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杰森的画室兼公寓里,实践了易经精髓的百合做了以上的陈述。
“那些斑驳锈迹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杰森问。
“年代久远。新迹加旧迹,新旧伤口一起爆裂。”百合已经不知从何说起,“知道榴莲吗?”
“知道。一种丑陋无比、臭味难忍的水果之王。但我不肯定你要来比喻什么。”杰森说,“不是在比喻麦克吧?”
“但与他有关。以前,生小孩对我来说是苦涩而令人生厌的,就像年轻时讨厌榴莲一样;和麦克相爱后,我竟慢慢母性大发,想吃榴莲想到发疯,成了榴莲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麦克的‘功劳’,我俩爱情的‘功劳’,还是作为女人我迟来的母性终于到了。”温柔在百合脸上舒展,“你知道吗?麦克太喜欢孩子了,甚至听到小孩儿咯咯的笑声都会动容流泪。”百合拿起书桌上的一本杂志,封面是一个小男孩活泼可爱的脸蛋儿,笑容天真无邪。
“噢,”杰森应付,“其实希特勒婴儿的时候保准也是这么笑的。”
“麦克在某种意义上是害了我。可你似乎很容易给人打上标签。难道你也有生孩子的心理阴影?”
“等你变成了我的心理治疗师,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对不起。”杰森不急不慢地说,“我现在明白了,你最希望走出来的不是和麦克的伤痛,而是生育能力正离你而去的事实,尽管你看着还年轻。”
“你的坦率让人生畏。我……”百合的身子挪动了一下,右手伸向身旁的挎包。
“抱歉。事物的本质本就残酷。我觉得你并不崇尚自欺欺人的把戏。”杰森指着窗台上的两盆兰花,中间隔着一盆常青植物,“左边这盆开了一年就谢幕了,我调整了土壤的酸碱度,近年来每年都开花两次,因为她还年轻。可是右边这盆呢,花开花谢好几年,现在无论我怎么弄,花都不开了。你来之前我故意把常青植物放在中间。你看,人家从来都不开花,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百合缩回右手,垂下了眼帘,然后又抬头盯着那盆生育期已过的兰花,试图找出她比鲜花盛开的同伴更值得欣赏之处。
“要不,我慢慢告诉你生小孩的事吧。” 百合喃喃自语。
幸好不跳表,慢慢说,轻轻淌,这总比的士司机好聊,比的士坐得舒服,还不用系安全带,全身心放松。百合叹了口气,蜷缩在杰森的单人皮沙发里,让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自认不乏文采的脑子现在功能尽失,她人生史的先后出场顺序不能精心编排了。那就按简单的编年史讲述吧,从懂得记事开始。
生长在小镇里的那个小百合,那时候叫李果果,从小不是什么美人儿。她面黄肌瘦,颈子上还星星点点长了六、七个痣,最要命的是那颗花生米大的黑痣,不偏不倚生在左眼下方中央、鼻梁的中段。
那颗大痣黑糊糊地凸起,还长出几根儿毛来。小孩儿们对百合的歧视不仅仅是孤立她,他们还从大人那儿学到了“狗杂种”来嘲笑她。杂种的意思百合还不明白,但和狗联系起来,那肯定是骂人的。妈妈历来凶悍,百合不敢问,只得问了邻居大姐大婶们。她们笑说你还是回家问你妈吧。可我不晓得我妈妈会不会告诉我,这肯定是不好的话,她可能还会发脾气打我。百合说。对你肯定是不好的,看你长成这个样子;可对你妈是好的呀,她当时肯定享受着呢。
大姐大婶们的眼神和笑容让人迷惑不安,嘲笑羞辱尽藏其中。像地窖深井,你探下头去随时可能蛇鼠缠身。小百合低下了头,也藏下了所有疑问。“杂种”此词此事成了一个谜。
爸爸独来独往,好像人前抬不起头,每晚在家无语独饮。和妈妈吵架时,妈妈会故意地给喝闷酒的他炒了一碟儿花生米送去,可他总是轻轻地推开,有时候还生气地一把推开。有一次他和妈妈把花生米碟在桌上推来推去,随后花生米被打翻在地。小百合赶快拿来扫帚簸箕扫走花生,猛觉屁股被妈飞来一脚,她明白自己在关键时刻又判断失误,这次和以前那些次妈妈把晚饭推倒在地不同,这次的花生米应该捡进碗里洗洗,而不是扫进簸箕倒进垃圾桶,妈妈可能还会洗了再吃,或者给爸爸炒了再给他端去、再去气他。
可爸爸吃炒黄豆或者炒蚕豆下酒为什么就不闹脾气呢?爸爸见到花生就生气是百合的第二个谜。
在百合的眼里,爸爸是温和的。他时常怔怔地看着小百合,轻抚她的头发,眼里尽是怜惜与温柔。可当他喝醉了的时候,百合左脸上的黑痣一旦进入他的视线,他的手就不自觉地推开她,像推花生米,随之闭上的眼睛有眼泪慢慢流下来。百合总是斜着脸让爸爸看到右脸,因为她不想让他伤心难过。为什么一颗黑痣这么让爸爸不高兴?他是疼爱自己的呀!这成了百合的第三个谜。
百合还发现了第四个谜,爸爸很讨厌苏联歌曲。这又和妈妈或者自己有关吗?
二年级班主任建议百合把碍眼的痣做掉,百合选择告诉了妈妈。“让你爸带你去医院取痣!”妈妈拉她走出睡房,把她推到喝酒的爸爸跟前,可爸爸把百合给妈妈推了回来。妈妈叉着双手,用脚踢她的脚回去,爸爸还是又给推了回来。百合在中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泪水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晚上,伤心的百合拿出剪刀,要剪掉凸起的黑痣。闭着眼睛狠下心,一剪刀下去泪水血水就飙了出来。爸爸听见叫声,见状吓了一大跳,急忙给女儿流血的小脸撒上头痛粉。怕破相,爸爸抱她去了医院。
黑痣就这样化为灰烬,杂种这个称呼却还是随风飘扬。爸妈之间的花生米之战也没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几年后的一个黄昏,收音机轻轻传来浑厚却细腻的男声演唱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静谧的花园,爱意甚浓的男女……听着听着,百合见爸爸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妈妈大怒。她重新扭开收音机,还把声音开到最大,并对爸爸吼叫:“你他妈自己戴上的绿帽还嫌脏!”话音甫落,醉酒的爸爸一跃而起,一巴掌就扇她脸上。妈妈气急败坏,朝爸爸猛击一拳,狠踢一脚,爸爸踉跄倒退,头撞到了结实木桌的楞儿上,身子仰倒在地。血从爸爸的后脑勺流了出来,满地都是。
公安来了,百合按照妈妈的要求说了谎话:爸爸喝醉了。为躲一个凶狠的蚊子,自己不小心倒退几步让桌子给磕死了。
失去至爱父亲的百合伤心欲绝。她恨自己,更恨母亲,母女俩的关系自此更为疏离。当然,长大几年的百合已经了解“狗杂种”的意思了。第二个谜底,百合猜想那个野男人是个种花生或者卖花生的农民吧?至于第三个谜底,那个坏男人肯定是个又瘦又黑的痣人,爸爸可是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美男子。下贱的母亲为什么会跟那样的男人发生关系?搞出我这个杂种来为什么不打掉?或者,用妈妈常说的话,“我他妈生你的时候为什么不一屁股把你坐死?!”
当年坐死就好了,一了百了。她恨一切的一切。她甚至恨她的名字果果,花生米是果果,她脸上的痣也算是果果。她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不结婚,不生小孩儿,不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