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郡主垂下眼帘做沉思状。片刻她轻语道:"那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独裁罢了。看来关键是为政之人是否贤良。倘若那是一位贤才,个人的独断独裁便优于多人参与决断,杜绝他人掣肘之弊。"
杨秀一哂:"可是,谁来保证那是位贤才呢?有社稷者高高在上,受万民景仰,自然是希望独断专行,将全天下驾驭手中。权力集于一人之手,哪怕那人再贤良方正,久而久之亦会变的昏聩不济,太宗皇帝正是看到了个人能力的有限,才设立群体决策制,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君臣一体,君权和相权相互制约,共同实现孔夫子圣君贤相的理想。"
安乐郡主眼中突然一亮,轻叫道:"我知道宅家为何擢升那两个低品阶的官儿了!入相之臣若是资历太深,便如那战功显赫的武将,必然拥兵自重以挟君主。资历尚浅的小官入阁拜相,就没有这等烦恼事。他们肯定听话顺从,甘为宅家所用。两个小官均出自凤阁,而凤阁只是宅家的秘书,鸾台却拥有封驳涂改的大权。宅家此举,可壮大凤阁,令鸾台式微,因此强化了宅家手中的权力。"
她真是个天才。
一直默不作声的裴洁,此时却忽然抬起头来,目色黯然道:"如此一来,大臣岂不是沦为君主之侍妾?"
我苦笑着望向她。她若是知道,一千年后的清朝,大臣们连侍妾的地位都没保住,直接沦为君主的奴婢,又将作何感想。
显然不止我一人在琢磨她的话。只听安乐不以为然地讪笑道:"侍妾已经很不错了!他们还想当什么?宅家贵为至尊,提拔几个自己人还要大废周折的部署,还要绕过鸾台凤阁,不与相公们正面冲突,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裴洁怔了一下,随后轻柔无比的两痕剪水盈盈一转,望向帘外一潭碧池中随风逐流的几片浮萍,幽幽道出一段郡主未曾知晓的往事:"昔日至尊为太后时,凤阁舍人刘祎之,亦是皇嗣恩师,甚得太后信任青睐,倚为臂膀。诰制政令多出自其手。太后曾赞:祎之竭忠奉上,情甚可嘉。后因私议太后应归政皇嗣,引得太后不满。罢相敕书送到他面前,他说了一句足以令他命丧黄泉的话。"
她不再说下去。阁中很安静,两位郡主不明就里,齐声问道:"什么话?"
"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一直沉默的我,轻轻道出这句名言。
不要以为你随便写几个字就是圣旨了!十几年后,我依然能猜到刘祎之愤慨的蔑视,和太后包涵着惊惧的怒火。这不可遏制的愤怒,交织着她对到手的那一点权力就要丧失的恐惧,和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臣民对她破坏三省六部制的指责。我似乎看到了她气的发抖的双手,在下达杀戮令书上签字。那掷地有声的"何名为敕"刺激的她发狂,动摇她合法性的言论驱动她去灭口,除了杀戮以外,她别无良策。
两位郡主也被我刻意轻声转述的话吓住了。永泰怔怔看着我,半晌才开口叹道:"他真是找死。"
停了一下,她又轻言自语道:"我亦听闻过,此案成了太后与一干学士重臣决裂的开始。"
裴洁点头道:"皇帝欲借此案,向天下人表明,王法之外,尚有天子;而文官学士们所坚持的,就是即使天子,也不可凌驾于国家法度之上!"
永泰面带疑惑,缓缓道:"当日为阻止太后改弦易张,许多大臣掉了脑袋。包括太后最倚重的宰相裴炎。裴炎这个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他一直是太后的心腹,甘为太后驱使,不惜拉爹爹下位,却在最后,太后欲称帝时与她分道扬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安乐听到裴炎这个名字,双眉忽的一挑,颇为解气的说道:"他活该!谁叫他利欲熏心,竟敢倚仗太后的势力,废爹爹的君主位!若不是他教唆太后,我们全家怎会如此凄凉,受尽辛酸磨难!他被斩首的消息传到房州,我高兴的跳了起来!"
永泰郡主笑道:"那时你才多大!小孩子家的,听府里下人们背后议论裴炎,就跟着乱讲!"
安乐恨恨道:"难道不是么?裴炎是我们全家的大仇人!我这个人,谁对我好我必知恩,谁对不起我我必要对付他!"
永泰郡主摇头笑道:"任由情绪支配。这样不行的,将来要吃亏的!"她又转向裴洁问道:"你与裴炎是同一房么?"
裴洁摇头道:"我们虽同为河东一族,但他为洗马一房,我为中眷房。裴炎,说到底,是个饱受儒学浸染的正统读书人。自小入读弘文馆,他可以在细末之处做些让步,但在大节上,他始终秉承着孔孟教导,坚持着儒士的理想。他可以不忠于李家某个人,但他忠于李唐皇室。他可以帮助太后废掉故章怀太子,耍弄裴行俭令其抑郁而终,甚至,废黜皇帝,另立新君,但那是因为,新君也是你们李家人。待到新君转瞬被囚,他才恍然大悟。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江山易姓。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他最终,坚守住了他的底线。"
永泰郡主听后,连连叹息道:"这些人,倒底在坚持什么?"
裴洁一臂抚摸案上笔洗,一臂轻声说道:"这些读书人坚持的,是儒家千百年来推崇的傲骨。他们要维护的,是儒家教导的君臣共治天下之道。大臣的抱负通过服佐君王得以实现,上以礼神明,下以义辅佐者,明君之道。能据法而不阿,上以匡主之过,下以振民之病者,忠臣之所行。若君王不能尊重大臣,视大臣为奴仆,则臣宁死也不愿俯首,失了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