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有个有一个据说是名人叫毕福剑的家伙用这'老X养的'形容了毛老爷子,让中国人民亢奋得不得了。所谓的'名人'名得很有限,大概只限于中国和中国城,而老毛却是大大地有名而且大大地受人敬仰,不只限于中国、中国城,还包括文学城里城外的许多许多中国人。只要看看有多少帖子在议论,就能知道这事闹得有多大。
中国的名人咱不了解也不在意,不过这事不免让人联想起美国这里类似的名人囧事。正好在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我们这里的一位Donald Sterling先生也像毕福剑先生一样,被自个儿的这张倒霉嘴给害了个惨!其实斯大爷比毕爷还惨,第一他不是拿嘴换饭吃的主儿既不是政客也不是主持,按说他嘴里吐的是象牙还是狗牙别人也管不着。第二他那话纯属私房话儿不像姓毕的是呼朋唤友哗众取宠堂而皇之嚷嚷出来。Sterling说了什么呢?这位大爷以前有个女朋友,女朋友又有了男朋友,男朋友呢还是黑朋友。斯大爷心里就有点闹的慌,跟他这前女朋友说你丫跟谁来往我不管,跟谁睡我都不管,可不许把你的黑朋友往我跟前儿领,俺瞧他们心里烦。我听了这话都觉得斯大爷人挺通情达理,要求得也并不过分。人人都有自个儿的好恶,一个稍有宽容的社会应当给人以这个自由,但是每一个庸众社会都有其特色的一些禁忌。在我们现下美国,不喜欢'黑'可是个大忌,就像在中国说老毛是'老X养的'一样犯忌讳。
因着'名人'毕先生闹出来的这档子破事儿,与众口纷纭生拉硬扯的什么'民主'、'专制'、'言论自由'都没什么关系。能把这么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只是庸众社会的一个表现。
罗素先生曾经说过,一个贵族中人,他因着生就的优越而有权特立独行信口开河,完全不必在意众人对他的说三道四。于是他有可能成为社会的推动力,引领大众向前走。罗素没有给我们举个例子出来,我以小人之心揣度他心里想的是自个儿不过没好意思直说。罗素确实是个好例子。别的例子也有得是,William Penn,就是那个建立Pennsylvania的主儿,他还在英国的时候改信了贵格,从此见了高官贵人就拒绝脱帽致敬,说是我信诸人平等不跟你们玩那些尊卑有序。Anglosphere的语言服装平民化,贵格中人的贡献大大的。英语文化今天能领导世界,绝对有英国贵族一点一滴水滴石穿的功夫在里面。而庸众的典型代表就是居委会的大妈大爷们。她们是贵族的极端反面,互相扮演着拦路虎绊脚石眼中钉肉中刺的角色,见识少缺教养拙于价值判断却勇于评判,嚼舌头是她们的强项,必要的时候有能力用唾沫互相淹死。庸众社会里不是有'人言可畏'这一句箴言吗?
罗素的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就算你是个贵族说话办事也还是要有个度的。庸众逮着了机会照样可以判断到你头上。1766年七月一号那天,听听这日子口儿,又是中国文革二百周年又是中国共产党生日的,一定没好事!一个法国贵族Lefebvre de la Barre先生被割去了舌头砍掉了脑袋然后再烧成了灰!原因就是他对我主基督大不敬来着。和他一起被烧成灰的,还有从他书房里搜出来的伏尔泰的著作。伏尔泰先生本人心眼活泛,他早就脚底抹油溜到异国他乡去了。按说到这时候,伏尔泰代表的启蒙运动早就在法国轰轰加烈烈过了,可他们还是抗不过教会领导的法国庸民大众。比较起来,中国人民在这方面实在要开通得多,他们从来不瞎崇拜什么神什么圣的。我估计在中国你把'老X养的'和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山神土地爷甚至孔先师孟亚圣造在一个句子里,没人会真跟你玩命跟你急。中国人民喜欢瞎崇拜的是人,包括活人和活死人。后者指的是已经死掉但是仍然重于泰山压在中国人民心头上的人物,在当下的中国,那当然就是毛老头子。毕名人对老毛大不敬没有被人像de la Barre那样割舌头砍脑袋,比起二百多年前的法国绝对是大大的进步了。
罗素自己当然也体会过遭庸民大众拷问的经历。他是个英国贵族,美国却是个庸众社会。忘了这一点就好比是夫子把家搬到了街道居委会 - 全是输(书)。他老先生当年跑到纽约执教,不小心说了些对同性恋认可的话,教会的大爷大妈可不吃素,立刻把他告上法庭。法官于是判罗素道德败坏不适于教授课堂,把他的吃饭家伙给端了。贵族这称号并能不自动生银子,他又有一堆前妻现妻的要养活,生生把个好好儿的贵族罗素急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由此可见,'因言获罪'这件事不分国籍不分制度不管有否言论自由,发生的条件只需要一个'庸众社会'。在一个庸众社会里,所有人都自以为是地认为他有十足权利对他人施以评判,要求所有人都整齐划一服从一个道德行为规范。庸众社会的形成要素,其实黑格尔已经给出了精辟的总结,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他的那个'精神掌握群众'。'群众'当然在什么时候都是有的,而且他们永远严阵以待时刻准备着被利用,'精神'则可以各式各样有明有暗有实有虚。二百多年前的法国,虽然启蒙思想的春风已经吹拂过欧洲大陆,教会势力仍然可以把庸民大众牢牢掌握在手中,自然具备了庸众社会的条件。美国则是从来都具备庸众社会素质的,这个移民国家的起源决定了它难有一个深层的集体无意识赖以依附,而需以一个宗教色彩浓厚的精神代替之。另外,这个比较特殊的社会具有吸收思想的能力却贫孕育思想的土壤。它的先贤全部受益于欧洲思想的抚育,二十世纪动乱的欧洲又把大批精英推给了它,但在多数时间里这个国家还是缺少足够的精英阶层,而那是抗衡庸众的唯一机制。至于中国,那里从没有过什么精英,只有愚众与掌握愚众的统治阶层。贫于精神追求的中国人需要被一个较'精神'更为实体的东西来掌握他们。毛在生前把自己塑造成了这个东西(当然也还要靠有'众星捧日',或者说蝇营狗苟的附庸们,这在中国是永远不会缺乏的),在他死后也还在继续承当着这个用途。毕名人事件中的喧嚣其实是统治阶层所乐见的,证明了'精神'的依然健在,所以也就由庸众在那里喧嚣着。万一喧嚣变成了正常的讨论走向了不利于'精神掌握群众'的方向,统治阶层也可以随时关掉大家的喉咙。
当然,今日中国的庸众社会又是在一个新的层次上面,也就是现代消费型庸众社会。中国人民在学习美国糟粕这方面委实成绩优异,已经学得相当有模有样了。消费主义为庸众社会引入了一个新的机制,就是这个社会中人还要互相消费和被消费。或者说在这个新型庸众社会里,一个人不但可以被唾沫淹死,还可以被钱噎死。名人需要靠消费他的'名'来赚银子,说话办事就必须得到消费他的大众认同,哗众取宠说点不着调的话干点出格的事打知名度可以,惹众怒可不行。一旦消费大众决定不消费他了立刻他就会从名人榜上消失。罗素先生在美国庸众社会吃了瘪,回到他的大英帝国还是响当当的一贵族精英。毕名人就没这个福气,一旦没了名他就什么也不是,连加入庸众都有难度。Sterling比他稍强一点,斯大爷是先赚足了银子然后才出的名,出名是因为他掏钱买下了洛杉矶快船队 - L A Clippers,就是说,斯大爷的名是拿钱换来的,名没了他还会有钱。不过他也还是得狠狠地掉块肉。众所周知的原因,美国篮协可坚决不敢放Sterling一马,那样的话会影响多少人的钱袋啊。所以他道歉也没用,快船队他是非出手不可的,还被终身逐出NBA。用中国人民熟悉的说法,这就叫作'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有网友说,毕爷都是让互联网给害的。但是罗素那年月可没有互联网,庸众也用不着什么互联网之类的手段。因为庸众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不是有一个说法'人民群众的天罗地网'吗?所以倒是可以说毕大爷确实是被网给害的,不过这个'网'古今皆同,是由庸众的眼睛耳朵舌头和小心眼儿编织而成的。
(看到有人提到Sterling事件,与毕事件比较,结论却是Sterling罪有应得而毕福剑真理在握。我只能说,这个结论怪有意思,或者说,怪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