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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十一月,陶阳共产主义学院中学部二营三连(高二三班)学生周恒顺,突然在全校出了名。省教育厅按省委指示,为了证明党的“三面红旗”以及党的教育方针英明和正确,用事实反驳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攻击群众运动,说勤工俭学“搞糟了”的谬论,决定在全省各中学举行会考,考试科目为语文、数理化和外语,省厅统一命题,全省在同一时间分别进行考试。从一九五八年夏天,周恒顺他们除离校去投考中专的少数学生(周恒顺班儿的张峰考了本县化工学校,文乐银考了济南机械学校)之外,几乎连窝儿端地升入了本校高中。进高中后,实行军事化编制,学校的班级改称师、团、营、连,师生成了枕戈待旦的将士,每天按照“首长”的命令,参加“大炼钢铁”,“三夏(或三秋)会战”,“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等“战役”,而且几乎天天加班加点,挑灯夜战,“勤工俭学”变成了勤工“减学”,甚至“不学”,上课几乎成了各种战役之间的插曲,师生整日疲惫不堪,为赶课程进度,老师讲课草草带过,学生懵懵懂懂,糊里糊涂,这种情况下突然要进行这样一次正式的会考,成绩之差可想而知。学院领导周桥和出院不久的老校长又都过于忠诚,死板,不知机变,坚持原原本本地执行省厅指示,认真组织考试,严格考场纪律(实际上,即使允许学生作弊,考试成绩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多数学生甚至不知道试题源自课本何处,拿了课本也做不出,全班几乎没人会做那些题目,想抄也没人可抄),考试完,改完卷子,中学部六个年级三十六个班各门功课总平均都没超过四十分,不少学生交了白卷儿。周恒顺所在的二营三连各门功课人均三十四分,而周恒顺五门功课平均八十一分,其中最难的物理竟然考了九十七分,一道求月球质量的题目特别难,他也做出来了,周恒刚和牟洪云的成绩也都在及格以上。初中阶段就全校知名的“两周一牟”又被老师和学生纷纷称道,这其中,周恒顺更是创造了一个“奇迹”。此时,全国各地各条“战线”对某项突出成绩,常以“放卫星”称之,这次陶阳共产主义学院上下公认周恒顺放了一颗“卫星”,学校教务处按老校长的指示,准备公布考试成绩,周桥书记考虑到“政治影响”,让老校长安排教务处对会考进行总结,肯定成绩,只公布成绩较好的学生的姓名和各科分数,以资表彰,并激励全校师生,以证明在当前情况下,功课还是可以学好的。卢正人找书记和老校长提出不同意见,说这样做有“鼓励白专道路”之嫌,周桥说,这样做,符合省教育厅文件精神,并无不妥。老校长说:“正人,你别忘了,我们毕竟是学校,你也是当老师的,哪里有学生成绩好倒成了坏事的道理?”卢正人一时语塞,讪讪而去。会考情况公布以后,“两周一牟”特别是周恒顺成了全校学生注目的对象,每逢开全校师生大会,总会有人指指点点,确认哪个是周恒顺,低年级的小女生甚至成群结队,叽叽喳喳,跑到二营三连教室,伸头露头,看周恒顺“什么样儿”,同学们说,像周恒顺这样的,肯定是北大、清华的苗子。有了解情况的说,可惜他政治条件不好,到现在还不是团员,八成够呛。听者摇头叹息,说“可惜了,可惜了,他那个成绩要放到我身上就好了。”“你小子倒想得美,你自己怎么不好好学?”“也想好好学呀,可惜没那脑袋瓜儿。哈哈哈……”周恒刚对周恒顺和牟洪云说:“这次会考,‘两周一牟’又轰动一时,还行,说明咱三人没白吃饭。恒顺更是创造了奇迹,你怎么这么厉害?”周恒顺说:“‘厉害’什么?我不过是上课的时候,无论多么困,都强迫自己好好听,算是听懂了。课后也没怎么练习,这次会考前,又草草看了一遍。我也没想到考这个成绩,碰巧了吧。”牟洪云两只亮丽的大眼睛用混合着佩服和爱慕的目光—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不错眼珠儿地看“端阳哥”,目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变着内涵—看着周恒顺,用动听的声音—周恒顺听来是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说:“你学习扎实,知识面广,学的东西真成了你自己的,考试的时候自然会应对如流。”周恒刚被他班的学生叫走了,剩下他们两个了,牟洪云笑模笑样地问:“听说不少同学来看周恒顺‘何许人也’,还有小女生跑来看你长什么样儿,什么感觉?”周恒顺说:“没那么虚火,我也没什么感觉。”牟洪云说:“小心点,让人家看到眼里剥不出来了。”周恒顺佯作生气:“小云,你……”牟洪云说:“哟,还生气了?不叫牟洪云,更不叫妹妹,‘小云,小云’,是你叫的?跟你闹着玩儿不行啊?”周恒顺笑了,说:“好,以后不叫你‘小云’,叫‘牟洪云同学’。”牟洪云说:“好了,不开玩笑了。记住,只有健康,品德,知识是自己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你现在的成绩,考什么大学都没问题。”周恒顺说:“就怕政审这一关过不去。”牟洪云说:“学生的政审结论是集体研究,有周书记,老校长,应该没问题。”周恒顺点点头,说:“但愿如此。”牟洪云见周恒顺的脸色凝重起来,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自己的入团问题,笑容也消失了。……进入高中以后,周恒顺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是个年龄大,功课不好,比较热衷于政治的同学,他对周恒顺并无恶感,但卢正人一直对他耳提面命,让他站稳立场,坚持原则,在讨论吸收新团员的支部大会上,要善于引导,周恒顺家庭和社会关系问题很大,初中阶段又有同情右派老师的问题,应该“长期考验”,卢还许愿说:“只要你表现好,不用参加高考,我就可以保送你上军事院校。”这位团支书忠实执行户正人的指示,周恒顺的入团问题连续两次都未获支部大会通过,高二上学期这一次恐怕仍没希望,卢正人还去向周桥表白,你那个侄子,功课好,但是表现和威信都不行,他的入团问题,班团支部大会就是通不过,我专门做了工作,也不行。周桥只得说:“让他自己努力争取吧,我们还是得按组织原则办。”周恒顺很清楚,即使多么“努力争取”,都是没有用的,看来在中学阶段,他很难进入团组织的大门儿了……
会考结束后一个多月,学校里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开了。学院党委书记周桥被反了“右倾”,撤了职,书记一职由老院长临时代理,周恒顺听说后忙找周恒刚问是怎么回事,周恒刚说:“省委、地委、县委同时收到我们学校署名‘两名党的忠诚战士’的匿名信,反映我爸来一中后的问题,又是什么对勤工俭学的意义抱怀疑态度,消极应付,对大炼钢铁‘种后算账’,对家庭和社会关系有问题的老师和学生抱温情主义,还说过本院大学部学的不过是中专课程,将来学生不好安排……当然最严重的是拖延报送本校右派分子的材料,致使一中近三十名右派分子逃脱了处理,风头过去,陆续安排重新上台讲课,上边接到匿名信,正准备派人来调查,学院以党委名义给县委,地区教育局、省教育厅上报了‘会考总结报告’,‘报告’提了三条建议,头一条是学院大学部改中专部,以免徒有其名,误人子弟,二是全面贯彻教育方针,学校应以教学为主,参加生产劳动和社会活动为辅,贯彻党的教育方针的成效应体现在教学质量和学生素质的提高上,第三是勤工俭学活动要注重实效,不搞形式主义,不劳民伤财,结合和围绕教学进行,还要注意不搞疲劳战术。省教育厅接到‘报告’后,认为它的内容是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观点,报告了省委,省委有领导认为这个‘报告’与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一脉相承,又恰好印证了陶阳一中匿名信反映的问题,爸爸他们的‘报告’等于是不打自招,是自己跳出来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省委、地委指示县委,对他进行揭发批判,并提出处理意见,向地委、省委报告。县委书记和牟叔叔他们都很紧张,觉得很突然,也有些磨不开面子,草草组织了两场批判会,县领导,教育局的中层以上干部,咱学校的党支部成员参加。冯和卢两人跳得很高。最后,县委给做了初步结论,说我爸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撤销现任职务,因为他是省里管的干部,请省委将其调离陶阳,再作处理。据说我爸爸的老领导庄重说了话,周桥下放没经得住考验,让他回原单位,听候处理吧。估计很快就要回济南了。”几天后,一个星期日的下午,牟永平请周桥在家里吃饭,给他送行,让牟洪云把周恒刚和周恒顺兄弟俩都喊了去。吃饭前,牟永平对周桥说:“老兄,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研究你的处理意见时,大跃进中刚提拔上来的廖书记—恒顺,这个廖书记在你们榆树村搞过土改,以后一直在方庄工作,先当区长,后当书记—和有的常委主张,定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给党纪处分,就地改造。县委曹书记提出了现在的意见,我当然赞成。不划个杠儿不行啊。”周桥笑道:“我就知道这是你们对我‘网开一面’,我很感激。你们如果不划这个杠儿,那岂不是包庇我了,说不定连你们也要出问题。”牟永平说:“实际上陶阳县县委,教育系统,更不用说一中的干部、老师都很佩服你的水平和胆识,特别是迟报一中右派分子材料那件事,是你冒着极大风险保护了那些很有能力的老师,对陶阳县的教育事业是有功的。”周桥说:“省直反右的时候,我听说有这种情况,正好当时卢正人带队到外地勤工俭学先进单位参观,我抱了侥幸心理,有意拖它十来天,如果催得紧,就往上报,能拖过去最好。结果还真就拖过去了。”牟永平说:“这事可真是风险太大了。”周桥说:“是有风险。那一、二十天,我思想斗争很激烈,老在想,我下放来家乡,没做什么贡献,倒把这么多人品、学问都好的老师给整成了反动派,太愧对家乡父老了。最后还是决定冒险闯一闯,还好,闯过去了。”牟永平说:“可是你没脱了为这事付出代价。这个问题会一直跟着你,一有运动就会牵扯上。”周桥说:“回到省里,我最多定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靠边儿站,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彭老总不也没开除党籍吗?那三十个人要定成右派,可就是敌我矛盾,一辈子都完了。一个‘右倾’换三十个右派,还是很值的。”牟永平说:“老兄的胆识让人佩服,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们毕竟都是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社会关系也复杂,一旦出点问题,会全给联系上。”周桥说:“我们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县团级以上的干部,出身和社会关系已经不那么重要,主要是‘路线’方面不能出问题,另外就是和上级及同事们的关系,是大事。”牟永平说:“倒也是。你这次的事,那封匿名信就是导火线。”牟洪云说:“那封信一定是冯庆达和卢正人写的。”周恒刚说:“两个典型的小人,野心家,在一中老师和同学们中最臭了,他两人居然来了这么一手,够毒的。”周桥说:“也不全是那封信的事。他们是匿名的,上边不一定立案。那个‘报告’不合时宜,是自已往枪口上撞,自投罗网。报告是我起草的,观点是我和老校长两个人的,党委讨论时,冯、卢两人也没反对。我当时想,组识上让我领导这么大个学校,要对党负责,对学生负责,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观点。历史会有公论。学校肯定不能这样乱糟糟地下去的。像这次会考这种成绩,这个学校还有办的必要吗?即使老大哥苏联,也强调教育的正规和系统性,我在济南听说,苏联专家对我们这样搞教育很不以为然。”三个青年学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桥,被他感动了,牟洪云眼圈儿红了。周桥说:“学院是个空架子,大学部肯定维持不下去,实际上还就是一中。摊子很不小,老校长只能是勉强支撑,县里配书记时,一定要考虑人品,学识,协调能力,如果一中落到冯、卢两人手里,那就完了。”牟永平说:“我会把你的意见告诉曹书记。不过廖书记刚提上来,方兴未艾。这人政治上很有一套。方庄一个叫刘胜的副区长,和他在一个土改工作队里,又一块留在方庄工作。整风补课,刘胜成了右派。两个多年的伙计,一个升官,一个成了阶下囚。冯和卢两人常往他这里跑。而且我发现他对榆树村程家那些连带关系很清楚也很敏感。”周恒顺说:“卢正人的姑家是榆树村江家,土改时卢正人上交他姑家转移的浮财,就是廖书记给报上去,当了典型。看来他们一直走得很近。”牟永平说:“无论如何,一中的书记一般不会让冯或卢接任,资历,人望都不行。”周桥对三个青年说:“今天我有点激动,说了不少话。这些话不应该当着你们的面说。大人说的这些话,你们在外边,在学校里可一句也不能讲。”周恒顺忙点头应着。牟洪云说:“周伯伯,我们一定注意。”周恒刚说:“我们不会乱说的。不过说不说,一中的人都看得清,冯、卢两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桥皱皱眉,盯了周恒刚一下,想说什么,洪云妈妈过来说:“好了,别净顾着啦呱儿了。来,上桌儿吃饭。困难时期,也没什么好莱,边吃边说。”大家坐下吃饭,牟永平和周桥都喝了一点酒。牟永平不胜酒力,两盅酒下肚,脸红了,有些激动,对三个孩子说:“听说你们三个在学校里还有个什么名头,叫‘两周一牟’,孩子们,你们可一定要记住,要又红又专,要政治挂帅,政治上可出不得问题呀。”周桥说:“你们这个女儿不简单,功课比班儿上的男生都好,从初一到现在一直是干部,当过少先队大队长,现在是校学生会副主席,校团委委员,在同学当中威信也高,你们两人教女有方;恒顺功课是全年级拔尖儿的—这次会考放了卫星,轰动全校,品学兼优,是典型的好学生;我这个小子让他奶奶和他娘惯的,从小不怕事儿,有点小聪明,自认为懂得多,爱发议论,我真有点儿不放心他,让他跟我上济南,他不肯去。恒顺,洪云,你两人往后得常帮他,提醒他。”牟永平看着周恒刚笑,说:“恒刚,听听你爸,什么时候也不忘教育儿子。”牟洪云说:“爸,你别听俺周伯伯说,实际上,俺三个人,全面看,按综合水平,数周恒刚厉害,他是全面发展,知识渊博,有真知灼见,还多才多艺,而且正义感强,从善如流,嫉恶如仇。”周桥说:“你们听洪云夸小刚儿这一通。他是有点儿小聪明,但往往失之于不严谨。什么‘嫉恶如仇’,问题在于,你对这个‘恶’是不是认得准,或者你以为‘恶’,人不以为‘恶’,是‘嫉’得‘嫉’不得。”周恒刚说:“那总得以全人类公认的公平,正义,人道,民主,自由这些价值观念为准。”周桥说:“听听,这种观点就要不得。这孩子在我那里看了一些内部发行的书,中毒了。”牟洪云说:“周伯伯,你说他‘中毒’了,我们觉得他看问题特别深刻。”周桥笑了,说:“洪云,那说明你不知不觉中了他的毒了,可要警惕啊。”牟洪云笑了。洪云妈妈说:“你周伯伯别说得那么吓人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是吧,恒刚?你兄弟两个,别光听他们说话,多吃点菜。”
吃完饭,牟洪云邀周家两兄弟到她小房间去坐。他们是第一次进她这小屋儿。周恒顺走进来,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动,小屋里似有一股清纯、淡雅的书卷之气在荡漾,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女孩子的房间特有的馨香的气味儿,周恒顺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感觉,头微微有点晕。坐下后,牟洪云说:“周恒刚,我特别佩服你爸爸,觉得他称得上是‘大写的人’。”周恒刚说:“牟叔叔善恶分明,外圆内方,同样难能可敬。”牟洪云说:“过去我一直觉得我爸爸只会按文件说话,没有自己的思想,现在看来,还有点头脑。”周恒顺说:“不只是‘有点头脑’,他们这些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经过大浪淘沙过来的,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牟洪云说:“要是没有冯庆达、卢正人这样的人就好了。”周恒刚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没有他们这种人是不可能的,有适合的土壤 和气候,就会有这种人,这叫‘应运而生’。你想啊,政治斗争就像一种生产线,它的产品就是那些受处分,戴帽子的人,冯庆达、卢正人他们就是这种生产线上的原料供应者和操作工。少了这种人,能行吗?”周恒顺说:“什么时候没有这种斗争就好了。”周恒刚说:“毛主席说斗争是党的生命,不斗争了,党的生命就停止了。可问题是,这种斗争会带来什么呢?”三个孩子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牟洪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刚借了本书—《斯巴达克思》,写得真好,你们看……”
周桥父子、叔侄三人走了,洪云妈妈说:“‘两周一牟’,你们学校的孩子真能编排。小云,这周家两兄弟都长得一表人材,功课也好,跟咱还沾点亲戚。我看他俩都跟你走得挺近。周恒顺,是你永年大娘的娘家侄儿,孩子是真老实,功课那么厉害,可惜政治条件不好,小云,我怎么觉着,你对他有点不一样?可不能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儿。”牟洪云听妈妈说这话,稍一愣神儿,旋即把两只大眼瞪得更大,说:“妈妈,你说什么呢?什么‘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儿’?你再说,我可急了。” 妈妈说:“我就是看你对他有点儿……只是提醒你一下,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不行?”洪云说:“什么‘有则改之’?你让我改什么?俺又没什么事儿,爸爸,妈妈欺负我,你也不管她。”牟永平说:“噢,我看谁敢欺负我宝贝闺女,那还了得。……你不要多事,他们从小常在一起玩儿,后来又多年同学,不过走得近些,别疑神疑鬼的了,这才多大?谁也不知道将来谁怎么着,考虑不到那些事儿。我闺女心里有数儿。”妈妈说:“反正你总是护着她。”洪云说:“不管护不护,往后谁也不许提这种事儿。”
周桥就要离开陶阳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下了自习课,周恒顺去周桥住了将近两年的办公室兼宿舍,周恒刚和几个工友正在整理行李,打包儿,来送别的老师和学生络绎不绝,周桥忙着跟人们握手,说话,不时故作轻松地开几句玩笑。几个女老师和牟洪云等几个女生在一边互相偎依着站着,有的眼里闪着泪花儿,周桥招呼她们:“洪云,几位老师,同学,过来坐,这边有排椅。”一个女老师说:“周书记,我们不坐,看看你就走。”另一位女老师说:“周书记,你要想开,多保重。”说着竟抽泣起来,引得几个女学生也哭了,周桥说:“请老师和同学们不用担心,我是老运动员了,想得开。不要搞得那么凄凄惨惨的,来,过来说话。”牟洪云和老师、同学走过去,和周桥握了手,学生们都朝他躹了躬,周恒顺和牟洪云两人对望一下,两人眼里都含着泪。女老师和女同学们走了,周恒顺帮着收拾东西。人们散去之后,周桥说:“恒顺,我在这里待了两年,你的人团问题也没能解决,我欠账啊。”周恒顺说:“大爷,不怨你,是我政治条件确实有把柄可抓。你回到济南,人家会不会再整你?要想开点。”周桥说:“我刚才给几个女老师和女同学说自己是老运动员了,是开玩笑,也是说实话。从延安抢救运动到现在,经过的运动多了,整别人,自己也挨整,好像这是干革命的题中应有之义,所以遇到事情想得开,这也叫做经得起考验。回家给你奶奶带好儿。恒顺,人生难免有磨难,要经得住。任何时候不要偏离做人的根本。”周恒顺说:“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磨难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努力。无论多么艰难,我都要尽到对奶奶、我娘还有我弟弟的责任。”周桥看着眼前自己这个不到二十岁,个头儿和他一般高的侄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就要这样。”
周桥走了,陶阳“学院”由老校长代理党委书记,一心升任书记的冯庆达未能如愿,被调到刚成立的三中去担任支部书记,卢正人被提拔做了副书记,仍管政工和人事,对于周恒顺说来,陶阳一中上空曾阴晴不定的天阴合了,他依稀看到了自己坎坷求学路上暗淡的前景……
周恒顺他们是在全国农村成立人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迎风飘扬,全国处于社会主义革命和进设的高潮中升入高中的,学生吃饭实行供给制,户口和粮食“关系”都转到了学校。吃饭不要钱。刚进高中时,有几个月吃得饱也吃得好,虽然到了一九五九年饭菜质量明显下降,后来又实行定量供应,开始挨饿,但是周恒顺他们这些农村孩子能和城里吃公家饭人家的孩子享受同样的生活待遇,还是很知足的,至少从心理上消除了低人一等的感觉。从一九五九年下半年开始,全国进入了饥荒岁月,但是刚刚反了“右倾”,全国上上下下仍然充斥着“高举”、“高潮”、“高歌猛进”的鼓噪,当城乡各地的人们在饥饿中,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人民日报》一九六零年元旦“社论”仍然宣称要“赶上英国”,饥饿中的人民公社社员们地种不好,粮、棉、油料减产,但还要拼命完成上交任务,仍然坚持“一大二公”,男女老少仍然在千千万万个破败不堪,难以支撑的公共食堂里吃饭。周恒顺在学校里吃“定量”,他人长高了,饭量很大,天天饿得厉害,学校里允许学生拿粮票买饭票儿,自己买饭补充,但周恒顺既没钱更没粮票儿,只好硬撑着。牟洪云买了饭票儿给他,他爱面子,死活不肯要,惹得牟洪云哭了,使了性子,周恒顺不得不接受几回,这些饭票儿真是帮了他的大忙,让他免受多少饥饿之苦。班里男生开他的玩笑:“咱要是有个女同学送给饭票儿该有多好,有人送给饭票儿,还不要,傻呀?要了吃不着送给咱也好啊。”周恒顺特别挂念奶奶,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每次开饭,不论好天孬天,刮风下雨,奶奶要颠着小脚儿,到食堂里排队,领一碗地瓜干儿、地瓜秧儿,树叶子,野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煮到一起的“向阳饭”—因为全国广泛传唱一支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向阳花”,社员们戏称自己在食堂里领的饭为“向阳饭”,吃了胃疼得厉害,大口大口地吐酸水,甚至会有吃下去的东西再倒上来,为了不至于饿死,奶奶就把倒上来的东西嚼嚼再咽下去,奶奶说,我就跟那牛一样了,吃了食儿倒磨(反刍)。周恒顺在学校里挨饿,他觉得只要饿不死,能忍住,最让他担心的是奶奶的身体,学校里每星期六中午改善生活,一个人发两个大白馒头,周恒顺到星期四、星期五两天,每顿省一点瓜干儿窝窝,留到星期六中午吃,省着这两个馒头,送回家让奶奶吃。这天他吃完午饭,阳历六月,刚过中午,天很热,周恒顺把馒头装到书包里,背在肩上,戴上草帽子,匆匆离开学校往家赶。出校门儿没走多远,牟洪云穿一身浅灰色的套装,身上背了个花布书包,显得十分端庄,脱俗,袅袅婷婷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头,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圆乎 脸儿因为天热而白里透红,一对小酒窝儿圆圆的,笑得活像路边崖畔上的山花儿,周恒顺走到她跟前,说:“天这么热,你有什么事,跑这里来等着?”牟洪云说:“我听班里同学议论,三班那个周恒顺真是大孝子,星期四、星期五两天,每顿少吃一点儿,留着星期六中午吃,省出两个馒头拿回家给他奶奶吃。我从伙房买了六个馒头,你先吃两个—至少吃一个,剩下的一块儿捎回去让奶奶吃。”周恒顺说:“你又向你妈要粮票儿了?你光这样,让他们挨饿,怎么行?”牟洪云说:“你少操点心吧—小心操心多了,老不出好老头儿。我妈让人在黑市上买了点瓜干儿,找人烙了煎饼,放心,饿不着。”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馒头和一玻璃瓶水,递给周恒顺,说:“快吃,吃了,装上馒头快走。”周恒顺手里拿了馒头和水,说:“我吃过中午饭了,不用再吃了,只喝点水吧。”牟洪云说:“本来定量就少得可怜,你再省出一点,能有多少?你中午肯定连半饱儿也不到,快吃吧。”周恒顺说:“不骗你,我不饿,不用吃。”牟洪云说:“这个饥荒,也不是十天半月就可以过去,你这样老饿着怎么行?年轻轻的,饿出毛病来怎么办?你太让人着急了。”牟洪云说着,眼圈儿红了,泪珠儿在眼里翻滚,拿了周恒顺拿馒头的手,把馒头送到他嘴边儿上,周恒顺见牟洪云要哭了,只好把这个馒头吃了,又喝光了玻璃瓶里的水,说:“好了,吃饱喝足了。”牟洪云说:“再吃一个吧。”周恒顺说:“确实吃不下了,肚子里没空儿了,不能再吃了。”牟洪云说:“那好,不吃就不吃吧,来,你把我这书包里五个馒头装上,好快走。”周恒次把身上的书包敞开,让牟洪云把馒头装上,背起书包,牟洪云说:“好了,快走吧,还有那么远的路呢—我想想都觉得累。”周恒顺说:“我走惯了,没什么,我走。你也快回去,正晌午,太阳正毒,你连个草帽儿也不戴,不怕晒?”牟洪云说:“没关系,我不习惯戴草帽子,我在这树底下再凉快一会儿就走,你别管我,快走你的。”周恒顺只好走了,出去几十米远,回头看那树下,牟洪云还在那里站着朝他看呢,他喊了一声:“牟洪云,快回去吧。”迈开大步走了。路上,牟洪云刚才来送馒头,让他吃馒头的情景老在眼前出现,心想,这个小妮子老这样,怎么办呢?夏季天长,天还没黑透,周恒顺就到了家。奶奶刚从食堂里领回了晚饭,见孙子回来了,十分高兴,说:“小儿,我交待你,一定不要到星期六就拿着两个馒头往回给我送。五十多里路,送两个馒头,奶奶吃着也咽不下去—心里难受。”周恒顺说:“奶奶,这有什么?一星期你能吃上两个馒头,对身体也好些,无论怎样,咱得闯过这个饥荒关去。再说,这回不是两个馒头,是七个,够你吃好几顿。”奶奶说:“怎么多了,食堂里给这么多?”周恒顺说:“是小云买了六个馒头,她说我中午没吃饱,非逼着我在路上吃了一个,剩下的五个和我自己那两个,一共七个。” 奶奶让周恒顺去食堂再领一份儿饭回来,周恒顺吃从食堂里领的饭,让奶奶吃馒头,祖孙俩吃着饭,奶奶说:“小云这个小妮子儿真知道么儿,人家老帮助咱,咱拿什么回报人家呀?”周恒顺说:“我也不愿意要她的东西,可是她很犟,拧不过她。”奶奶说:“小儿,她是相中你了。”周恒顺说:“看来她是有这种想法,不过从没说过。”奶奶说:“这个闺女可是百里挑一的,你怎么想的?”周恒顺说:“说实话,我也不是不喜欢她。可是俺俩肯定不行。咱配不上人家。她肯定能上好大学,我都不一定能录取上。”奶奶说:“那就少跟人家凑乎,别到时候成不了,诳得人家难受一辈子。”周恒顺说:“我倒注意不和她太接近,但是没办法儿,在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躲不开。”祖孙俩正说着,小杏儿来了,穿一件花布衫,虽然更瘦了,但显得更“出条”了,两只杏仁儿般的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见到周恒顺,嚷道:“奶奶,我就寻思俺端阳哥该来了,还真事儿的。端阳哥,你刚到家?”周恒顺朝她笑笑,点点头。奶奶说:“杏儿,我就知道你准得来,你不来,我也让你端阳哥去叫你。”小杏儿说:“干什么?”奶奶拿出三个馒头,放到桌子上,说:“这三个馒头,你在这里吃一个,那两个拿回去让你大大吃。”小杏儿说:“奶奶,俺端阳哥跑那么远的路拿回几个馒头来孝顺你的,你可别这样。”奶奶说:“你端阳哥这回拿家来七个馒头哩,我留了四个,你大大不是有病吗?让他吃两个,这一个你在这里吃了。”小杏儿说:“我小小的孩家儿,可不能吃,留着奶奶吃。”奶奶说:“杏儿,你不吃,奶奶生气了。不听奶奶的话,以后奶奶就不让你来了,兴你孝顺奶奶,天天给我干那些活儿,陪我,就不兴奶奶疼你?”周恒顺说:“杏儿,奶奶让你吃,你就吃吧。”小杏儿不情愿地拿起那馒头,好像那馒头太热,怕烫着手似的,小口儿咬那馒头,像是怕咬疼了那馒头似的,咬一口,看一眼周恒顺,奶奶说:“杏儿,好好吃,别胡瞅搭,你端阳哥愿意让你吃,不笑话你,快吃了,给你大大送回去。”小杏儿这才细嚼慢咽,蜜口香甜地吃那馒头,吃完了,问:“端阳哥,这回怎么拿回来这么多白馍,学校里特为多发了,让给家长送?”周恒顺说:“哪有那样的好事儿?是别人给的。”小杏儿说:“谁给的?”奶奶说:“是牟屯你姑她那个侄女儿叫小云的给的,那小云来过好几回,你也见过。还记得不?”小杏儿说:“记得,她长得可好看啦,端阳哥,她现在什么样儿,得更好看了吧?”周恒顺说:“模样儿还那样,只是长高了,成大人了。”小杏儿点点头,说:“小云姐真好,让端阳哥捎馒头来给奶奶吃。奶奶,小云姐准是相中俺端阳哥了,你说是不?”周恒顺说:“小妮子,别胡扯。”小杏儿说:“不是胡扯。奶奶,你说呢?”奶奶说:“那小云像是有意。不过,你端阳哥不愿意。”周恒顺说:“奶奶,你说什么呢。”奶奶说:“好,没影儿的事儿,不说它。小杏儿,别打听事儿了,快拿了馒头回家,想来玩儿,给你娘拾掇完,再过来。”小杏儿说:“好,我走。奶奶,俺大娘送来的棒子(玉米)不还没轧吗?要不我再回来跟俺端阳哥趁月亮地儿轧轧吧?”转头又问周恒顺:“端阳哥,你累了吧?要不今天就不轧了,哪天我找个小妮子帮忙轧也行。”周恒顺说:“不麻烦人家了,我不太累。你过会儿过来,我就歇过来了,咱去轧。”奶奶说:“世荣和德甫出夫去了,他们回来就过来,要不让他们轧也行。”周恒顺说:“他们回来一趟,家里肯定有不少活儿,就不让他们干了,我跟小杏儿轧了算了。”
顿把饭时功夫,小杏儿回来了,和周恒顺一起端了玉米去碾上轧。又圆又大的月亮从老榆树后边升起来了,照得碾砣、碾盘、碾道煞白剔亮,小杏儿熟练地把碾扫干净,倒上黄澄澄的玉米粒儿,和周恒顺两个人,一人抱一根碾棍,“吱吱呦呦”地推了起来,刚开始,玉米粒往四下里“崩”得厉害,小声儿忙着边推边用条帚扫,几分钟过后,玉米粒被“格崩格崩”轧扁了,碎了,就蹦不起来了。
小杏儿看看上身前倾着用劲推碾的周恒顺,说:“端阳哥,你跑了那么多路,累了,不用使那么大劲—你这样使劲,我都不用推,光跟着跑了。匀溜儿地使劲,咱两人推。”周恒顺说:“好,我匀溜儿地使劲,不过我还是得多用点儿劲儿,你还得负责扫哩。”过了片刻,周恒顺问:“小杏儿,听奶奶说,你不上学了?”小杏儿说:“也学不了什么东西,学校里天天弄着学生干活儿。俺大大病了,家里困难,光俺娘挣工分儿不行,我也得上坡挖野菜,不然就饿死了。我看俺大大俺娘太难了,就给他们说,不上了。”周恒顺问:“刘叔得的什么病?怎么得的?”小杏儿说:“于秃子他们派他往后山出夫,活累,吃不好,身子瓤,伙房卫生不好,得肝炎了—咱大队好几个这样儿的。”周恒顺说:“肝炎会传染,你和刘婶儿都得注意。”小杏儿说:“注意着呢。听说过了传染期了,现在主要是恢复,得保养,可是顿顿吃食堂的饭,虽说俺娘恨不得连一个粮食粒儿也舍不得吃,都让给俺大大吃,我也要跟俺娘一样,省一口给他吃,俺大大不肯吃,说可不能把我给饿死了……到吃饭,就因为这弄得哭哭啼啼的。你说俺大大这病怎么能好了?愁死人了。”周恒顺叹口气,说:“是愁人。我明天上午去看看刘叔。”小杏儿说:“俺大大常念叨你,我刚才忘了叫你一块儿上俺家了。”周恒顺说:“那不行,咱这里有个讲究,看病人必须头晌午。”小杏儿看看周恒顺,点点头,心里想,端阳哥学问好,心眼儿好,凡事替别人着想,真是难得,小杏儿觉得在困苦灰暗的生活中,摊上周家这个邻居,遇上端阳哥这么好的人,也算是幸运的,好像黑暗中见到一丝亮光。……两人都不说话了,饥饿中的庄稼人喝完了从食堂领来的那点稀汤子,都早把早地睡觉了,村里很静,一点儿响声都没有,狗也不叫—像是也饿得没力气叫了,只有石碾的“吱呦”和两人的脚步声在响。小杏儿突然说:“端阳哥,你说,俺大大的病能治好吗?”周恒顺说:“能治好—刘叔还正当壮年,抵抗力强,应该能治好,别担心。”小杏儿说:“要是俺大大的病治不好了,我跟俺娘可怎么办呀?我可害怕了,觉得就像夏天发大水,俺一家人落到水里,要沉底儿似的。”周恒顺听小杏儿说这话,觉得自己的心抽紧一下,看看单瘦的小杏儿,觉得她好可怜,忙说:“别胡思乱想,刘叔的病一定能治好。”小杏儿看看周恒顺,点点头,好像他能决定她大大,她们一家人的命运似的。过一会儿,小杏儿又问:“端阳哥,你说人有命吗?”周恒顺说:“按科学的说法儿,不存在什么‘命’。”小杏儿说:“那怎么有人过得好,凡事都挺顺的,有的人家就老过不好,还老摊事儿?”周恒顺说:“那是各家各人遇上了不同的机会,面临着不同的环境和条件,小杏儿,这事儿挺复杂,一会儿半会儿,三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而且,大概也没人能说得清楚。……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小杏儿说:“我听俺娘说,我两岁那年,俺老家发大水,她和俺大大带着俺哥—俺哥都七、八岁了—和我逃荒要饭,在路上,俺哥也没生什么大病,发了几天烧,就死了。他两人挖个坑儿把俺哥埋了,带着我来到榆树村落下脚儿。俺娘从那再没拉扒孩子。俺娘一想起俺哥来,就哭得了不得,我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就抱着她说,娘,那时候要是让我替俺哥死了就好了。俺娘就嫌我胡说。端阳哥,我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当时生病的是我,就好了,俺大大俺娘就比现在好。你说这不是命吗?”周恒顺说:“小杏儿,你原先不这样,天天笑嘻嘻的,怎么这回我回来,变得这样了?别这样。”小杏儿说:“俺大大天天躺在那里,病病歪歪,俺娘时不时哭天抹泪儿的,我一个小妮子家,也干不了多少活儿,不中用,心里能不难受?”周恒顺说:“小杏儿,别难过。从咱两家当了邻居,一直关系特别好,叔、婶儿还有你对奶奶对我都这么好,我也没有个妹妹。我上出学来,一定帮你。”小杏儿说:“你上出学来,就出去混事儿了。成了公家人,就看不起庄户人了,你还能想着俺?”周恒顺说:“我不是那种人。想着,一定会想着。另外,我也可能考不上大学,回了村,就更能帮你们了。”小杏儿说:“你别哄我玩儿,你学习那么棒,谁能考上大学,还得是好大学。”周恒顺说:“那可说不准。要是回了村,你们家的重活儿,我全包了。”小杏儿说:“不,端阳哥,你可不能回来,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宁肯没人帮俺家忙,也不愿意你回来受罪。……你要上出大学来,穿上制服,口袋里别着钢笔,手脖子戴着手表,大皮鞋‘咔咔’的,骑上洋车‘抽抽’的,多么棒,让咱大队里那点子坏玩意儿看看。我就盼着你那样儿,我做梦都梦见你那样儿。”周恒顺说:“听你说的,跟真事儿似的。好,我努力,咱一起盼着吧。”停了一会儿,小杏儿又问:“端阳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生气,行吗?”周恒顺说:“什么事儿?问吧,我不生气。”小杏儿说:“俺听好奶说,小云姐对你有意,你不愿意,是真的吗?小云姐多好啊,长得又俊,又好学问,脾气也好,你怎么还不愿意?”周恒顺说:“奶奶是自己寻思的,没这么回事儿。”小杏儿说:“你哄人。小云姐小时候上咱这里来,就最愿意和你玩儿,现在她一准相中你了。”周恒顺说:“你个小丫头儿片子,事儿还不少。咱不扯啰这个了。现在年龄都还太小,不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儿。长大了,说不清谁怎么着呢。”小杏儿两眼看着周恒顺,说:“端阳哥,你不知道,只要是对你好的事,我都愿意能成,我从心里替你高兴。”小杏儿嘴上这样说,但眼里却闪着泪花儿,周恒顺惊呆了,但装作没看出来,他意识到这小丫头儿一年年长大了,也有心事了,今后和她在一起,得注点儿意。玉米轧完了,小杏儿把轧好的玉米面儿扫到簸箕里,周恒顺端着,先送小杏儿回家,到了小杏儿家门口,月光照着小杏儿俊俏的小脸儿,两只杏眼长睫毛儿忽闪忽闪地看着周恒顺,说:“端阳哥,我刚才说小云姐的事儿,是说着玩儿的,你别当事儿。”周恒顺说:“好,我不当事儿—本来也不是事儿,天不早了,你也累坏了,快回家睡觉吧。”
周恒顺推完碾回到家,煤油灯灯头儿像豆粒儿般大小,一闪一闪,屋里稍稍有点儿亮儿,奶奶还坐在床沿儿上等着孙子,周恒顺放下玉米面儿,走到奶奶跟前,奶奶说:“这么多玉米,轧得还挺快。”周恒顺说:“小杏儿这小妮子干活儿真是好样儿的,又推又扫,一溜儿小跑儿。”奶奶说:“是啊,小杏儿真是个好姑娘。我跟前要有这么个孙女儿有多好。”周恒顺说:“好,哪天认她个干孙女儿。奶奶,你吃了我从县医院拿的药,胃疼得轻些吗?”奶奶说:“见轻。奶奶命硬,不要紧。”周恒顺说:“奶奶,俺继章大爷犯错误了,不在一中当书记,回济南了—走了好几天了。他让我给你带好儿。”奶奶叹了口气,说:“你三姨奶奶家怎么这么倒霉,他兄妹三个就你筠姑是好命的,这继章又不素净,又得让你姨奶奶、姨爷爷难受好一阵。”奶奶点着烟袋,吸两口,又说:“都说好心好报,你三姨奶奶这家人,从老的到少的,个顶个心眼儿好。在祥云里对街坊邻居没再好的,那些房客儿,房租有就交,没有就该着,从来没催过。解放了,干脆把房子交房管所儿,自己不收租了。咱庄里的不管穷富,也不论有没有亲戚,上济南大医院看病,奔了他家去,连吃加住—晚上搭地铺,横躺竖歇的,你姨爷爷那种身份的人,你表叔、表婶儿,表姑没一个嫌烦的。为什么咱庄里庄乡对咱不孬,你三姨奶奶家也给咱帮不少忙儿。更别说对亲戚了,你姑家三口人儿奔了去,你姑给你三姨奶奶家帮忙儿,见月给个十块二十块的,你洪秀姐在工厂当了工人,洪全在房管所学徒,这不都有个饭碗了,要是在牟屯儿窝着,娘三个得苦死。你四姨奶奶家你表叔、表姑从不大儿就跟着你三姨奶奶家上学,这不都上了中专,公家管吃住,不收学费,学出来上了班儿就挣钱了。你四姨奶奶算熬出来了,都亏了你三姨奶奶家。……可是,还就你三姨奶奶家的人最没好果子吃。”奶奶又问:“小儿,你大爷在这里,你想在团,都没在上,他这一走,就更没指望了吧?”周恒顺说:“看样儿是不好办了。”奶奶磕掉烟袋锅儿里的烟灰,说:“在不上就不在。命里没有,不能强求。好生念书,考个大学。真考不上,就家来,天底下没有饿死的瞎鹰。”周恒顺说:“奶奶,我知道。”奶奶又说:“哪天,你得上酸枣岭一趟,看看你大爷—他崴着脚脖子了。”周恒顺说:“怎么回事?”奶奶说:“都是这灾荒闹的。头几天你娘自己来,背了十来斤玉米,这些年,咱这边儿,亏了你娘和你大爷接济。他们是山庄儿,山果树多,分了山果,送一些来,你大爷能干,旯旯旮旮开点儿荒,种庄稼,点花生,给咱送粮食,送花生,这不从大跃进往这就不行了,好好的山果树砍了当木料炼钢铁了,自己开荒不行了,说是‘资本主义’,你大爷跑到离庄远的地方开点儿荒,工作队来了给毁把了,你大爷仗着自己是复员军人,跟人家闹,一步设站稳,滑倒了,把脚脖子伤了。”周恒顺问:“要紧不?”奶奶说:“倒不要紧。请人接对上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多少日子不能下地。”周恒顺说:“大爷下不了床,俺娘就更累了,石头儿得多干点儿家务活儿。”奶奶说:“别提石头儿了,他也‘鼓将’事儿。”周恒顺说:“噢?石头儿小小的孩儿家,有什么事儿?”奶奶说:“你大爷没伤着以前,他跟你娘一起来看我,正好我那天心口疼,躺在床上,脸上气色也很不好,他见我那样儿,跟前又没个人儿,就哭了,当时就跟你娘说要回来,说了你娘个愣怔。”奶奶又说:“石头儿虚岁十六了,长成大男人了,就是学没上好,小山庄儿,当庄儿没学校,跑外庄去上,也没成器的老师,没学着点么儿,成天价跟野孩子满山跑,爬树‘抽抽’的,眼猴子似的。不愿意上学了,就逃学,你大爷又不能十分认真地管他,他还怕你娘?男孩子,年龄一大,就不愿在人家那边儿了,他又没改姓儿,还姓周,有小孩儿笑话他,问他,你是郭家的孩子,怎么姓周?他就撵人家揍人家。……当然,俺孩子都孝顺,他那天见奶奶那样儿,心疼,就兴了心要回来了。他也没起户口,愿意回来就让他回来吧。”周恒顺说:“他愿意回来,就让他回来。你岁数大了,跟前有个人儿是最好。就是怕俺娘和大爷舍不得。那边两个妹妹都还小,也没个弟弟,石头儿要是回咱这边儿,娘和大爷得挺难过。”奶奶说:“他上回来,你娘没在跟前,我问他,小儿,你大爷那边儿没个小子,就在那边儿别回来了不行?他说什么也不干,说他是周家的后代,必须认祖归宗,他还说挂着奶奶,非回来不可。他又犟,他铁了心,谁也说不了他。”周恒顺说:“明天我上午就走,上酸枣岭,看看大爷,跟石头儿啦啦,他非回来不可,也得大爷伤好了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周恒顺就起来,把水缸里挑满水,从食堂里打回饭来,三口两口扒到嘴里,就赶紧去看刘叔,小杏儿正站在大门口,伸着细长的脖子往西看着,见周恒顺来了,高兴得了不得,说:“端阳哥,你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子了,我正寻思你事儿多,也许忘了呢。”周恒顺说:“哪能呢?事儿再多,说过的事也不能忘。”小杏儿领着周恒顺进了家,到了屋里,刘兆岭在床上半躺着,面黄肌瘦,跟以前比像变了一个人,刘婶儿正端汤给他,见周恒顺来,两人都很激动,刘婶儿说:“ 端阳,你学习紧,回来一趟不容易,还想着你刘叔。跑那么远的路,带回几个馒头,还给你刘叔。”周恒顺说:“刘婶儿,你和刘叔对俺帮助更大呀。远亲不如近邻,我孝顺刘叔是应该的。刘叔,你好些了吗?”刘叔勉强笑笑,说:“好点了,让你记挂着。”刘婶儿说:“赶上这样的年月,你刘叔得了这种病,愁死人了。”周恒顺说:“婶子,别愁,慢慢会好的。”小杏儿说:“大大,娘,听见了吧?端阳哥说俺大大的病慢慢会好的,就一定会好的。”刘叔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说:“我信端阳的话,打起精神来,硬撑,会好的。”周恒顺又坐了几分钟,说几句自己也知道没有用的,什么保养身体之类的话。就起来离开了刘家,小杏儿送他到大门外边,还往西送,周恒顺笑着说:“别送了,回去吧。我回家待一会儿就走了—酸枣岭大爷脚伤着了,我去看他,从那里回学校。”小杏儿问:“下星期回来不?”周恒顺说:“快考试了,说不准。”小杏儿说:“能回来就回来,奶奶想你。”小杏儿没有说,她也想他,到星期六就盼他回来,在他们家遭遇那么大苦情的时候,她觉得周恒顺就像他的哥哥,是她的主心骨儿,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喊道:“端阳哥,不能回来就别硬回来。”小杏儿刚才说了那句话又后悔了,两天,跑一百多里路,又吃不上一口好饭,多么累呀,刘小杏儿,敢情跑腿儿的不是你呀……“好,我知道了。你回家吧。”周恒顺应道,心想,这小妮儿心细得很哩。
酸枣岭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庄儿,离榆树村有二十里路。周恒顺从小杏儿家回来,告别了奶奶,匆匆离家往酸枣岭赶,天不不晌午就到了。他每年都要来三、五回。每次来酸枣岭,周恒顷的感情都挺复杂。一方面,这小庄不大,有山有水,春夏两季,村前村后,四处葱茏起伏,从山上流下来在村当央蜿蜒而过的小河儿流水潺潺,到了秋天,山草黄了,枫叶红了,柿子梨子黄了,核桃栗子熟了,又是别样景致,周恒顺走到树林里,拿一本书,坐在石头上,听各种鸟儿“吱吱喳喳”地合唱,有乐而忘忧之感。郭大爷家庭成份好,又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性情直爽开朗,村里人都高看他一眼。在这里,周恒顺身上如影随形的压抑感似乎暂时消失了,觉得放松了。每次来,娘喜不自胜,大爷也高兴得很。但是,娘毕竟是带着石头儿改嫁过来的,作为一个男孩子,周恒顺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莫名的难堪甚至耻辱感,觉得自己来这里,身份有点儿尴尬,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儿,但他管不了自己。所以他常常很矛盾,又想来又不想来。但日子长了,他想念娘,想念石头儿还有两个妹妹,就来一趟。到家时,小珍、小玉两个妹妹正在院子里树荫下玩石头子儿,看见周恒顺,一齐跑过来,一人拽他一只手,一起上北屋,一边喊:“大大,俺端阳哥来了。”周恒顺进屋来,见大爷坐在床上,右脚裹着绷带,周恒顺说:“大爷,俺奶奶说你伤着脚了,不放心,让我来看你。”大爷笑着说:“怪我不注意,弄了这么个事儿,让大娘挂着。端阳你坐下,小珍给你哥倒水。你娘和石头儿上队里干活儿去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周恒顺坐到床跟前,询问大爷的伤情。不大会儿,娘和石头儿回来了,见周恒顺来了,高兴极了。大爷说:“小珍她娘,快让石头儿把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逮着杀了,让端阳吃,孩子上学紧,轻易不来。”周恒顺说:“娘,不是吃食堂吗?去打点饭咱一块儿吃就行。留着老母鸡哪天杀了给俺大爷补身子。”大爷说:“大爷崴个脚脖子,不用补。”娘说:“这里不是平原地儿,庄儿又小,食堂快办不下去了,家家儿上食堂领一点儿,自己也单做点儿。你别管了,杀了这鸡,让你吃,你大爷高兴。今天要不杀这只鸡,他能嘟噜两个月。”院子里,石头儿把鸡撵得慌乱不堪,四处乱飞,“格打格打”一个劲儿叫,石头儿像猴子一样轻捷,机灵,从这里蹿到那里,手急眼快,那老母鸡终于被他抓住了,面红耳赤,可怜兮兮,似在发抖。石头儿顾不上看老母鸡的表情,下命令让小珍去烧开水,让小玉拿来菜刀,他很内行地把那老母鸡杀了,不大会儿,小珍烧开了水,石头儿把死挺挺的老母鸡摁到热水里,三下五除二,把鸡毛褪了,周恒顺想,石头儿弄这些事儿真地道,好连当。石头儿把光腚子鸡给了娘,一边收拾院子里的鸡毛,一边自嘲道:“哥,我上学不行,弄这些事儿,不犯愁。”娘把老母鸡燉上,周恒顺说:“石头儿,走,咱上庄后头洗澡去。”娘说:“去吧,老鸡得会子烂,你兄弟俩洗完了,回来咱吃饭。”兄弟两人去了庄儿后,小河儿在那里有一片宽阔的水面。 他们到了河边儿,流水清澈见底,河底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甚至彩色的石头块儿被阳光照得发亮,小鱼儿欢快地甩着尾巴游来游去,果然好去处。兄弟俩脱光衣服,赤条条跳到水里,溅起煞白的水花,两人兴高采烈地在水里扑打一阵,把头发和身上洗干净了,上了岸,穿上小裤衩儿,躺在河边小树行子里草地上,周恒顺问:“石头儿,你想回咱家?”石头儿说:“是啊,不行吗?”周恒顺说:“不是说‘不行’。你从五岁就来了,在这边十年了,大爷和娘这边没有儿子,你能回去吗?”石头儿瞪了眼,说:“怎么,哥,你还不愿意让我回去?”周恒顺说:“哥当然愿意让你回去,可是……”石头儿急赤白裂地说:“没有‘可是’,我是周家的孩子,大名叫周恒和,老在这里算什么?必须认祖归宗!要不,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大大?奶奶年纪大了,你又在外头上学,老人家跟前没人儿也不行。上回我和娘回去,奶奶心口疼,一个人躺在床上,脸焦黄,喝口水都没人倒,说句难听的,有个好歹都没人知道。我当时就哭了,就给奶奶说,我回老家,伺候你。” 周恒顺说:“我知道你孝顺奶奶,哥高中毕业后,咱家政治情况不好,不一定能考上大学,那时我就回家了。我伺候咱奶奶,你在这边孝顺娘和大爷,就行了。”石头儿说:“那更不行。你回了家,我也得回去,咱家在榆树村本来就单门独户,咱老姥娘家是地主,咱大大这种情况,你自己在村里还不叫于大牛那几个人欺负死?我回去给你当膀子。”周恒顺说:“你不怕咱娘和大爷在这边儿挨欺负?这不刚刚闹得崴了脚脖子了?”石头笑了,说:“哥,大爷是谁?他不欺负人,也没人敢欺负他。这回毁他的小开荒的,是公社工作组带着外大队的民兵来搞的,大爷听说后,找人家,是他拽人家,自己滑倒了伤着的。咱大爷是共产党的有功之臣,他的几个战友在公社、县里当官儿,有人给他撑腰,谁给咱兄弟们撑腰?就得靠咱自己。哥,我给你说,我先回去,你下了学,也回了家,咱兄弟俩,站着跟人家一般高,躺下跟人家一般长,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干,蹲着拉屎,站着撒尿,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欺负住了。我给你说,我不怕打架。”周恒顺说:“打什么架?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还拿打架当饭吃?”石头儿说:“哥,谁愿意打架?是逼得没办法儿。哥,你别装傻。我不小了,什么不知道?要不是于大牛欺负人,咱娘能上了酸枣岭来?”周恒顺说:“咱娘上酸枣岭来,大爷人很好,也是件好事。”石头儿说:“好事孬事那另说着。我说的是,谁也不能欺负咱。我看电影,记住了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咱得让榆树村的老少爷们儿看看,周家的孩子不是吃鼻鼻屙脓的人。”周恒顺说:“你回去,我怕娘和大爷难受。”石头儿说:“娘和大爷是不愿意让我走,我走了,这边儿就没小子了,大爷的意思,咱兄弟俩,一边儿一个。可是,娘给我说了,你非走不可,走就走吧。不让你走,对不住你大大。”周恒顺说:“石头,我给你说,无论如何,这事你不能慌。大爷的伤不好利索,你不能走。等过了年,明年春上再说。”石头说:“倒不在乎这仨月俩月,年把半年,大爷在床上躺着,我一准不能走。”
周恒顺和石头兄弟俩啦完呱儿回家来,鸡燉好了,菜上桌了,全家人吃饭了。正吃着,一个姑娘小河流水般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婶子来客了?燉 鸡了?那么香?”娘说:“换子快屋来,你端阳哥来了,快来,来吃鸡肉。”换子进屋来,小脸儿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眉眼儿十分精神,小嘴唇儿抿抿着,笑吟吟的,一头又黑又亮又厚实的头发,梳一条粗浑浑的马尾辫儿,特让人喜。换子笑嘻嘻地看着周恒顺,甜甜地叫声“端阳哥”,周恒顺忙应了。娘说:“换子,你端阳哥不是外人儿,来,婶子‘叨’鸡肉你吃。”换子脸红了,说:“婶子,我不是小孩儿了,我不吃。”娘说:“才多大?就不是小孩儿了?长大了,在婶子跟前也是小孩儿,来,张嘴。”娘说着,伸筷子夹一块又大又好的鸡肉送到换子嘴边儿,换子不由得就张开了嘴—露出满嘴豇米粒儿般的小牙—接着鸡肉吃了,说:“石头哥,咱哥来了,过晌午你还去干活不?”石头儿说:“咱哥吃完饭就回县城—他在一中念书,我还去干活儿。”换子说:“那好,我等你。”又说:“婶子,我刚学耪地,耪不好,有时照量不准,想耪一棵草呢,把庄稼苗儿耪下来了。”娘说:“乍一耪,都这样。让你石头哥教你。”换子说:“就是他教我啊。不光教我,我耪得慢,他耪到头儿,还回来给我接趟子。”娘说:“那还不正该?光调皮不行,得有个当哥的样儿。”石头吃完饭,和换子两个人一前一后,扛着锄头上工去了。娘说:“这是你大爷一个本家哥哥的闺女,家离咱这里没几步。跟石头儿一起上外庄念书,来回一路儿,谁也不敢欺负她。这不,石头儿不上学了,她也不上了。倒真是个好闺女,就是命苦,她娘头生儿有了她,起名儿叫‘换子’,想下个生个小子,还没迭地生,换子才四岁,她娘就死了。她大大也没再找,就拉扯这么个闺女。”周恒顺心想,这个换子姑娘和石头儿看上去情投意合的,不知长大后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