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辰率华部军出阵,在西魏军阵前偏右一些的位置列队。除了留守大营的少量军士外,今日出战的一千余骑华部军骑兵悉数而出。在红地白花的大旗下,华部军骑兵一色铁甲黑袍,高擎长槊,如同笔直挺立的密林一般。贺兰仁亲自居前领军,他将华部军三个骑兵营顺序排列成一个长方形的阵势,下令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决战,诸君须戮力向前,有进无退!”
全体华部军将士轰然应诺。贺兰仁接着又道,
“接战之时,全军须看我讯号,保持队形,前后联系,切忌乱战!”
这时,在西魏军阵前偏左一侧,约千余骑士也在整队,一面主将的青色认旗迎风猎猎飞扬。正是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西夏州刺史侯莫陈顺所部。侯莫陈顺是代北武川人,乃是西魏军中资深的高级将领。他少时豪侠有志度,很早便入尔朱荣的军队为统军。侯莫陈家是西魏军中的豪门,侯莫陈顺和他的三个兄弟,崇,琼,凯皆为名噪一时的勇将。其中侯莫陈崇骁勇善射,成名极早,已是与宇文泰地位相近的军中大将,后来成为西魏八柱国之一。
侯莫陈顺的部属多为随他征战多年的六镇鲜卑。和华部军相比,他们的年龄略大一些,队列也不如华部军严整,大多数人只是有些懒散地立马在那里。虽然他们看上去很随意,却是能让人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杀气。这些鲜卑勇士神色平静,有的正伸手不断掂量着手中的长短兵器,寻找最快的出手感觉;有的正在给手掌上缠绕布条,这是为了防止武器沾上鲜血后打滑;有的正在检查身上的盔甲,身体还不时晃动一下看看是否利落;有的人则抓紧时间用些干粮饮水;还有的人干脆就在闭目养神。
两支风格迥异的队伍在西魏军阵前列队,等待最后出击的命令。华部军阵列如林,全军盔甲、武器、军服旗号几乎是一模一样。每个士兵似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一般。连神情也是一般冷峻肃穆。整个华部军阵列,浑然一体,发出令人凛然不可冒犯的杀气。而侯莫陈顺军则显得比较散漫,个人手中武器各不相同,衣甲袍色也有差异,将士们神形随意,却是浑身似乎都透着百战余生的血腥味道,足令神鬼退避。如果将华部军比做凶狠矫捷,却又配合默契的狼群,那么侯莫陈顺军就是睨视山林的猛虎。
这时,只见一骑从侯莫陈顺的队伍中飞驰而出,掠过西魏军主阵前,来到华部军的阵列边上勒马止步。马上一员披甲的骑士拱手大声道,
“我家将主向李大将军致意!早闻华部勇冠诸军,李大将军谋划如神。今日能和贵军并肩而战,荡平胡虏,相较于沙场,岂不快哉!”
言罢,这明骑士飞马转回己方的队列。
话说李辰和华部军在近年来的几场大战中连建殊功,创下诺大名头。侯莫陈顺这个资深大将心中对此多少有些不服气。今日见和华部军同时出击,心下当时起了比试一番的心思。
李辰闻听,心中了然。虽然他对侯莫陈顺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但侯莫陈顺资历深厚,自己只能算个后辈,却是不得不敬。而且大战在即,三军士气可鼓不可泄!李辰反顾大喝道,
“阿六,过去给侯莫陈大将军传话…”
叱罗六波若受命而出,他轻磕双镫,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至侯莫陈顺军前,然后行礼大声道,
“后进金城李某向侯莫陈大将军致意!赖将士浴血奋战,职部侥幸薄有虚名。今日之战,关乎国运,惟效死力战,以报国恩!在下当仁不让,当取蠕蠕王旗,献捷陛下!”
说罢,叱罗六波若拨马转回本阵,向李辰缴令。今日西魏军全师而出,出其不意,虽然面对柔然人多势众,战斗过程可能会比较艰苦,但李辰对取得最终的胜利充满信心。他刚才一番话,向侯莫陈顺发出挑战,也是为了给将士们激励士气。果然,华部军骑兵们闻听之后,人人眼放精光,全军一扫刚才有些沉闷的氛围,一股求战的渴望开始在队列中涌动。战士们的坐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绪上的变化,开始兴奋地摇耳扬蹄,响鼻连连。队伍中的木兰听得心潮激荡,似乎感觉一阵热血涌上了自己的面庞。她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腰杆挺得更加笔直,恨不能立马就投入到战斗中,建功立业。
却说那边侯莫陈顺闻听李辰的传话,不禁抚髯大笑,
“好小子,有气魄,对我的脾性!”
他身旁侯莫陈琼冷笑道,
“这李天行也不怕说话风大闪了舌头,今日我军名将云集,勇士若雨,凭什么就能让他取了蠕蠕王旗,立下头功?”
另一侧侯莫陈凯绰起手中长槊跃跃欲试道,
“管他做甚?待会儿咱们只管上前厮杀,取了蠕蠕王旗便是,到时看他有何话说!”
侯莫陈顺反顾左右大声道,
“刚才你们都听到了吧,华部军如今向我们邀战!儿郎们今日都给我放开手脚,好生厮杀一番。定要夺了蠕蠕王旗,给那些汉儿瞧瞧,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他的下属齐声轰然应诺。
这时,西魏军中军鼓声大作,这是出击的讯号!侯莫陈顺伸手从马鞍上摘下长槊,向前一挥,大吼一声,
“杀!”
然后双脚狠磕马腹,他坐下战马仰天发出长长的嘶鸣,然后如离弦之箭
一般猛然向前冲了出去。他的部属们也一起狂呼打马,随之直冲敌阵。另一侧的华部军也是红旗前指,猝然而动。
侯莫陈顺率骑兵如疾风暴雨般直冲柔然人的阵列。侯莫陈顺是军中宿将,虽然急于立功,却也头脑清醒。他率军避开已打成胶着的正面战场,向柔然人的右侧猛扑过去。正在和达奚武、韩果的西魏前军殊死拼杀的柔然人却没有料到自己的侧翼突然遭到西魏军猛攻,顿时被如狂飙而至的侯莫陈顺军直撞进来。侯莫陈顺的骑兵队伍如同一柄形状奇特的万钧铁槌一般,呼啸着狠狠地砸进了柔然人的阵列,将当面的柔然骑兵碾得粉碎。
侯莫陈顺手中长槊舞动如轮,将当面的柔然骑兵像翦草一般一个个打下马来。他左右侯莫陈琼,侯莫陈凯二人也是长槊翻飞,勇不可当,紧紧为他护住侧翼。他们身后的鲜卑骑兵则手持长槊大戟,利斧重槌等兵器一涌而上,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横扫当面的柔然人。侯莫陈顺等人如同一把形如反月的利刃,深深地刺入了柔然人的阵列当中。不管多少柔然人手举长矛弯刀冲上前来,都被他们一扫而光。就如同一群猛士手持铁锤冲入瓷器堆中乱砸一般。
这道反月状的弧形战线不断向柔然人阵列的深处挺进,如同是切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柔然人拼死试图堵住这个伤口,他们如同潮水一般前仆后继地冲上前来,一时箭如雨下,侯莫陈顺等人身上的铠甲插满箭矢,如同全身长满利刺的钢铁怪物。他们凭借身上重甲的精良防护,恍然不觉,只是不断大步向前。侯莫陈顺军面前的战线似乎变成了不断汲取生命的可怕旋涡,只见柔然人在这里血肉横飞,如荒草一般一片一片不断被砍倒。这道弧形的战线以肉眼可及的速度不断向柔然人阵列深处延伸。
原本还在和达奚武、韩果的前军纠缠的柔然人感受到了来自侧背的严重威胁,再也无法坚持,连连后退。原本陷入僵持的西魏前军也重新掌握了主动,开始步步紧逼。三支西魏军如同三枚黑色的箭头,在柔然人灰白的阵列中突进切割,人数远远站优的柔然人阵脚大乱,不住后退。就在此时,柔然人前后阵列的结合部突然发出巨大的喧嚣,接连几面部落旗倏然倒地。一支西魏军高举红地白花的大旗,在敌阵中横冲直撞,将柔然后续的阵列绞得粉碎。
再说华部军闻命出击之后,排成一个紧密的纵队,灵活地绕过混乱的正面战场,直扑柔然人的左翼。贺兰仁在前部居中领队,他坐下战马四蹄轻扬,优雅轻盈地慢跑着,不紧不慢地控制住行进速度。贺兰仁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柔然人的阵线上来回逡巡审视,寻找着敌阵的薄弱之处。突然,他手中的长槊望前一指,然后双腿轻磕马腹开始加速,照着柔然人阵列中两个部落之间无意中出现的一个较大的空隙冲了过去。
贺兰仁连连催马,马速转瞬间已经已经提到极限。他放下面甲,将手中的长槊挟在胁下,直指前方。当贺兰仁开始加速以后,原本隐藏在华部军队伍中间的二十名具装甲骑默契地同时开始提速,从华部军的队列中脱颖而出。他们在贺兰仁身后雁行排开,以贺兰仁为箭头,组成了一个锋矢阵。鹰扬营的骑兵则在营指挥乞伏元进的率领下紧紧相随,形成锋矢宽大的尾翼。
须臾之间,当贺兰仁和甲骑们已经冲到了柔然人的阵前。二十一名具装甲骑浑身上下连人带马都被铁甲覆盖,只露双目。冷锻的铁甲叶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芒。他们如同神话传说中的神人异兽,又如从天而降的金刚明王,以雷霆万钧般的气势直冲敌阵。
左翼的柔然人察觉出了危险,慌乱中分出约千骑迎了上来,试图阻挡住华部军的冲锋。但是以最高速度冲来的具装甲骑人马连甲一起何啻万斤之力,又岂是连甲都没有的柔然骑兵可能阻挡。只听一声轰然巨响,贺兰仁率甲骑们如同高速行进的火车一般冲进了柔然人散乱的队列。如同是被一阵飓风吹过,与具装甲骑对面的柔然人已荡然无存,甚至一些柔然骑兵被具装甲骑发挥到极致的动能撞得连人带马倒飞了出去。贺兰仁率领的甲骑如快刀切豆腐般毫无阻碍地冲入了柔然人的阵列。
入阵之后,甲骑们丝毫没有减速,继续向纵深猛冲。贺兰仁手腕轻抖,将挂在槊尖上的半截柔然骑兵的残躯甩掉,下一刻,他手中的长槊已经捅入当面一名柔然骑兵的胸膛,那人睁眼睛似乎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前的槊杆,他的尸体已经被从马上向后弹飞出去,鲜血从他的胸口如喷泉般飙出,漫天飘洒。尸体还没有落地,贺兰仁的长槊的侧锋已经划过下一个柔然骑兵的脖颈,一颗顶端秃发的头颅,已经冲天飞起,头上散乱的发辫胡乱飞舞。鹰扬营的骑兵们紧随甲骑之后,也高速冲入柔然人的阵列。他们队列整齐,如墙而进,只见他们手中长槊上的红缨飞舞如梭,将对面柔然骑兵一排排如割草般刺倒。华部军如同是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正飞旋着死亡的利刃,畅快淋漓地收割着生命。柔然人的阵列如同是被一个巨大的碾子推过一般,立刻洞户大开。
就见贺兰仁血战中举槊左右一挥,紧随在鹰扬营之后的六镇营和吐谷浑营立刻提速从左右分别突进。华部军三个骑兵营并肩齐排而战,形成一个宽大的战面,顿时将贺兰仁和甲骑们在柔然人阵列上打开的缺口扩大了数倍。面对华部军骑兵如排山蹈海一般的冲锋突击,柔然人的散乱的抵抗如同螳臂挡车,整个阵线已经支离破碎。
随六镇营一起冲锋的李辰手举长槊,痛快地随着大队骑兵在敌阵中纵横驰骋。他作为一军主将,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和大队骑兵们一起冲阵。随着骑兵们象一道钢铁的洪流般在敌阵中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李辰只觉得血脉贲张,心中充满豪情。但他也同时有些遗憾,冲了这么久,自己连槊都没机会动一下,更不要说亲自手刃胡虏。李辰望着前面如同一排排铁塔般的六镇营骑兵,不由在心中暗骂六镇营指挥贺娄孝杰,
“这个混蛋,把老子堵得这般严实!”
他却不知正在头排正中领军的贺娄孝杰早已暗中下令,
“谁要胆敢漏一个人过去,老子亲手将他的脑瓜子拧下来!”
紧跟在李辰身后的木兰,小脸涨得通红,她一边手中平举着长槊,一边紧张地盯住前面李辰的背影。在她左侧,叱罗六波若高大的身影将几乎将她完全遮住。叱罗六波若双眼始终警觉地四下观望着,只见他手腕微扬,已不动声色地挥槊将一支向木兰飞来的箭矢击飞。
华部军如水银泻地般在柔然人的阵列中奋勇突进,他们在贺兰仁的指挥下,总是找到敌人最薄弱的环节发起攻击。柔然人的阵列不断被突破,分割,歼灭。一些试图集结抵抗的柔然部落很快就如同是被巨浪吞没的岩石般消失无踪。华部军以精湛的战术配合使柔然人无所适从,柔然人中不乏勇士,但他们个人的勇气无法抵挡华部军整体上的优势,这种优势体现在武器,铠甲,阵列,训练等全方位。所以柔然人虽然人数上占优,也不缺少勇气,但很快就被华部军杀的溃不成军。
西魏军达奚武、韩果、侯莫陈顺、李辰四军一起出击,很短时间内就如同摧枯拉朽般将柔然人的前军彻底击溃。柔然人前军的阵列土崩瓦解,苍茫的原野上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游走哀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残存的柔然骑兵魂飞胆丧,如落潮般开始向后败退。他们将身体低伏在马背上,漫无无目的地向后方狂奔。西魏军哪里肯舍,在后面紧紧追赶。四支出战的轻骑,如同四条锐利无比的箭矢,死死紧追柔然人的败军。
溃败的柔然骑兵拼命打马奔逃,如同潮水一般向阿那瑰的本阵涌来。位于柔然中军的多为柔然本部,战斗力要比前面的杂胡强,柔然本部大人们拼命地向败军叫喊,让他们停止逃跑。但是慌不择路的败军哪里会理睬,只是不管不顾地埋头向后乱冲。甚至本部大人下令用弓箭攒射,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溃退。反而将阿那瑰的本阵都冲乱了。
阿那瑰望着一片大乱的己方阵列,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今日猝不及防之下,被西魏军突然抵近金帐,不得不仓促而战。原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多少可以和敌人周旋一番,可没想到敌军这般厉害,主力尚未出动,仅小部前锋出击,就将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的己方前军击败,进而动摇了自己的整个阵列。
“中原兵甲犀利,不可对战。唯轻骑逍走,诱其远追。待其兵疲粮尽,然后击之。”
阿那瑰想起这段祖训,心中一时痛悔不已。近年中原分崩离析,国势衰弱。东西两朝都竞相接好自己。却是让自己骄傲起来,忘记了柔然与中原军队巨大的装备差距。
阿那瑰正在懊恼,他身边的俟利发温豆拔道,
“可汗,这仗打不得了,退吧。无论猎物多么诱人,苍鹰都不会轻易折断自己的翅膀。只要本部没有损失,我们就还可以卷土重来!”
阿那瑰心有不甘地似的双眼死死盯住眼前的混乱不堪的局面。此刻整个柔然大军的阵势都已经乱了,甚至本部的大人也已经弹压不住,开始后退。阿那瑰知事已不可为,他长叹一声,然后紧拽缰绳,拨转马头往后便走。他身后的金狼顶王旗开始随之向后移动,五千狼骑军护卫着阿那瑰开始缓缓撤退。
阿那瑰的王旗一动,就立刻被西魏军发现了。位于中军的宇文泰当即下令道,
“命左右两翼轻骑齐出,截断敌军退路!重骑出击,全军压上,生擒敌酋!”
西魏军中军的战鼓泼天般擂响,左军主将独孤如愿,右军主将李弼率轻骑从两翼杀出,象两只张开的臂膀一般,直向柔然军侧后方杀去。而等候已久的西魏军重骑,也开始出动,一排排具装甲骑如同移动的钢铁山丘一般向敌军碾压过去。
正在追击逃敌的李辰望见柔然王旗后撤,知道今日胜局已定,兴奋地挥槊大呼道,
“斩酋夺旗,立不世之功,只在今日!华部军,前进!”
华部军齐声怒吼相应,
“前进!”
木兰喊得嗓子似乎都哑了。、
华部军杀透敌阵,直指向柔然王旗所在。
华部军杀透敌阵,直指向柔然王旗所在。
另一边,侯莫陈顺军也如同发狂一般,开始向敌军后营猛冲。侯莫陈凯此时浑身上下衣甲都已被鲜血染透,似个血人一般,他一边纵马狂奔,一边扬槊指着缓缓后撤的柔然王旗大叫,
“它是我的!”
此刻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西方的天际一团诡异的黄色正在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