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过去了,我在大姨,姨爹身边度过的童年,还有光明里,和着那里的好些个人和故事,好像从未消失.它们还在这个光年里,只是在宇宙里什么地方飘泊着.什么时候只要调准了频率,就会在我脑海里的某一个频道上演那些个片段...
记得有一天早上醒来,看见张娭毑正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原来大姨出去买菜了,托张娭毑照看我.张娭毑帮我套好毛衣和外套,我再从被窝里挪了出来,穿上棉毛裤和外裤,把鞋子里的尼龙袜掏出来穿上.张娭毑给我把袜子扯顺了,再用手上上下下地摩挲几趟,确保袜子在脚上没有褶皱,再给我套上黑棉胶鞋.张娭毑的手上有好些个裂口,粗皮和老茧.在我脚上上下摩挲时,她粗糙的手刮得尼龙袜刺啦啦地,放电般作响,脚底半痒不痒的,很是享受. 多年后,我的孩子们小的时候,每次给他们穿袜子,我也总是用手上下地摩挲几遍.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看我吃完了早饭,张娭毑带我去楼上她的房间。张娭毑的小屋子整洁,温馨。床上床单扯得平整整的,旧地板上没有灰尘。我坐在床边上,张娭毑给我看她柜子上的一张相片,照片上一男一女两个解放军笑眯眯地站在有远景的山上。张娭毑含笑告诉我,那是她的儿子,现在驻军在南京紫金山,和我原来的家很近。我迷迷登登地听着她的话-那时的我已经彻底忘了南京,只记得我们家在贵州遵义。
11号还有我能记得住的一个成人,就是楼上麻脸熊电工。他与楼下的芸芸众生仿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熊电工经常穿戴整齐,衬衣扎在裤子里。麻脸也总是被酒精灌得红彤彤的,笑起来声音很大。记忆最深的一回是我在给爸爸妈妈写信-我还记得信的开头:"爸爸妈妈你们好: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我每次都吃一大..."。我基本是按大姨说的话去写的,但不会写"碗"字.于是我跑到门口去问正和熊电工说话的大姨。熊麻子听了,对我建议:"那你就画一碗冒着热气,尖堆的饭,你爸爸妈妈就知道了。"说完,他脸仰着脸哈哈大笑,满脸的麻子都跟着动。我不记得最后我是怎么写下去的,可那"一碗冒着热气,尖堆的饭"永远成了我字典里"碗"字的注释。
还有光明里巷口附近的左边,住着的一对盲人夫妇.他们夫妻都在附近的福利厂里当工人,算是有正式工作,拿工资的人。我时常看见他们从巷子里走过,男的手里拄着一个竹棍探路,斜背着布包,眼白向着天空;女的依着男人的胳膊,面部平视着前方.常人认为可怜的的他们,脸上却没有"苦大仇深"样子,而是平平和和地,甚至隐隐地带些笑意.这对盲人养有一对健康乖巧,有着清水似的双眸的儿女.那男孩子比我小些,和我们一起玩时,总是呵护着小一点的妹妹.我曾经伸头好奇地看过他们家,屋子里空空的,没有多少东西,前后门都打开,却也通爽洁净.光明里的娭毑们看着他们踯躅而行的背影,常点头叹道:"老天爷是睁着眼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