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树叶都掉光了,天地间空荡荡的。风起时,到处都冷飕飕的.
周六晚吃了饭,八仙桌上方的日光灯照得小屋子比白天还明亮温暖. 大姨在收拾屋子,姨爹和我坐在八仙桌旁做烟卷.
姨爹一天要抽上几支烟,那烟多半是他自己卷的"自力更生"牌. 巴掌大小的金黄烟叶,半寸一叠,用小铡刀切得细细的丝,连叶柄也要切进去. 姨爹一边切着,一边用鼻子使劲地嗅着. 切好的烟丝, 放一点在手工卷烟机的槽子里,前端接上一张一指长,半指宽的烟纸,用力滚动着槽子后的圆棍, 卷帘子似地卷成一支烟.姨爹带着老花镜仔细地卷着,同时快活地哼着花鼓戏.
我的任务就是给卷烟机加上适量的烟丝。遇到姨爹没有烟叶的时候,姨爹会拎出一包他攒起来的,四处捡来的烟蒂. 我就把它们一个个地撕开,取出干净的烟丝. 我有时也帮姨爹找地上的烟屁股,要是捡到一个长长的烟蒂,姨爹会先夸奖我人小眼尖,然后会鄙视一把那个不知惜福, 不把烟抽完的家伙.
外面风一阵阵地把门摇得哐哐作响. 大姨会说:"真是一夜北风紧." 姨爹会从老花镜上方看看门,故作惊讶地说:"风婆婆要进来,我没有请你的客啊!" 不知道为什么, 我那时觉得姨爹的这句话特别有趣,会咯吱吱地笑上好一会.
卷完了烟,姨爹会满意地把"自力更生"牌烟一个个地插进铝制的烟盒里. 大姨过来和姨爹商量明天的午饭,大姨的叔伯堂弟, 细(湖南话,小的意思)箩箩要来吃饭. 姨爹抬起头,望望相框上方一个钉子上挂着的一包东西,告诉大姨明天中午吃那只那个谁谁几个月前送的风鸡.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姨爹已经买菜回来了.他放下提篮时,不记得是哪个邻居进来说要和姨爹借十块钱. 姨爹把头上的呢帽摘下来,用手挠了挠秃顶,再摊开手:"冇得这个货啊".
邻居离开了,姨爹跟大姨嘟囔着一定是昨天邮差送我妈妈的汇款单,喊大姨拿图章时声音太大,邻居都听见了.接着,他搬过方凳,站在方凳上,取下那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风鸡.
当姨爹一层层地打开了油纸包, 他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做孽啊,做孽啊!" 我们赶紧过来看,原来那只鸡早已被虫蛆吃得只剩下个骨架了.姨爹摇着头, 拍着大腿,感叹地说:"自己舍不得吃,倒舍得孝敬给虫子."
中午细箩箩舅舅来吃饭时,姨爹已又跑了趟菜场,割了些肉. 细箩箩舅舅长得很像我小名叫箩箩的亲舅舅(箩箩是在箩筐里玩耍长大的意思,大概是指命贱,图好养的意思).他也是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但全然没有我箩箩舅舅的书卷气.他们大人吃了好长时间,吃完了又喝茶,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细箩箩舅舅下午很晚才离开.
那只被虫蛆吃掉的风鸡大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十四岁时读过一本"中国古代笑话集",里面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老头把咸肉挂在墙上,让孩子们看一眼,吃一口白饭.小儿子投诉说哥哥看了好几眼才吃一口饭.那老头便呵斥道:"咸死他!" 在我14岁读到这个故事的那一刻,以及后来给我的孩子们讲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瞬间,我看见, 在我的前方,那块咸肉是用油纸包住的,而那老头则有着和我姨爹一模一样的秃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