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信刚发出去,次日便收到王露婷的来信。这封信很长,且墨迹不一,感觉是在我走后不久就开始写,一直到了上海才写完。前半部分主要是讲分别后的思念,她没想到我这么快就会离开她。我俩从相识到现在,也不过一年半时间,而她的命运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又何尝不是!),甚至一度差点被死神带走。但是她没有后悔认识我,因为我的出现,令她原本死水一潭的生活有了激情和梦想,并且最终梦想变成了现实。如今我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无法想象失去我的未来会是怎样。她说她天性执着,这条命原本就是捡来的,为了爱情她可以牺牲一切!
这些话让我既感动,又有些担心。王露婷尽管看上去“亭亭玉立”,但性格中有暴烈的一面,脾气一上来,连她爸爸都害怕。我自己就不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的人,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对我,我会感到很不安,好像欠了对方一笔债似的。我的未来充满变数,我不能要求她向我承诺什么,因为我无法负担这种承诺。
信的后半部分,是讲她回到上海以后,三姐来访,两人到外边吃了一顿饭。席间三姐探问她的打算,何时与我成婚。她按照我俩事先商量好的方案回答——等我到北大荒安顿下来再说,最好等她毕业以后,那样不光学有所成,她的身体也能恢复得更好一些。但是三姐听罢明显不快,觉得她在拖延婚期,希望她做个有情有意的人:“没有雨蒙的帮助和支持,你不可能走到今天。眼下他有难,你应该用行动来维护你们的感情。要是在他走前你们能够结婚,大家都会踏实得多。你应该对他有信心,他这个人不可能永远走背字。”王露婷反复表白自己并未动摇,最后三姐也解释道,不是不相信她,只是劝她尽早决定。然而这些话确实让她感到难堪,她在信里写道:“现在不光我家人怨我,连你家人也怨我,咱俩真不如早点把结婚证领了!”
三姐这个时候插手我俩的事,实在是帮倒忙!当下我赶紧给王露婷写信,叫她别去理会三姐:“她本是好意,但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做主。只要感情在,怎样都能做夫妻。如果感情没了,婚约、证书又有何用?眼下我们看似在走各自的路,其实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晚几年结婚,更有利于轻装上阵,集中精力打歼灭战。你的任务就是努力学习,拿到医学院文凭,到农场以后必有用武之地。我的任务是尽快在工作中打开局面,为将来一起生活创建根据地。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不能乱了次序。非要先入洞房再各奔东西,纯粹是互相折磨,互相拖后腿。还是那两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完事以后再给三姐去一信,叫她不要无端猜疑小王,否则会影响我俩关系。现在当务之急是到那边把情况摸清楚,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其实我对未来还是乐观的:大兵团建设,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什么事情办不成?这跟以前闯关东有着天壤之别,她就别在那儿瞎操心了。
王露婷的来信,搅乱了我本已平复的心。我是一个马上就要出征的战士,不能多想那些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否则势必掉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网之中。眼下我要集中全部心智去考虑如何在“广阔天地”里安身立命,未来的家庭生活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以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老觉得保尔在感情方面过于吝啬,现在却能体会到:一个人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是很难有那份细腻去处理感情问题,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好在征期已至,不容我再“辗转反侧、寤寐思服”。3月2日,速中召开欢送大会,由政委主持,干部处长做专题报告,介绍北大荒的情况。事前他参加了军区组织的考察团,对几个农场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访问。他说那边全部机械化作业,拖拉机耕地,康拜因收割;住的都是砖瓦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均为亲眼所见,绝非传言。众人一听,兴致勃勃,好像要去的不是什么蛮荒之地,而是塞外的好江南。
第二天一早便上路。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气温骤降。我们先乘汽车到长江边,再坐轮渡去镇江车站等候专列。速中留下的人送到这里便回去了,大家分手时并没有流露多少惜别之情。这场运动伤了和气,也冲淡了战友间的情谊。唯有政委多送我们一程,到南京再下车。他已经调到军区政治部工作,送走我们这些人以后,就要着手让速中关门大吉了。
月台上没有其他乘客,只有400多名北上的教员和学员。大家也不讲什么军纪仪容了,全都席地而坐,横七竖八地挤靠在一起取暖,活像一群散兵游勇。政委则跟陈洪谦在不远处的站牌底下,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江南的倒春寒让他俩不住地搓手跺脚。陈洪谦是总领队兼教员领队,下边还管着三个学员领队。他虽与我们同行,但并非我们当中的一员。他的任务是把我们一个不少地送到农场,然后回来复命。组织上已经为他联系好了转业单位:扬州市文化处。这就叫“风水轮流转”。曾几何时,陈洪谦连档案都攥在我手里,战战兢兢地接受政治审查,如今却成了押解我们去北大荒的公差!
一直等到中午,我们终于登上专列,然而并不是想象中的闷罐运兵车,而是普通的硬座客车,没法躺下睡觉。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黑龙江省密山县,听说要走一个星期,光这么坐着,谁也受不了。于是大家一上车,都想办法给自己整张“床”。好在各车厢安排的人员比较少,能富余近一半的座位。我和叶林枫占了两个并排的长椅,把背包立在窗边当靠枕,面对面半躺着聊天,很是惬意。
这时张政委在陈洪谦的陪同下,来到我们车厢。有两名学员向他提了几个问题,他一一作了解答。接着他走到我这边来,挨着我坐下,亲切地说:“南京站快到了,我来跟你话别。怎么样,思想搞通了没有?我真有点不放心呢!”
听了这话,我不由得鼻子发酸:“政委,谢谢您的关心。我能够振作起来,到那边重新开始,好好干。”
政委很高兴,拍拍我的肩:“这就对了!年轻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锐气,尤其是军人。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你们神圣而光荣的使命。速中也许不会在了,但是速中勤奋向上的精神不能丢。你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相信在新的天地会有一番作为。对了,你的书都带走了?”
“是的,装了大小六个箱子。”
政委满意地点点头:“你爱学习,这一点我很欣赏。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中断学习。学习不仅能够增强知识,而且能够陶冶情操,让你在艰苦的环境中保持健康的精神面貌。小烟,你还年轻,对未来要充满信心。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挫折,都要挺住,含笑面对生活。好了,我准备下车了,一路保重。到了那边,别忘记给我来信。”
我紧紧握住政委的手,眼睛湿润了。】
2014-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