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父母那一时刻的记忆,是这般清晰,鲜明。
春末下午,四五点的时辰。天空流着薄雲,地面光影渐淡。楼下的房间里暗暗的,门口的光亮里突然出现了一位短发秀丽的中年妇女和一个身穿咖啡色灯芯绒夹克的男孩。"我的妈妈来接我了!"我扑了上去,紧紧地搂着妈妈。那个男孩一只脚踏在门坎上,在边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妈妈告诉我那个男孩是我的二哥,那年他也就是12岁不到。
妈妈要我到外面去接爸爸,我连忙跑了出来,看到巷子里,一辆三轮车慢慢地摇过来,车夫后面,一个中年男人靠在车上,双臂向后揽着车背,头稍稍地向右倾着,很潇洒的样子,正微笑地看着我。他的脚下和车上堆着好几件行李。
这是我的爸爸吗?我已经不记得我爸爸的模样了。大家都说我爸爸是解放军,可这个人穿着开衫的毛线衣,里面露出雪白的衬衣。
"这是三毛吧?"三轮车靠近了,车上的男人语调缓慢,满含着笑意问道,那普通话说得和收音机里一样好听。我点点头。大家这时都已出来,提上行李,拥着爸爸进了屋子。
爸爸妈妈坐在八仙桌旁喝着茶,和大姨姨爹说话。邻居大人小孩也都围在门口打招呼,有几个孩子钻不进来,就爬上窗户,黑鸦鸦地罩在纱窗望里看。姨爹在屋里喊他们下来,怕他们把纱窗捅坏了,我则跑到外面去传达姨爹的指示。后来爸爸多少次和我描述当时情景:"黑黑瘦瘦的三毛跑到外面,叉着腰,用叽叽喳喳的湖南腔训斥哪些孩子,像个泼辣的湖南妹子。"
要吃晚饭了,八仙桌抬到屋子中间,通亮的日光灯照着一桌饭菜,有着一份过节般喜洋洋的气氛。坐在哥哥旁边等饭吃的时候,哥哥说是要和我玩游戏。他把两手交叉握成拳头,示意我跟他一起做:"大门开开",哥哥唱念着,同时竖起一个大拇指。"老师进来",他的另一个大拇指也立起,我看着,满心欢喜地学着他的一举一动。"同学们站起来",我象哥哥一样把所有的指头都竖立着,双手保持交叉姿势,像是早上上课老师进来,同学们起立的样子。这时,哥哥突然用他的双手钳着我交叉的指头。还没有反映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我感觉象是受了手指枷刑一般,"啊唷啊唷",好疼啊。"啊唷啊唷的歌唱起来!"哥哥大声唱出最后一句,松开了手,闪在一边得意地笑了.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游戏, 只是手疼得说不出来话。我盯着哥哥尖尖的门牙,忽地觉得满堂的灯光暗淡了许多。这一出只是我和相差五岁的哥哥,在彼此成长过程中,斗智斗勇的一幕幕喜剧的一个序曲。
晚上我和爸爸妈妈睡在楼上的大床上。我躺在他们中间,把两条腿分别搁在他们的身上。感受着他们的体温,我才觉着爸爸妈妈不再是信纸上的那几个字。黑暗中,听着爸爸妈妈谈话,我心满意足地入睡了。
在湘潭呆了数日,我们全家去了趟韶山。接着,爸爸妈妈带我和哥哥去株洲看望爸爸在株洲军分区的老战友,从那里取道去杭州,上海,回到南京。爸爸完成了他的"支左"任务,我也永远地离开了光明里11号,离开了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