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水晶球(7)


7、鬼!鬼!

 三哥回来后,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爸爸作了报告,这是他的习惯,他从不瞒着爸爸做事情。这个习惯,我早就知道,要是我的功课落在他的手上,我是绝不敢偷奸耍滑的。爸爸先是蹙着眉头听着,一言不发,最后才说,“以后还是少出门,少在外面惹事情,给姓陶的甲长盯上了就麻烦了。”

 三哥点头说,“小心是对的。好在我已经知道了陶甲长住在哪里了,我们出门的两条路都距离他家蛮远的,一般碰不上。”   

过了一两天,果然没有什么事情,我们的心也渐渐放下了。

有一天,妈妈对我说,要带我到街上去“转转”,因为我跟四哥很快就要上学了,总关在屋内不行,应该出去熟悉周边的环境,认认门牌,认认路。我一听,心里很想高兴,但不知怎的又高兴不起来,因为从那天爬山回来后,喉咙就有点疼。

妈妈先带我出了门,然后掉过身来,让我认门牌号码。她说,“你记住了,我们的门牌号是陈家牌坊18号。我们门口的这条小路就叫做陈家牌坊。记住没有?”我点点头,又复述了一遍。她又带我沿着这条小路绕过了“山”脚一直朝东边走,不远就看见路边有口井。由于先前三姨已在前院里教我认过井,所以我不陌生。我看见许多妇女正围着井栏打水,有的就蹲在旁边洗衣服。这口井跟我家前院的那口唯一的不同,就是井栏呈六角形,石质暗绿色,像抹了油似的,光溜润滑,上面还隽刻着三个古里古怪的字,我一看就认识,是:“六角古井”。这个“古”字的意思我懂,单单看井栏内圈上那一道道被吊桶的绳索深深吃进去的沟槽,就能猜得出这口井的岁数有多大了。

妈妈说,“这里的路名变了,叫‘六角井’,记住了没有?”

我点点头。

“再往前不远就上大街了。右手就是‘中华门’,左手就是‘中华路’。城门口别去。记住了?”

我又点点头。我已经知道城门口站着一个叫龟田的日本大坏蛋,心里很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事,害得我吓病了一场。

就在六角的地方,有座小庙,庙门上方写着三个字:“城隍庙”。这三个字我在上海见过,认识。妈妈走到庙门口,态度就严肃起来。她先是对着庙门双手合十,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然后才带着我走进去。

进了庙门,一左一右是两排木栅栏,里面大大小小站着许多泥塑的彩人。特别引人瞩目的是有两具高大的巨人:左边的那尊是黑衣黑帽,相貌狰狞可怕,手里提着一副锁链;右边的一身白色,因为弯腰低头,一下子没能看到他的脸。

妈妈牵着我的手先走到了左边。我朝栅栏里一望,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原来里面全是大大小小形体怪异相貌可怕的人。他们有的头顶长着角,有的头上有道凹槽,绿眼睛,紫脸,嘴里伸出两颗白森森的獠牙。它们有的用锯子把人锯成两半,有的把人的心脏挖出来,有的把人扔到一座刀山上,有的把人扔进一口大的油锅里……我紧张地靠紧妈妈的腿,问,“这是什么人?”

妈妈说,“这不是人。这是鬼。”

“鬼”这个字我多次从大人嘴里听讲过,但不知什么样子,没想到这么可怕。

“这是什么地方呀?”

妈妈说,“这就是十八层地狱。”

“做什么用的呀?”

“人做了坏事,死了以后就要被抓到这里来受这些罪。”妈妈回答。

这可怕的景象是我从未见过的:在上海的城隍庙里我也只见过三个泥塑的老头儿端坐在台子上,和颜悦色,要不是有几根稀疏的胡子意思一下,单看那脸,倒像是女的,他们坐在那里的目的,好像就是要人家来烧香并朝他们面前的红箱子里丢钱。但在这里我看到的却全然不同,其可怕程度是我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的。我既不敢看但又想看,只是低着头时不时地瞟一眼。

我又指着那个黑衣大个子问:“这是什么人?”

“这个啊,叫黑无常。”

“干什么的?”

“抓人啊。你没看见他手里拿着铁镣铐吗?”

“那他旁边的那个,头怎么那么小?”

“那是小头鬼。是帮黑无常抓人的。”

“人死的时候,都是他们来抓吗?”

“都是他们来抓。”妈妈随口回答,全神贯注地合掌作揖。

我马上想到自己将来也会由这两个恶鬼来抓我,身上不禁一个寒噤。

这时候妈妈已经把我带到了右边,栅栏里面的景象已经变得不那么可怖了,里面有个红脸的人坐在椅子里,对面跪着一个犯人摸样的人,一边还站着一个手里拄着一根棍子的鬼,好像是红脸人在问那犯人什么事情。我看得很专心,没有注意到有根白布条在我眼前晃,我挥开它,它又来了。我不耐烦了,循着布条朝上一看,顿时吓得我一声惊叫,坐到了地上:原来我的头顶上是一张巨大而惨白的鬼脸,它的眼睛流着血,舌头伸出来好长,头上戴着高高的白帽子,两手还展开了一副白布条,上面写着“你也来了”几个字。布已经破损不堪了,下端成了破絮,丝丝缕缕地挂下来一条,在我眼前晃荡。破布絮的飘动,让我感到巨鬼的脸也在动,仿佛在对我厉声说什么。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只看见妈妈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她的嘴在动,可我不知道她说什么,我的眼前只剩下那张鬼脸……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昏昏悠悠地,只知道妈妈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摇晃我,好像还使劲儿地拍我的两颊,仿佛要把我从梦中唤醒,然后是爸爸的脸,三哥、四哥的脸在闪动,他们的嘴也全都在动,但我听不见,周围安静的可怕。我眼前停留最久的还是那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它总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怎么躲也躲不脱……

大概是到了夜里,我朦胧中听到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洪武怎样了?”

是三姨的声音。

我听到妈妈在低声地哭泣。

三姨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有点烫呢,洪武好像是病了。”

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哭,哭,你就知道哭!”是爸爸严厉的声音,“你这个人,说你什么好!满街的鬼你还嫌看不够?还要到那种地方去找鬼看?你真是活见大头鬼了!”

妈妈的鼻子抽搭着。

“汪先生,你也不要怪汪太太了,她心里比你还难受。”三姨在劝解着爸爸,她又说,“我看洪武怕是魂丢了,一定要把它给喊回来。”

“怎么喊啊?”妈妈怯生生地问。

“先要在门口烧一堆纸。”

“烧纸做什么?”

“让魂灵认路啊。”三姨耐心地解释着,“你想想,黑灯瞎火漆里把黑的,丢失的灵魂就在街上四处乱转,怎么认得回家的路呢?生一堆火,把自家的门牌照亮,灵魂一看,哦,这儿就是家了。”

“真的吗?”妈妈犹犹豫豫地问。

“当然真啦。你还要一边烧纸,一边喊着洪武的名字。我做给你看吧。你先喊,‘洪武哎——回家啊!’,声音拖长一些,让洪武的魂能听清楚,然后你自个儿再代替洪武应一声,‘哎——回来了。’然后你再……”

三姨的话还没讲完,就被爸爸打断了,“我从来不信这个。再说深更半夜的,又是烧火又是叫,惊动了左邻右舍,要是引得陶甲长再上门来……”

“那你说怎么办?就眼看着洪武等死?”妈妈急了。

“怎么办?怎么办?你还用的着来问我?你主见大呢,真是海味!”爸爸也提高了声音。我不知道什么叫‘海味’,这是爸爸的口头禅,不知出自何处经典?就是后来长大了也还没弄懂,是不是在海上呆久了对海水的气味产生的特殊生理反应?但我知道爸爸一说妈妈‘海味’,就是要开始骂妈妈了。我不想让妈妈挨骂,虽然我头晕乎乎的,但我还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哎呀!洪武?”几乎同时,妈妈跟三姨都发出了一声惊叫,“洪武……你看,你看,魂刚刚一叫,就回来了?”三姨惊喜地说。她俩都不细究我的灵魂如何能在没有火光的照明下就找到门牌的原因,妈妈就一下子扑在我身上,不停地轻拍我的脸,泪珠吧嗒吧嗒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吃力地说,“水……”说完之后,我就又昏睡过去。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只记得在睡梦中不停地出现一张鬼脸,它有时飘飘忽忽,好像很远很远,有时又突然呼的一声直扑我的眼前,脸变得好大好大,流着血的眼睛对我恶狠狠地盯着……每到这时我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有一回,它的脸贴得我太近了,我本能地发出一声垂死的咆哮,意外地,鬼脸反而飘远了。我突然在梦中意识到,我也可以吓唬鬼。这之后,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种威胁的嘶吼,虽然我自己也惊吓得汗毛竖立,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张得发痛,但只要用自己的声音压过鬼的森人凄厉的哭叫,鬼就会退却。我惊恐的心情终于渐渐地归于平静,慢慢地睡熟了。

这个本能的潜意识,我居然从此养成了在梦中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后来我人长大了,坚持不懈的体能锻炼和拳术训练,使我的“本我”愈加坚强,梦见鬼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在特定时期里也会做怕人的梦魇,特别是在后来的形形色色、花样翻新又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中,每当出现希特勒、秦始皇这类化身为厉鬼的形象,试图啃噬我的肉体和灵魂时,我都会发出绝命的狂暴嘶吼,反守为攻主动出击,常常追得厉鬼落荒而逃,我还要紧随其后,穷追不舍,每每看到厉鬼掉脸瞅我时的狰狞可怖但却惊恐万状的神情,我心里反倒会得到极大的恐怖笼罩下的快意,直至最后一不做二不休地大喊一声,“我是钟馗!”一口把鬼横拉竖扯地像吃扒鸡那样三下五除二吞食下肚。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仅仅是个梦境中的打鬼英雄,在现实生活中,我只是一棵任踩踏的小草。

几天以后,我终于能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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