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仔细地听着,一句话也没问,只偶然在画纸上写一些字。百合原本以为一个在开放国度生长的人会问一些当年封闭中国的背景之类的问题:小孩不懂事,但那些大人为什么也歧视你们?为什么你们一家人从不把事情摊开讲清楚?
杰森看了看挂钟,四点半。“我晚上还要去餐馆工作,得走了。我脑子已经有了很多画面,这两天先简单画出来给你看。谢谢你的故事,非常动人。”
往后的每个周日下午,百合都准时无误地去杰森的居家画室。当时看到网上那则“我的漫画寻找你的灵魂”的广告,百合是贪图这个画家的免费心理治疗作为交换条件,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她想找个人,一个中国圈子以外的人倾诉排解巨大的心理压力,其实她并不希望自己成为漫画人物。当杰森回信说她只是六个故事之中的一个——当然还得看故事是否精彩有意思,百合就抱着尝试的心态预约了时间。
那些漫画色彩并不鲜艳,主调是淡淡的灰蓝色,小主角则穿了红点儿布衣。她并不如百合形容的那么丑陋,而是带有日本漫画风格的可爱大眼睛的形象。那颗孤零零的黑痣与红点儿衣服浑然一体,不但不觉碍眼,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可爱可怜感。百合尤其喜欢那张割掉黑痣的画:左边是百合在小镜子前拿着剪子剪痣,鲜血一点一点地往下滴;右边则是不远处的爸爸,右手怜惜地朝百合伸出,左手则捂着胸口——百合那把剪刀飞过来插在他的心上。百合觉得这些漫画既亲切又陌生,像是读着与自己童年不相干的另外一个小女孩的凄美故事。看着这个漫画的小主角,百合忽然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其实也是可爱的、勇敢的。
3
怀春少女时代的百合自卑自厌感越发深重,读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时也不例外。夏天骄阳似火,她遮住颈项上点点黑痣的红丝巾让同学们烦躁和嘲笑。那副近视塑胶大眼镜框恨不得与散乱长头发一起把她半张脸都挡住,用以遮挡两条相连的眉毛,以及当年点痣留下的疤痕。中学时有调皮的学生突然兴起,故意把她的眼镜框当作镜子在她面前整理头发。沉默寡言的她没有好朋友,当然更没有男同学留意她。她知道同学们都在议论她,笑她,还取笑她的名字,也有人嫉妒她的成绩。从小到大,她把所有时间都用来了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中学时有音乐课,有一次,她柔美、富有感情的歌声从她毫不相称的头颈身躯飘逸而出,着实让大家惊讶了一下,老师还夸奖了她。第一次滋生出丁点儿自信,百合开始摸索着自学弹奏脚踏风琴。每次音乐课后她总是让轮流负责打扫音乐教室的同学先走,自己帮他们打扫完教室以后抓紧时间练习二、三十分钟,然后去办公室交还钥匙。老师喜欢她的用功和音乐灵感,不但借给她简谱,有时候还指点一二。
省城师范大学的音乐教室平时都关着门,上课时才开,百合中学时唯一的那点儿独自展现自信和欢乐的机会似乎离她而去了。
四年级那个深秋的下午,百合途经音乐教室时竟然发现锁挂在门上,并没上锁,大概是锁门人一时分心忘了。她溜了进去,关门,用白手绢把散发绑了个马尾,然后把邓丽君的几首歌反复弹了好几次,乐曲从断断续续弹到酣畅淋漓。她脱掉厚重的毛衣,忘情地唱起了『在水一方』和『再见我的爱人』。
同年级最为女生青睐的男生、学生会副主席王斌刚好经过教室,他被歌声吸引,驻足聆听。 弹唱完『再见我的爱人』,想着二十二岁的自己从没体验过爱情的滋味,甚至都不敢正眼看英俊男生,百合摘下大眼镜,俯在钢琴上默默流泪。王斌轻轻走到钢琴旁,并没打扰。感应到有人,百合立即抬头,看见这个最高知名度的男生,吓得心怦怦跳。她赶忙戴上遮脸眼镜,把白手绢解下来擦掉鼻子上的汗。这时换成王斌吓了一跳:这个身材玲珑、眼神细腻,脸色不算白皙但皮肤还算细致的女孩儿,原来就是大家都讥笑的那个大夏天都戴纱巾的自闭的优秀学生?那个滑稽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张果果?李果果?还是王果果?
王斌给百合写了一封信,用蚌壳里的珍珠形容了她:让蚌壳开启,令珍珠亮相。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多年前百合听到广播电台播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的心情,这回,百合有了同样的心情,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当然,当每双耳朵都成了听众,那真实感是可以马上就加强的;这封信只能、只有一双眼睛,百合用了好几个星期才让看疼看瞎的眼睛重见天日。
纠结于王斌此信的潜台词,把“捉弄”、“真心”、“高尚”、“与众不同”以及小说里“公子少爷玩弄丫环”的各种心态和人品设想都反反复复地琢磨了无数遍之后,百合觉得有必要把自己抽离开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幽默和自我嘲讽来保护自己。于是,中文系的她顫抖着给他回信了:“蚌壳与珍珠都同样美丽,开与不开都值得欣赏;可龟壳难看,乌龟可能更可怜可怕,还是不亮相的好。不过丑陋乌龟最大的好处就是圆弧状的龟壳足以承受两倍的压力。”
生物系的他文学水准毫不示弱,回信说,“鲁迅先生批评孔乙己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若不想别人胡乱分析乌龟,倒不如乌龟自己把可怜的承重龟壳给卸掉。进化论让现存的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天空,好坏自论。”
虽然有理,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的直白还是让百合羞愧难堪。再说,若他得逞了,并进一步了解到自己的“杂种”身份以及不结婚不生小孩的决定,自己到时怎能承受他的抛弃?她止步于此,不再回信。王斌每周一信,风雨无阻,都是些关于生活学习以及盼望了解百合的心情。他也非常大胆,总是在校园里毫无顾忌地把信塞给她,并说若她不答应,他会在毕业那天当众表白。百合每次接信前都盼望不已,接信时发抖出汗,接信后舒畅无限,想来民国时吸食鸦片上瘾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而这美好写上了脸,她开始把眉毛修得粗细均匀,眉头变得开阔爽朗,大眼镜换成隐形眼镜,黑痣印用了粉底遮掩。毕业前一个月,她还开始涂淡淡的口红,并大胆把颈子上的小黑痣展现出来。看她的学生不少反多,惊讶的,嘲讽的,嫉妒的……她知道这都是因他而起。除了改变她的王斌以外,她惊觉自己突然不在乎其他同学的各种反应,况且大家很快就各奔东西了。她觉得自己像烈士一样英勇壮烈大无畏,把这一辈子没有用的以及还未用的英勇都一并用上了。
但毕业那天,她还是畏缩了。不相信王斌,不相信她自己。可王斌还是来到了百合的宿舍。他明白事理地没有宣言和发誓,而是当众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留给了她:“李果果,有缘再见!”
他俩的确有缘,都分配到省里另一个大城市,他当大学生物老师,她在一所职工大学教中文。开学后,还是他主动来职大找她。等她把颈子上的痣都点完以后,她接受了他的邀请,跟他去看了电影。黑暗中,她对什么都视若无睹,只感觉自己噗通的心跳和手的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