怎么了?忘了俺大大了?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儿?方学慧想,这个男人一定是那个表叔李存锁。她很小就听奶奶说过父亲用巴掌扇这个人的故事,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儿,李存锁这个人很可笑。这个人又很“皮脸”,常常跑来做这事做那事儿,很殷勤,她和哥哥慢慢对他有了好感,特别是他在他们兄妹“政审”的事上帮了大忙,这让他们十分感激。他们知道,李存锁做这事是担着天大风险的。一开始,学慧还小,以为不过是亲戚愿意给帮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长大后,知道事情多了,有时想,这个人该不会是有所图吧,但又马上反驳自己,娘不是那种下贱女人。可是,今天晚上的事情让她看到了谜底儿,她心里憋屈,又很矛盾。一会儿心里说,娘,宁肯俺兄妹不入团,不上学,不工作,你也不能这样啊。她恨李存锁恨得牙根儿疼,这个坏蛋,他可得意了。原来他装得对他母子们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里那些复杂、离奇的“奸情”故事,各种情形下的男女苟合,没想到,这种事也出现在自已家里,出在自己的亲娘身上!她又暗暗替娘辩护,她一个人真的太苦了,太难了,太不容易了。今年秋天,方学慧和一个部队的青年干部叫杜志强的结了婚,假期满了,他回部队了,她体会到了一个女人想念自己男人的滋味儿,那是跟想念父母和其他亲人完全不同的别一种滋味儿。娘才刚刚四十岁,这些年来,她怎么熬过来的?她多么苦啊,父亲走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的“走”,而是有去无回的“走”,是走上了不归路,是比死还可怕的“走”。娘如果能持之以恒地坚守,所谓“守身如玉”,那自然是受人尊敬的,让人佩服的,在孩子心目中是伟大的。可就是“失守”,被迫地“失守”了,也情有可原啊。娘一定是哀求李存锁在他们兄妹政审的事上帮忙,那李存锁要挟,胁迫,娘万不得已,才被迫屈从了他的。而有了第一回,就像洪水决了堤,往这就堵不住了。她恨 李存锁乘人之危,她为娘抱屈。她觉得娘的“失身”,是为他们兄妹而作的牺牲,是为了让他们兄妹免于水深火热,而不惜以身饲虎。世上只有母亲才会为自已的儿女付出这样的代价。这太惨了。她想哭,想叫,想喊,但她用被子角儿捂住自己的嘴,连大气儿也不出,她得装睡着,免得让娘看出她的心事,她不能让娘心里难过。她清楚地知道,娘的牺牲为她哥和她换取的是什么,他们从小儿就去省城读书了,知道城市和农村是两种天地,当干部和当农民那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一个地主出身,逃台反革命的女儿在农村嫁人,那就无异于下地狱,比死还要可怕。她不能也无法想像自己去过那种日子。现在,她是商校毕业生,青年团员,国营商业部门的干部,又嫁了军官丈夫,不用说和村里“四类分子”的女孩子比,就是和当下大部分中国人比,简直就是上了天堂。这都是亏了娘让李存锁给帮的大忙啊。求生,渴望幸福,是人的本性,本能,人溺于水,一根稻草也会拼命抓住,她和哥哥就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才幸免于沉没。她为自己的“好运气”庆幸。当然,她也很担心。从照李存锁的交待填第一份政审“登记表”开始,到现在,这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平时,在和大家一样的学习,工作的时候,在惯常的生活中,这件事常常会被忘到了脑袋后边,像没有这么回事。但是,只要人事政工部门让填“干部履历表”一类表格儿,或者上政治课,参加政治学习,“忆苦思甜”活动,参观“收租院”之类的展览,甚至看阶级斗争内容的电影、戏剧,都会让她想起自己真实的“老底儿”,她觉得自已像个没被发现的盗贼,没被识破的“特务”,是装模作样的骗子,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奸细”—尽管她从没想过做哪怕一丝一毫对革命,对工作不利的事。她觉得像杂技团里的人走钢丝,钢丝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她常常做恶梦。但她毕竟正值青春年华,当不想这些烦心事的时候,她是幸福的,快乐的,而今天晚上的意外发现,让她多了一块而且是更重的,更现实的心病,她想,从此她再也没法儿放下这件事儿,她会天天想,她和哥哥政审作弊这件事,不但隐含着严重的凶险,而且,在事情的背后,还隐藏着如此不堪的耻辱。娘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方学慧就这样想着,很晚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程兆萍收拾了一阵,也躺下睡了,她吹灭灯,但两只眼怎么也合不上,她觉出来,闺女今晚上跟原先回来有点不一样,莫非她看出什么来了?她看出“事儿”来了,但装作没事儿,给娘留脸面?程兆萍觉得自己的脸没处搁了。从打和李存锁有了这种“事儿”,她就知道,“墙打百板也透风”,“隔墙有耳”,“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这事儿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晚别人都得知道,知道就知道吧,李存锁是方庄最大的官儿,他想占一个寡妇的便宜,那寡妇娘们儿也没什么办法儿。庄户人大多数儿是“上水”的,“扶(服)钩担不扶(服)井绳”,程兆萍跟李存锁好上了,一般人还不敢欺负了呢。爱谁知道谁知道,谁想嚼舌头,就让人家嚼去吧。咱也不能捂上人家的嘴。谁让咱有这样的事儿来?但程兆萍最怕让自己的老娘,姐姐和别的亲戚们知道了这件事,更怕自己的儿子、女儿知道。要是孩子知道了,她简直就没法儿活了。……谁曾想怕什么来什么。哪有这样巧,李存锁在这里,正好赶上学慧搭便车提前来家。这可怎么办啊?……

程兆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听见鸡叫第三遍了,急忙翻身坐起来,摸着黑儿,窭窭窣窣地穿上衣服,下了床,慢慢地,轻轻地开了屋门,到东屋门口,慢慢地,轻轻地把门推开,走到床跟前,把李存锁推醒,李存锁伸出胳膊,把程兆萍的头抱住,程兆萍让他亲两下,低声说:“行了,昨晚上还没亲够?别没出息了,快起来,趁着闺女没醒,你快点儿走。”李存锁轱辘爬起来,说:“我没脱衣裳,囫囵着睡的,说走就走。怎么样,不碍事吧?闺女没看出来吧?”程兆萍说:“别操没味儿的心了。闺女傻乎乎的,没看出来。你赶紧走吧。”李存锁摸索着穿上棉鞋,说:“好,马上就走。”程兆萍担心地问:“这么早,外头又冷,你上哪去?这时候回家不好吧?”李存锁说:“我上大队办公室,那里有床铺。我睡到天大明了,再回家。”李存锁和程兆萍悄悄走到大门屋,李存锁又要搂抱程兆萍,程兆萍推开他,开开大门,说:“快走吧。一会儿路上就有拾粪的了。闺女明天就回单位,她走了,你得空儿再来。”李存锁像猫一样,轻捷地闪身出了大门,程兆萍站在大门口,瞅着他隐没在灰濛濛的晨雾中了,赶紧回头,关好大门,走进东屋,摸索着叠好被子,回到堂屋,走到床跟前,见闺女侧着身子向着床里,还没醒,就轻轻地捅开煤炉。方学慧一晚上没睡好。娘起床,她就醒了,但她一动不动,装成睡得很沉的样子。她得“配合”娘,让娘把那人送走。娘出堂屋,去东屋,跟人嘁嘁喳喳地悄声说话,两个人在院里走路,开大门,关大门,她都听得真真的,她也听出来那人的确是李存锁。从昨晚到现在,方学慧想了很多。她已经不像刚到家时那样震惊和恼恨,心里只剩下苦,怨和悲哀。她知道,他和哥哥只能隐忍,隐忍,再隐忍。他们不能埋怨自己的娘,当然,他们更不能也不敢责怪“表叔”李存锁,他是他们的恩人,现在也是他兄妹心目中的“仇人”。他一身兼“二任”,他们拿他没办法儿,更何况,如果为这事闹起来,传扬出去,他们很可能会同归于尽。他们只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听之任之,不管心里多么窝囊,憋气,委屈。这会儿,方学慧特别想念自己远在海峡对岸的父亲和在煤矿工作常常冒险下井的哥哥。当然,让她想得更多的是孤身一人在家,在方庄的“大官儿”李存锁淫威下苟活的,苦命的,蒙垢受辱的娘。娘偷偷起来出去送李存锁,方学慧虽然一直没睁眼,但她能感觉得出娘战战兢兢。娘好可怜,可悲,可叹!方学慧感到满腹委屈,酸楚,忍不住无声地哭了。听见娘进堂屋,赶紧止住眼泪。她不能让娘看出来。娘已经够苦,够可怜了,绝不能再给她添堵。天大亮了,方学慧起了床,一边擦因为没睡好而干涩的眼睛,一边说:“娘,你什么时候起的,我都不知道。”娘说:“天冷,你不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干什么—我起来也没多大一会儿。”方学慧装作完全相信娘的假话,起了床,替娘收拾床,拾掇拾掇,还跟原先一样,这屋那屋地走走看看,有一搭无一搭地帮娘干点儿活儿,或者拿一点儿东西吃着,嘴里哼哼着什么歌儿,或者坐到娘跟前,跟娘啦呱儿。但今天她觉得自己哼哼歌儿有点儿怪怪的,调儿也哼不准了,跟娘啦呱儿也找不着话说,这里一句那里一句的。娘说的还是榆树村姥娘家,二姨家,济南三姨家这些亲戚家的事,再就是方庄儿这家那户出什么事,谁跟谁打架了,谁谁生病了,谁谁饿死了,谁家把孩子送人了,等等。娘原先说这些,方学慧听得很上心,这会儿却听不到心里去。人生多的是贫病,纷扰,争闹,苦难,但谁家也没有像他们家这样糟糕这样难堪。娘打问方学慧的女婿杜志强和他家里的情况,嘱咐女儿,对丈夫要贤慧,对公婆要孝顺,学慧说:“好,好,好,记住了,保证不让你闺女女婿受气,保证对他爷娘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就算没什么感情,也装得像那么回事儿。”娘笑着叱女儿:“这个妮子说的什么话?娘是让你孝顺公婆,跟孝顺娘一样,怎么还‘装’孝顺?”方学慧说:“好,真孝顺—说实话,他父母倒是真不孬,满看着很疼我,不是装孝顺,行了吧?”

儿子、闺女每次来家,都是程兆萍的节日。她能为这高兴好一阵子。这次闺女来家,赶上了李存锁这个败坏事儿,让程兆萍心里十分忐忑不安,她担心闺女看出了毛病,心慌得厉害。昨天晚上,她甚至不大敢抬头看闺女。今天闺女起床后,不这不那的,跟原先来家一个样儿,看来没什么事儿。这闺女从小在外头念书,不是心眼子多,好胡寻思的那种妮子,她不会把自己的娘往不好处想。看来是一场虚惊。闺女在家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上午,就坐了送她来家的货车回单位了,临走说:“娘,我不能回来陪你过年了,你好好过年,高兴着点儿,别哭天抹泪的。”她这样说,自己却眼泪汪汪的。程兆萍送闺女上庄儿头,看着闺女坐进驾驶室,敞开窗子,向她招手,让她回家。货车开走了,程兆萍才回来,一个人掉了一会子泪,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方学慧坐在驾驶室里。风已经停了,但天还是冷得要命,她蜷缩在大棉袄里,一脸愁容,也不说话,司机大老宋是个五十来岁的红脸汉子,为人随和,热心肠,谁让他帮忙,都满口答应。货车在砂土路上颠簸着,慢吞吞地行驶,公路上老大会才会有一、两辆过往的车辆,放眼望去,一直是惨白的雪复盖着的田野,凋残破败,了无生气的村庄。大老宋对路旁景象习以为常,照常乐乐呵呵,他转头看一眼愁眉苦脸的方学慧,问道:“来家那天一路上高高兴兴的,怎么今天往回走了,跟霜打了似的,舍不得离开娘?真是孝顺闺女。”方学慧顺着他的话头儿,说:“是啊,过年不能来家了,心里不好受。宋叔,你说,杜志强又不在家,过年我还非得上他们家去过,真想不通。”大老宋说:“学慧,你不明白,闺女出了嫁,就是婆家的人了。当然得在自己家过年。过了年再回娘家,那是走亲戚。你们这些女孩子,特别是女学生,老是不把婆家当家,还是把娘家当家,不能这样。俺闺女也这样,说她婆家老是‘他家’,‘他家’的,我问她,那是‘他家’,不是你家?我跟她说,对婆家要建立归属感。”方学慧说:“宋叔,你还挺有研究的。对婆家还得‘建立归属感’。”大老宋笑了,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也难怪,从小跟自己爹娘长大,一下成了别人家的人,一时还不习惯,非得有了孩子,才慢慢地拿婆家当自己家,死心塌地操持自已的家了。没孩子以前,女孩子在婆家,心里只有他男人,至于别人,那都是皮面上的事儿。”方学慧心想,这宋叔对这些事儿看得还是真准。听他这么一说,方学慧的心思一下子跑到杜志强身上去了。过年了,他也不能回来,还真想他。方学慧的新婚丈夫杜志强是地区财贸委员会主任、部队专业干部杜志刚的弟弟,农村青年,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溜丘,脸上还蹦蹦星星有几个麻点儿,高小毕业,没考上中学,杜志刚想办法儿让他到自己的战友当师长的那个部队当了兵。杜志强到了部队上,很给他哥争脸,能吃苦,爱学习,他哥的战友又给予关照,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财委主任是商业局的归口领导,常到商业局来,见了方学慧,相中了,托商业局高局长当介绍人,让方学慧当他的兄弟媳妇儿。高局长自然不肯放过讨好上司的机会,极力促成此事。经高局长一再动员,方学慧和杜志强见了面,乍一见,方学慧被他吓了一跳,长相太不理想了,虽然是什么连级干部,但明显的没多少文化。方学慧实在不愿意一辈子跟这么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找高局长回绝了。但是杜主任不死心,说他弟弟对方学慧印象非常好,求他一定不能让这事儿吹了。杜主任让高局长无论想什么办法儿,一定要说服方学慧答应这门亲事。无论对方提什么样的条件,杜家这边儿都没有问题。高局长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方学慧“谈”,方学慧不好驳局长的面子,只好退步说跟家里商量商量,她给娘写信说了此事,娘找李存锁拿主意。李存锁说:“这么好的事,不答应,不是傻了?长得不好?那有什么?男人有什么丑俊?找个军官,学慧就进了保险箱了。谁不高看一眼?”方学慧为这专门回了一趟家,听了娘的话,回到齐州,就应下了这门亲事。方学慧像天下所有女学生一样,有过自己的“白马王子”的梦想,现在,不但这种幻梦过早地破灭了,还要强捏着鼻子跟一个脸上有麻点儿的,十分粗夯的男人—尽管是军官—谈“对象”,心里十分不如意,但方学慧有如此“特殊”的家庭背景,她没资格没条件奢望什么“白马王子”,她必须让自己“现实”起来,她一再劝自己,个人政治条件差,找个部队干部,以他之长补己之短,将就了吧,这也算是“政治标准第一”吧。方学慧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个人就是自己终生的男人了。她跟他在一起,强迫自己接受他,努力发现他的长处,值得自己“爱”的地方,培养对他的感情。杜志强找了她,像得了宝,对她一百二十分的疼爱,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什么事都依着她,顺着她,像哄孩子一样哄她,这不由方学慧不感动。方学慧自然也暗暗憧憬过“爱情”,幻想过和自己的心上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尽管理智上已经肯定这个陌生男子现在是自已的恋爱“对象”,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自己的丈夫,要跟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但从感情上,她老是觉得别扭。觉得好像在演戏,在应付“公事”。两个人在一起,她跟这个不“爱”不“恋”的“恋爱对象”找不到话说。而杜志强只上过小学,在方学慧跟前,似乎很紧张,本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一紧张,就更显得拙于言词。但出于对方学慧的爱,就没话找话说,讨她喜欢。两人一起上街,到商店买东西,甚至去民政局登记领“结婚证”,方学慧都故意慢着点走,跟这个习惯了大步走的军人拉开距离,害得他走一段路就停下来等她,她觉得跟这个长相很差的青年男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很没面子。她甚至看出来路上看他们的女孩子脸上的鄙夷,甚至幸灾乐祸,男孩子脸上的惋惜甚至郁郁不平。认识没多少天,男方就急急忙忙地张罗着办喜事。方学慧说她还没领着志强去见见她娘,杜主任说,志强假期没几天了,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方学慧似乎只有顺从的份儿了。大喜的日子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在迫近,方学慧却怎么也“喜”不起来。她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和那个黑红脸子上长着麻点儿的男人住在一间房里,睡在一张床上,躺在一个被窝儿里,心里就别扭甚至感到恐惧。她懊悔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甚至是荒唐的决定。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儿,她只能听任杜主任、高局长和他们指挥下的大帮热心人的摆布,让她上哪就上哪,让她怎样就怎样。喜事是在杜志强家里—齐州城南二十来里路一个村里—办的。虽然是饥荒年月,但毕竟这家的老大是齐州城不小的干部,新郎是军官,所以喜事办得还是有模有样,热热闹闹。杜志强的父母是老实忠厚的庄稼人,高兴得一直在裂着嘴笑。新婚头一夜,杜志强倒了水,让她洗脸,又倒了水,放到她跟前,蹲下想帮她洗脚,方学慧像怕被狗咬着似的,慌忙躲开,说:“我自己来。”夜深了,她和衣靠床里边儿躺着,她害怕这个男人,她烦恶他嘴里的酒臭味儿—他今天喝了不少酒,她想,最起码今晚上不能让他招着自已,能拖几时算几时。杜志强要睡了,他喊她,她装睡着,傻大个儿居然不声不响,老老实实,也学她,和衣躺在了床外边儿,不动弹,不翻身儿,不“越雷池”一步。一连三晚上,都是这样。两人居然客客气气,相安无事,第四天晚上,方学慧一觉醒来,桌子上的蜡烛还亮着,见杜志强还没睡着,一会躺下,一会坐起来,唉声叹气,抓耳挠腮。方学慧屏住呼吸,装成睡着的样子,偷偷看着杜志强一个人“折腾”,她突然觉得这个人真是个老实人,又觉得他好可怜。像这样子,他算结的计么婚,娶的什么媳妇儿?他心里一定恼死了,苦死了,方学慧眼里竟莫名其妙地涌出了泪水,方学慧呀方学慧,你为什么答应嫁给人家,为什么跟人家登记,跟人家拜堂,跟人家进洞房?你要撑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真忍心让他顶个娶媳妇的空名儿,一肚子失望,懊恼,回他的部队?方学慧,你这辈子没有找“白马王子”、“如意郎君”的福份,你的男人就是身边这个人,她横下心,算了,不硬撑了,不治把这个老实人了,干脆,吹灭蜡烛,合上眼,不看他,他爱乍着就乍着,任他发落吧。她坐起来,用指头戳戳他的脊梁,说:“都后半夜了,还点着蜡烛,快吹灭它,脱衣裳睡觉。天天晚上穿着衣裳睡觉,累死人了。”杜志强听了这话,立马来了精神,麻利地坐起来,说:“蜡烛亮着,脱衣裳方便些。待会儿再吹灭吧。”方学慧说:“摸着黑儿就脱不下衣裳来?亮着灯脱衣裳,你不嫌难为情,俺还臊得慌哩。”杜志强说声“对不起”,忙下床吹灭了蜡烛,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屋里黑了,方学慧摸索着脱了外衣和线衣线裤,递给杜志强,说:“把我的衣裳放下。”伸手时摸着了他滑溜溜的光身子,心想:他倒听话,说脱就脱得光光的。看看这个浑小子怎么“行动”吧。杜志强光着身子,朝里躺着,过了一两分钟,试量着伸过手去摸到了方学慧的小手,攥到自己长满老茧的大手里,方学慧没有抗拒,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一动不动,杜志强似乎受到了鼓励,大着胆子,伸了胳膊搂抱她,她只穿一点小背心的上身被他搂得紧紧的,方学慧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自己浑身就像过电一样,不由得紧贴着他宽厚的,肌肉丰满的胸膛,觉得好舒服,好牢稳。杜志强不再搂抱她,他开始亲吻她的脖子,她的脸,她的嘴,又亲她的胸部,她的……,她的……,然后又搂抱她,两条粗壮的腿紧紧地夹着她细长的腿,方学慧让她一阵亲吻,一阵搂抱,弄得浑身发热,呼吸急促,她娇喘着,说:“你劲真大,把我搐死了。”杜志强说:“我少使点劲儿。”方学慧说:“傻子,谁让你少使劲儿来?”两人亲了好一会儿,杜志强对着她耳朵说:“慧,我忍不住了。”方学慧故意问:“忍不住什么了?”杜志强说:“你装不懂。我想上你身上去,咱两人‘那样’吧,行吗?”方学慧说:“呆子!我说‘不行’,你能忍住了,就算了呗。”杜志强说:“我怕你生气。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疼你。”方学慧喃喃说:“知道你心疼我。……疼就疼个够吧,……”方学慧自己都不知道,身上穿的小背心儿和小裤衩是什么时候是怎么被杜志强给扒下来的,他翻个身,一下把方学慧……,好小子,这下更不是他了,好一阵“忙活”,方学慧被他倒腾得欲仙欲死,心想,不是那个老实样子了,他多么会亲人,疼人,……志强,志强,我的男人,我的亲亲,我把自己全给你了,这辈子跟定你了。……从那晚上开始,两人几乎粘在了一起,不用说夜里,就是大白天,除了吃饭,两人也关在屋里,亲不够。杜志强临回部队前一天晚上,方学慧趴到他怀里,问他:“要是我一直不让你招边儿,你怎么办?就跟没什么事儿似的回部队?”杜志强说:“那我能难受死,……”方学慧说:“你怎么不来硬的?反正我是你老婆了。”杜志强说:“我心里疼你。哪舍得来硬的?我就寻思你年轻,脸皮儿薄,时间长了,就好了,我等着呗。没想到,还是俺媳妇儿疼我,敞开门儿,让我进了。”方学慧说:“别说的那么难听,谁‘敞开门儿’了?不是你硬拱开的?”杜志强说:“对,是我拱开的,钻开的。”方学慧突然说:“起来,点上灯。”杜志强说:“你不是不愿意点着灯睡觉—怕害臊吗?”方学慧说:“不,我要点上灯,看看你那样儿时什么样儿。”杜志强忙点上罩子灯,两人在灯光下……,方学慧觉得杜志强真是她的好男人,她搂紧他,说:“我不跟你好,你回了部队得难受死。跟你好了,你又走了,得把我想死。……”说着竟流出泪来,杜志强慌忙亲她,哄她。……就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村小伙儿,其貌不扬的青年军官杜志强赢得了有学问的漂亮姑娘方学慧的心。感情变了,她看杜志强,觉得越看越顺眼,越耐看。杜志强回部队后,她一个多月不来“例假”,到医院检查,怀孕了。虽然觉得这么年轻就生孩子不大好,但一想到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一阵热流就在身上涌动,现在,她不但不烦恶他,而且对他昼思夜梦,魂牵梦萦了。……方学慧想,对杜志强,我是有了完完全全的“归属感”了。当然,有时候她还会想,如果自己不是这个政治条件,她才不会跟他呢。缘份也罢,命中注定也罢,这辈子就这样吧。听了大老宋的话,她想,杜志强不在家,这回春节在他家过,要“表现”好一点,即使一时还不能完全“归属”于他们家,表面上也得有个好儿媳妇样儿,好让他爹娘高兴。

杜志强家是农村。方学慧结婚后,还住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下了班,一个人回到冷得要命的小屋儿,心里老是放不下这次回家发觉的事情。但这事只能闷在心里,连最亲的人,自已的丈夫也不能露一个字。她已经怀孕了。正在“反应”,常常干哕,一想到回娘家发觉的窝囊事儿,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干哕得更加厉害。回单位以后,只要没事干了,脑子里老想这事,快憋死了。在宿舍里,她蒙着头哭了好几回。痛苦急了,她就想给哥哥写信。但她又不愿让哥哥知道这事,自己难受就难受吧,何必让哥哥陪着痛苦呢?让哥哥痛苦了,也不会使自已不痛苦了,而且会更痛苦。谁也不告诉,就把这事烂到自己肚子里吧。但她终于没有忍住,回单位后第三天,熬到半夜,给哥写了一封信,眼泪把信纸都打湿了。第二天上了班,她就让送报的邮递员把信捎走了。邮递员刚走一会儿,她又后悔了。中午下了班,她跑到邮政局,想把信要回来,邮局的人说,上午十一点,信就打包发走了。她想,哥哥看到这封信,会多么难受。她埋怨自已太脆弱,太经不住事儿了。

比起方学慧来,哥哥方学增坚强得多也成熟得多,老练得多。论年纪,他只比妹妹大一岁,但是作为一个男孩子,父母唯一的儿子,方家的“顶梁”,他本能地迫使自已早早地成熟,让自己坚强。土改那年,他十四岁,正在济南上学,回家后听娘说了不少土改的事。病中的奶奶被强行批斗后,悲惨离世,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这不是仇恨的印记—他是个学生,笃信老师的教诲,打倒地主阶级,是革命的,促进社会进步的事,奶奶是地主,是剥削穷人的,挨斗是应该的,即使有违人道,但总的说是不错的—而只是痛苦的印记,因为那是他的奶奶。土改以后,村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奶奶,大大,娘,都不是因富而骄人,而欺负人的人,在村里一直受人敬重,但土改过后,突然连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和娘,妹妹在方庄,走路都低着头,靠墙跟儿走,冷峻,渺视的眼光,“地主羔子”的叫骂声,让他们像过街的老鼠一样抱着头往家跑。他庆幸自已和妹妹在济南上学,但在济南,社会上的见闻,特别是三姨家的人的遭遇,让他感受到人生的严酷。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家庭情况,决定了他们注定会命运多舛。小学毕业那年,老师布置学生填登记表时,他就想到,这张表儿又轻又薄,但会像一块巨石一样把他和妹妹死死地压住,让他们一辈子抬不了头,或者像一堵高墙,把他和妹妹的路儿挡住,没想到李存锁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化这块巨石于无形,他那时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认为表叔的主意太好了,太高明了,这人太有办法儿了,他和妹妹有这样一个“亲戚”在庄里当官儿是太幸运了,这下不用愁,不必害怕了。虽然下笔往“表儿”上填那些假内容时,心里有点儿打憷,觉得很像干偷人之类见不得天的事,但是把“表儿”往老师手里一交,就觉得万事大吉了。后来,升学,入团,都很顺利。他和妹妹在学校里功课好,表现也好,两个人上初中,上中专,入团,当干部,一路顺风顺水。但是年岁渐长,阅世日深,政审作弊这件事,就像长在心里的一个毒瘤,越长越大,思想负担越来越重。他按李存锁的交待,矿校毕业时,主动申请,要求分配到外省,边远的矿区,因为离家越远 ,单位通过“函调”搞政审的可能性越大,隐情暴露的风险就越小。作为矿校的高才生,班干部,他被分配到辽宁省桦树沟煤矿,很受领导信任和重用。他在矿技术科当技术员,工作勤勤恳恳,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险,虚心向老同志,老工人学习,对任何人—不论是矿领导还是最无足轻重的工人—都谦恭有礼,常深入第一线,抢着下井,很快就成了生产技术的行家,煤矿地下复杂、绵长的煤层、巷道、工作区的活地图,各种机械、设备、设施的活图纸。领导,同事,工人都喜欢他,不出一年,就成了党员培养对象,两年刚过,就入了党。从高小到现在,方学增受的是共产党的教育,他确信是共产党,毛主席让饱受外寇欺凌,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四分五裂的中国实现了统一,独立,解放后,经济得到恢复,国家建设走上了正轨,他衷心地拥护共产党,毛主席。他有私心,但没二心,他乐于把自己的知识,精力,青春乃至一生奉献给国家和社会,他十分希望有一天把家庭,父亲的问题如实地向党组织坦白,交待,而党组织像母亲原谅说了谎话的孩子一样原谅了他,对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信任,使用,而不抛弃。他知道,这是异想天开,因为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中有现成的这种例子,凡是政审作弊的人,一旦真相暴露,即使是本人坦白的,下场也很悲惨,方学增兄妹不会成为例外,除非你得到高层领导的青睐,有通天的关系。方学增从高小毕业到现在,在政审这件事上,第一次错了,以后每一次都只能跟着错,就像一脚滑进了一个枯井筒子,只能一步步向下跌落。他也曾想过向组织坦白,但是,一直没有鼓起勇气。他怕一旦这样做了,不但是他,还有妹妹都会前功尽弃,也许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而这一切是多么的来之不易!他来到煤矿没多久,就赢得了矿上一个大方端庄美丽善良的女工—是煤矿工人出身的矿工会主席的女儿,名叫马云—的芳心,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两人很快结了婚,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和孩子姥爷、姥娘一块生活,十分惬意;妹妹商校毕了业,在地区商业局工作,嫁了一个现役军官。这一切,怎么舍得丢弃?不能,万万不能。方学增成了一个内心分裂的人,明面上,他好学上进,工作勤奋,政治上进步,尊敬领导,团结同志,在众人心目中,是矿长、书记的“苗子”,暗地里,是政治上的骗子,是见不得阳光的丑类,人前是人,人后是鬼,他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一颗炸弹,一旦爆炸,就会身败名裂,粉身碎骨。他嘴上说的,纸上写的,是对党的“忠诚”,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忠于人民”,而实际上,却一直在欺骗党,欺骗人民,欺骗毛主席,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只要说到或写到“忠诚”,“忠于”一类字眼儿,他就感到如芒刺在背。更让他痛苦的是,他早就发现了娘和李存锁的“事”。那是他矿校毕业,临去报到之前,他来家跟娘道别。娘请了李存锁来家吃饭。娘和他先后向李存锁敬酒。刚开始,李存锁还装模作样,很像个亲戚,长者的样子,但是酒喝多了,就失了态,露了原形,活像戏台上的小丑儿—那种没脸没皮的淫棍,不但色迷迷地看着娘,还动手动脚,拉拉扯扯,娘给他使眼色,娘还偷偷踢他,他竟说:“哎哟,你还舍得真踢我?怎么着,你儿当了干部,你觉得你行了,不疼我了?别忘了,孩子走得远远的,还是咱俩近,咱俩亲。”方学增听李存锁说得不堪,气得鬓角上的青筋鼓胀起来,像一条条蚯蚓,心“嘣嘣”跳,恨不得一脚把这个混蛋踢出去,他咬住牙,像要把冲动的灵魂关住,他强压着怒火离开饭桌,三步出了屋门,娘说:“增儿,你喝了酒,注点意,别跌倒了。”说着跟了出去,对方学增说:“好儿,你表叔他喝多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娘求你了。快回屋,可不能让人挑咱毛病。娘一个人在家,不容易呀。”娘说着就哭了,方学增没有办法儿,犟捏着鼻子回了屋,耐着性子继续伺候那个“混蛋”,直到小半夜,才半背半扶地把那个“混蛋”送回家。那晚上,方学增睡不着,他意识到娘和李存锁的“关系”不一般,但又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想,也许这只不过是李存锁喝了酒没人样儿,实际上没什么事儿。但是第二天,他在自己家院子里,看见一只鸡叼了一个又细又长的白塑料袋袋儿—他认出是《生理卫生》课上老师讲过的避孕套—满院儿跑,后边几只鸡跑着追,跟它抢。方学增惊呆了,他觉得有滚烫的血往头上涌。他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如此。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方学增是旧社会的地主、官绅家庭的子弟,传统道德观念烙印很深,自尊心很强。他想到了方家的,父亲的“声望”,他不能想像村里人怎么看他母亲,怎么议论他们方家这家人。他气冲冲地想,不如干脆把李存锁一刀子捅死,自己也自杀了算了。只有鲜血和死亡才能洗雪耻辱,消解仇恨。但是方学增不是无知无识的毛头小子,他是中专毕业生,马上就要成为“国家干部”了,他绝对不能胡来。你方学增是方家唯一的成年男子,是方家的顶梁柱。谁都可以不想,但必须设身处地去想自己的娘,自己苦命的娘,她的无奈,她的牺牲,她的内心挣扎。为了他们兄妹,娘选择了受辱,被奴役。李存锁用他们兄妹的政审材料当成绳索,绑架了他们的母亲,让母亲成了永远无法脱身的人质。方学增只要一想到,他和妹妹今天拥有的一切,是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交换来的,心比刀剜着还要疼。方学增,无论你表面上怎样“得意”,你终究不过是行走肉,生不如死!但情势如此,又不能一死了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把所有的苦和恨埋在心底,哪怕思想上的包袱山一样重,也要一直背着;不论自己内心怎样屈辱,也得咬牙忍受,即便是“行尸走肉”也罢,还是得活下去。他特别担心妹妹,她从小就到济南上学,接触的亲戚层次高,对社会上阴暗、丑陋的事 知之甚少。她太天真,太单纯,在她心里,母亲是圣洁的,如果她知道了内情,肯定受不了。但是,毕竟纸里包不住火,她还是知道了。妹妹来的信,他看了好几遍。信纸上的一片片泪痕,灼烧着他的眼,他的心。可怜的妹妹,你一定要挺住啊。他狠狠心,把妹妹的信撕碎了,扔进废纸篓儿,但又不放心,把废纸篓儿里的废纸倒进煤炉里烧了,才拖着酸溜溜的两腿回了家。他觉得浑身像抽了筋,没点儿力气。马云问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方学增说:“我收到妹妹一封信,她病了,我挺担心.”马云说:“年轻轻的,能有多大病?担什么心?”方学增说:“不行,我得去看看她。”马云说:“去就去呗,去了看看,就放心了。要去得抓紧走,快过年了。”第二天,方学增找矿长请假,矿长不但痛痛快快地准了假,还让他顺路到山东一个煤矿去看看人家的排风设计,这样公私兼顾,来回路费都能报销了。方学增匆匆赶到了齐州。妹妹见到好像从天而降的哥哥,扑到他身上,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涌流,两个肩膀不住地抖动着,抽泣不止。方学增也哭了,他轻轻地抚弄着妹妹的头发,任她哭了一阵,才托起她的脸,掏出手绢给她擦泪,还像她小时候一样,一边说:“听话,别哭了。”方学慧说:“哥,你来封信就行了,还值当大老远跑过来,天这么冷,又快过年了。”方学增说:“你这么难受,我不放心呀。接到信,我恨不得当天就赶过来。”方学慧说:“我刚让人捎走信,就后悔了。上邮局去想把信要回来,人家已经发走了。”方学增说:“后悔什么?你心里难受,不给哥哥说,怎么行?一个人憋在心里,不憋出病来?”方学慧说:“我怕你知道了,心里难受。”方学增叹口气,说:“我几年前就知道了。学慧,你想想,这件事,不管我们知道不知道,它已经存在了。我们知道,不过是早晚的事。气愤也罢,痛苦也罢,都没有用,关键是我们怎么看这件事,怎样对待这件事。”方学慧说:“干脆咱把娘接出来,让娘跟着我生活,让娘离开方庄,摆脱开那个混帐玩意儿。”方学增说:“我早就跟娘说过,娘也同意。但是李存锁说不行,说那样会出事儿,不光娘在外边待不素静,连咱两人也得给拽回老家去。他说的不是没一点道理。当然,他肯定不会放娘走的。娘等于是让他霸占了,据为己有了。他从年轻就对娘安着这种心,土改后,他的机会儿来了,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怎么会轻易撒手?”兄妹俩沉默了。过一会儿,方学增又说:“娘是地主小姐,从小到结婚以后,一直生活条件优越,无忧无虑,性格也比较脆弱。不论李存锁动机如何,但以娘土改后在村里的处境,他确实成了娘的依靠。一来二去,娘对他不排斥了,借着咱两人政审的事,李存锁乘人之危,借机要挟,娘为了自己的孩子,只好忍辱屈从。我们应该设身处地替娘着想,她一个人太孤单,太苦,日子太难过,她为了我们,咬着牙活,她能怎么样?我们作为孩子,无法苛求她怎样怎样,何况她是为了咱们不得已而为之呢。李存锁对娘设有强暴。父亲是不可能回来了,在那边恐怕也另组家庭了。对母亲这件事,我们就换个角度想,权当母亲改嫁了吧。李存锁对母亲有感情,爱物及乌,也同情咱们,所以帮了咱,我们不要看成是母亲在做什么‘交换’。作为孩子,我们对母亲没有指责、怨恨的权力。我们只能想,父亲为了他的所谓‘党国’,他的所谓‘信仰’,一走了之,撇下母亲,生不如死,母亲为了求生,为了咱俩,她要怎么做,是她自己的事,她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选择。她的所做所为,我们只能尊重。即使我们感情上不能接受,也得强迫自己接受。否则,娘可就没有活路儿了。我们不能帮人家把娘逼死啊。恰恰相反,我们要比原先更加尊重和爱自己苦命的娘。”方学增把早已想好的话说给妹妹听,方学慧两眼盯着哥哥,不时点头,说:“哥哥,你放心。我听你的。我虽然心里难受,但并不怨恨娘。我这次回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娘挺高兴的。我只是觉得,娘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太苦了。咱两人人不人,鬼不鬼的,太可悲了。……而且看不见头儿。”方学增说:“妹妹,这些年,我看了不少中外历史书。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用苦难和血泪写出来的。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许多人,无辜的,处于弱势的人们在受苦,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条,不同的情况,受各种不同的苦。比如现在,农村四类分子的子弟,咱熟悉的那些跟咱差不多大,或者比咱大,比咱小的人—他们有什么罪?但是,一个个都在受苦,而且还没有尽头儿,可能要一直苦下去,直到死。咱两人算是‘幸运’的,是漏网之鱼。我们处在既定的社会条件下,背着地主成份,逃台人员子女的重负,以现在这种状态苟且偷生,就像从石头缝儿里硬挤出来的小树、小草儿,拼着命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儿。妹妹,想开吧。我在黄河边上,见过在岸上拖着船走的纤夫,那才叫‘苦’。我现在常下井,煤矿工人干的活儿,又苦又危险。每一次下井,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心里难受,我就想他们。苦吧,再苦,我也能承受。我们要坚强地活看,尽自己为人子,为人夫妻,为人父母的责任。学慧,赶快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坚强起来,正常生活,别让哥,让咱娘挂着你。”方学慧说:“哥,亏了你来。你不来,我钻冲角尖,真能难受死。让你这么一说,我想通了。我听你的,忘掉这件事,跟原先一样工作,生活。哥,你放心吧。……哥,我得上婆婆家过年了。娘在家数着指头盼你们哩。你从我这里回去,过不了多少天就该回老家了。哪天动身?”方学增说:“腊月二十五动身,得二十七到家。还行,不耽误赶年集。”方学慧说:“娘得高兴坏了。”

一九六一年春节,方学增和妻子,儿女回方庄跟母亲一起过年。小院儿里天天欢声笑语。这个在饥荒中挣扎,愁云惨雾笼罩的村庄里,他们是少有的欢乐的一家。庄里有人谩骂和诅咒:“瞧这个地主娘们儿,反革命老婆烧的。不就是傍上大队书记了吗?不知道要脸的贱货!早晚有她倒霉的时候!”“别看今天笑,有她哭的那一天!”而人们不知道的是,程兆萍一边为儿子一家人的到来高兴万分,一边为头年腊月初八那天晚上跟李存锁的事儿心里犯嘀咕,她十分担心“怀上”,那就要了命了。她跑茅房跑得很勤,看下边“来了”没有,……一个年就是这样提心吊胆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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