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的隆冬,几纸不起眼的内职调令发到众人手中:现任尚服局司饰司内人宋典饰调往尚仪局,接替那里多病的司赞;我从命妇院回到司饰司接替宋典饰;一年前入宫的内人杨氏十娘出任司饰司另一典饰;原司饰司无品内人元珮迎,升任八品掌饰。
我盯着那纸任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谁。
"原来她姓元。"我喃喃念道。
"你和阿迎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去过邵王府一些日子,她更是在魏王那里服侍了近两年。你们都能平安躲过灾难完璧归来,不愧我对你们从小自爱自强的教导。"姜尚服在我身后,满意的看着我。
我转过身,涩然对她苦笑:"恐怕您马上就要失望了。"
迎儿在攀栖的树倒掉之时成功地完成了高难度跳跃,如一只长臂猿猴一般飞跃到了更大的树上。想想也怪不得她,慢说是个身如浮萍的小姑娘,就是朝中根基深厚的宰执贵戚,亦纷纷倒向二张,争相寻到他们的门下,以求能在这凶险无比的政海中谋一席安全之地。
大足的年号没有维持多久,还不到一年就换成了长安。这个年号留给人们的唯一回忆,便是那场震惊朝野的惨案。三位身份显赫的少年人,顷刻之间惨淡毙命,李武两家嫡长,转瞬化为枯骨冤魂,皆因两位风华绝代的美男,受了委屈后几滴动情撒娇的泪。众人一阵如雷轰顶的旋晕震撼之后,立即醒悟到,这两个娇滴滴如水仙凝露般风情万种的面首,积攒的势力已到了撼天动地的程度。
所有的人立即闭上了嘴巴。满神都再也听不见一声议论他们风流韵事的闲话。二张很满意。他们终于领略到了权力带给他们的快感,那种我就是弄死你全家,你也要扒在我面前对我表忠心的快感。
原来李武两个看似尊贵显赫的家族也不过如此。重润他们死了已一年,两家中没有任何一位敢说出一句怨言。人们见了二张,面上是比以前更为恭顺的微笑。二张很高兴。披上羽衣,张昌宗还是那个坠入凡间的仙人王子乔,炼起仙丹,张易之仍是太上老君派给皇帝驻青春的特使。他们把皇帝围在长生殿,割断了朝臣与皇帝接触的机会。整个帝国就驾驭在他们手里,在这两个人妖手里。
长安元年十月,在准备了一年后,二张把矛头指向了宰相兼检校太子左庶子魏元忠头上。一纸告状书,将魏元忠与司礼卿高戬告到了皇帝那里。早在两年前,魏元忠任洛州长史时,就因为笞杀张易之家奴而得罪了二张。后来的五位宰相,四位都趋附于二张,在李重润他们被杀后,魏元忠竟还敢公然上疏直指皇帝被小人环绕。二张一阵恨的牙根痒过后,指使宰相中依附于他们的杨再思,写下这份足以动摇太子地位的告状信。
"陛下,魏元忠与高戬,私底下议论说您老了,他们要挟太子而令天下呢。"张易之阴柔婉转,环徊瞟在皇帝大病初愈的脸上。
我捧着药碗,来到皇帝面前,服侍她进药。
皇帝这场病来势凶猛,足有十几天卧床不起。其间无法过问朝中事,百官奏章堆积于御案已有两尺多高,仍不见皇帝有令太子监国之意。她这个年龄,即使她生活在医学发达的时代,也是一个小的感染就会要她的命。人们忧心忡忡,各种各样望着长生殿的眼光交错不已。此等国运不明之际正是耳目们彰显本事的大好之时。二张派往朝臣中的耳目精确地打探到了可靠消息:大臣们要趁皇帝重病之时,拥立太子了!
这正是皇帝最为忌惮的。皇帝病歪在卧榻上,阴郁怀恨的眼令我猛想起黄金甲里那句出现过两遍的台词:"我给你的,就是你的,我不给你的,你不要抢。"
这便是宿命吧!两千多年仍未逃脱的宿命。皇帝打起了精神,权力欲望令她再次重生:"先将魏元忠鞫审于狱,再叫太子相王和魏元忠在朕面前对质。朕要看看他们这次还能耍什么招!"
张易之怔了一下。对质?对什么质?"难道宅家不相信臣么?魏元忠几次想要谋反,千真万确!"
皇帝摆首道:"朕要他自己咬出太子来。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指证太子参与谋反。否则无法服众,太子也很容易翻案。"
张易之惊慌不安道:"魏元忠是东宫幕僚之首,他如何会背叛太子?"
皇帝想了一下问道:"太子可曾与元忠私议过什么?"
张易之呆呆望着皇帝发愣。显然他的耳目还没这么大的神力,未打听出李显有什么出格之语。自李重润他们言语不慎招致杀身之祸后,这招已不太好使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活着的人自然不会再次重蹈覆辙。
我喂完了药,转身离开时,却见侍立在榻前的迎儿,眉头紧蹙欲言又止,双目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张易之头上。
张易之微笑了一下,扶着皇帝躺下休息。她入睡后我等侍从安静转身想要离去。却听张易之低声叫住迎儿,与她窃窃私语。
我已走到阁门边,身后小黄门忽地叫住了我:"张少卿请典饰留步,说是有话问典饰。"
我转回头,来到他二人面前。
张易之淡淡发话,声音柔和又慵懒:"迎儿刚对我说,她曾跟随武延基赴魏元忠的烧尾宴,其间曾听到太子对武延基说,元忠有伊尹之相。"他狐疑问我道:"伊尹是谁?太子这话,有什么蹊跷么?"
我看着他答道:"伊尹原是夏末有莘氏家奴,后为厨人。因才智出众为商汤赏识,为商朝宰相。"
"他为相时做过什么不妥之事么?"
我沉思片刻,答道:"商汤死后,即任者为他的孙子太甲。伊尹见国君懒于政事,流放了太甲..."
我还没说完,张易之两眼放光道:"太好了!这不是谋反是什么?大臣竟然流放君主,太子说魏元忠象伊尹,难不成是暗示魏元忠要去流放宅家!"
"可是,这话是太子对武延基一人说的,你若揭发此事,岂不是将妾公然置于穿窬探耳的肖小之境,"迎儿蹙眉道:"武延基已死,死无对证,妾...亦不愿出面。"
张易之发亮的眼波渐渐暗了下去,颇为懊恼自语着:"那怎么办?还有谁,与魏元忠走的近?"
迎儿想想道:"妾在武延基府上时,曾见凤阁舍人张说多次登门,十次有九次是与魏元忠同来的。看样子,张说与魏元忠关系很好。"
张易之高兴叫道:"如此太好了!张说,我与六弟都和他很熟。他曾是我奉宸府的人!此人相当好说话。我现在就去他那里,务必让他出面作证,指魏元忠谋反。他要不愿意,就连他一起告!"
迎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回忆道:"伊尹...还有张说,妾好象在哪里听到过,谁也将张说比做过伊尹..."她猛的一惊,掩口道:"是邵王!那次邵王莅临奉宸府,妾为上香亦在场的。邵王笑对张说道,异日你必有周公伊尹的运气!"说到此她叹口气,垂头道:"可惜邵王也死了。"
张易之闻言又转向我问道:"周公又是谁?"
我无可奈何,叹气道:"周公旦,文王第四子也。曾长期辅佐侄子周成王。周公提出他治理国家的宗旨,简单的说就是敬德保民四字。另外他还建立了一套礼乐典章制度。我们现在遵从的礼法就是他制定的。他的言论多记载于《尚书》诸篇..."
张易之皱眉打断道:"他做过什么坏事么?比如谋反什么的?"
我答道:"有一种说法,周公曾代周成王摄政,并自行称王;此种说法有《荀子•儒效》: 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另《尚书•大诰》中记载他自称王,或者朕。更有《韩非子•难二》记载,旦假为天子七年。还有一种说法,他并未称王,只是摄政。太史公在撰写《史记》时,采用这个说法,他说..."
张易之高声打断道:"崔典饰!我不是来听你的经筵讲座的!你只需告诉我,周公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张大双目,忍无可忍:"周公,摄政之相也!您自己多看看书,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