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八八 拖刀

夜里，擦过地板等睡觉前，几个亲信照例围住900私语。下面犯人也自由组合，随意谈讲，龙头不来管了。

那个被天熊剃出血的复员军人也进领导圈子了，蹲在牧师身边。天熊从不凑这种兴的，分别在即，也不顾忌了。牧师含笑欢迎，让他挨自己最近。才要说话，挤上来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犯人，央求牧师给通信址，牧师不肯，手指墙上监规。他不依不饶，报自己姓名单位和家里门牌，请牧师将来一定上门。牧师道：“有本事的人多着呢，上海这么大——”

胡子道：“我只相信你。你的药我肯出五百块，一次付清。不瞒你讲，我花了好多冤枉钱了，我有家底的。”天熊愕然，秃秃知道怎么回事，不耐烦道：“真啰嗦，他妈的你不是小孩也有了么，那算了，四十岁的人不要骚了，味道尝过就行了！”胡子红脸道：“不是我骚不骚，老婆她——影响我的地位。”原来有一次牧师吹他独自研究的几个方子，被有心人记住了。胡子新进来一个月，是渎职造成几十万外汇的进口设备损坏，上海一把手大怒之下批示抓的。人很莽撞，但也自私。

打发走他，牧师悄声问一下天熊的背景和案由，叹道：“和我推想的差不多。你是能出去的，前途比我好。你是从小比我好、比我顺利。”如果秃秃他们不在，天熊是唯一他愿意倒出自家底细和忧虑的：他退职倒流回上海，带外地人的妻子、两个孩子和老父挤一起——文革后只剩一间。妻在医院做临时工护士，三十块一月，如何养家？他爷中风过，不知现在还在世否？

电铃催命般响了，各自睡觉。天热而犯人多，天熊动作比别人慢，总是身体躺在两个人之间，好一会才贴到地板。

明天上午牧师被骆管理开出去。不久关进个小犯人。牧师中饭前才回监。饭后那新犯人不顾威胁，哭哭啼啼向龙头告状，是个吃不得亏的小无赖。大家等着看戏：扁头和黄狗下手捞掉他一半饭菜，现在害怕了，咕哝说只好吃铐子。牧师疲乏道：“怎么教育你们呵，爷娘生出的宝货，昨天还——”

外龙头送进加饭加菜，还特别多。牧师对告状人道：“你拿去吃吧，我吃不下。这件事情算了。”笼子里诧异，牧师难得仁慈，他是喜欢热闹，不放过人的。新犯人很意外，拿过来大吃，老犯人恶狠狠骂他。扁头感激道：“900，实在对不起，下次再不干了。你刚才累了吧？”

牧师坐在毛巾毯的小山上道：“还好，是替干部看病。所以吃过一点了。”---------

白狼上来解手，擦牧师奉承道：“900你真行，没有本事比你大的，我是长见识了。”转小声道：“可是有的小瘪三还不要听，我旁边的51和371在窃窃私语，讲不好的事情，你注意起来，否则对你龙头不利。”

牧师冷笑道：“你倒管得宽，龙头我不当了，你来当。”白狼道：“误会误会，我是为你着想，一片好意，天地良心。”

牧师虎起脸嚷道：“你滚下去，好意、良心，别叫我恶心！你这料最臭、最坏，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一有风吹草动，毒蛇一样窜出来咬人一口。我在社会上最讨厌你这种东西！”白狼逃下去道：“好，我不跟你讲。”

发泼道：“上次还向我挑衅，背地里撬我，跟我比？你是社会渣滓！我考大学系里是前三名，会考是第一名。内地试验成新药，我的名字登报的。要讲流氓，我是老牌流氓、流氓头，上海的市级模子黑山虎、陈东生看见我卖七分账的！你是哪里阴沟里爬出的鼻涕虫？踏死了一泡水！我到外面只消一句话，叫你人变成鬼，还是无头案。”

白狼垂头闭嘴，光头们喝采，过瘾！

临睡前，笼子里全在聊天，到处摆龙门阵。犯人最怕的尖嘴沙管理来训视，他是没脚步声的，拉帘布喝道：“你们干什么，开庆祝会吗？”

天熊秃秃卷毛坐在900身边说话，没法溜了。沙管理道：“900，你怎么当龙头的？底下一堆堆说话你不管，自己带头拉几个人聊天，402，站起来，你在说什么？”自下过地下室，天熊是出名了，管理个个知道。

天熊起立道：“我人难过，报告龙头要骆管理开药。”

“900，是这样么？”

“是的。”

“其他人呢？”

“他们向我反映情况，每天如此。”

“放屁，你骗啥人？”他是向来不把所有龙头当人的，包括900。牧师大怒，别过头去。

沙管理怒道：“不要你做龙头了！”

冷笑道：“谢谢，可惜你没这个权。”

“就不要你做，我跟屠管理讲。”

“你晚了，我已经讲过了，他硬要我做。”

气极道：“要你做也是犯人，利用一下，神气什么？你还不晓得自家的事体吧，等着开船吧。”

牧师暴怒，迎上铁门道：“你神气什么？最近一向怎么看不见你人？柳监长讲你知法犯法，没资格做管理，要开除出公安队伍!62 自家回来救了你，否则你跟我一样。”

“妈个皮，你敢造谣？”

“柳监长造谣，这是你讲的！”

“我铐你起来。”说着开铁门。牧师退后道：“你反对柳监长？好！你动手我也动手！你来来看！”

“出来！”

“你进来！讲好明天一早替干部看病，刀一歪开杀人，就是你铐出来，大家好证明！”

沙管理怕了，拔出钥匙道：“给我站着，没我命令不许睡觉。”牧师一屁股坐下，朝他微笑。

“好，你等着！”溜走了。

笼子里欢呼，了不得，比黑龙还凶，敢揭老底臭骂无人敢碰的沙管理！他不是监方走狗，是犯人里最硬的骨头！

牧师站起来，胜利的笑。做龙头来，夹板气受够了，去医务室做小三子！就这回402放毒，龙头学习会上被训斥几回，以后对他态度明显不信任和冷淡，没告诉过天熊！痛骂管理是他的发泄。他不可一世的踱步，昂头挺胸，接受底下对他的崇拜，真是罪犯世界的怪杰。

明天一早，才嗽洗毕，早饭车没来，“匡朗匡朗”，张管理来和善道：“900，东西也出来。”

笼子震惊。牧师不向众人告别，头也不回，一猫腰出去，蹲下。从此再没见着他！

秃秃他们寻900的行李，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早摆在身边了。天熊也去帮忙，看存钢笔的空饭盒下压着的小白纸簿，牧师用针线钉起的。写过的都撕光了，何等神智，怎么就知道今天要开船？又抽出他的被褥毯子一并出笼。

全体屏息静气，秃秃说有囚车启动的声音。天熊听不见。这是赶早市，在审讯室读过判词了。绿豆芽叹道：“开船了，一直要到提篮桥，我们人人的家!"

早饭后，屠管理来到门前，叫417，那个圆头军人，宣布他为龙头，要他照900的办法治监，有问题及时汇报。417喏喏连声，几乎要行军礼。此人骄傲，思想极左，对牧师很奉迎。他的案子已自己漏出，是用保卫干事身份包庇罪犯，又和女家属私通。天熊对他没好感，而牧师的眼光和他两样，这种人也捏得住。他当龙头无疑是牧师举荐的。

秃秃卷毛失望，扁头笑道：“402，你要嘴巴不出事，龙头不是稳的？每天加饭。”黄狗道：“他不行，他要上台，三天就要给36撬掉！”

笼子里议论牧师是什么案子。白狼泄愤道：“肯定重判，他是中学生，二进庙了。”军人严肃道：“你别瞎讲，不是的。”白狼狂笑道：“你懂什么，这是屠管理找我谈话透露的，不信你问屠管理！”

军人道：“瞎扯。900守监规好，从不谈自己案情。我也不好讲我的事，在外面我身份好得不得了——”白狼冲道：“市革会常委？”

军人梗住。白狼手舞足蹈道：“不信赌个东道。你是龙头，学习会上可以问管理的。我是老早看穿900了，开口闭口为朋友不是为钱，骗鸟！就是为几张钞票！”

天熊一惊，心想怕是事实。犯人道：“问402就清楚了。”天熊不语。白狼道：“你讲呀，独脚龙走了像走了你爷？魂灵都飞了？小爬虫。”

大怒道：“放你的屁，少耍流氓腔！”大家一振，书虫子也会骂人了！

“耍了怎么样？啥货色！斗的时候忘记了？”

“你呢？爬在地上被众人踏的日脚呢？”

“我再推板，是人民内部矛盾，你是劈字头，阶级敌人！”

“我是拘留审查，你已经逮捕了，敌我矛盾，阶级敌人。”

众人喝采，白狼吃瘪了，不好退阵，喃喃骂道：“垃圾，下脚货。”天熊操学来的流氓腔，伸小指头狂笑道：“大家看谁是垃圾，你就是这个档子。”

跳脚骂：“妈个皮，被屠管理训得嗦嗦抖，像鬼一样！”

疾速道：“柳监长讲你是10号笼里、最坏的料，斗的日脚有着呢！”

白狼彻地焉了，无言坐下。犯人表扬天熊有进步，像个样子了。军人对他翘大姆指。

军人官腔十足，大概外面摆惯的，学牧师做法，每夜召见秃秃卷毛，私语一番，神神秘秘。不比900，他只有晚上有加饭，没有加菜。他吃得很慢，很享受，一边看着笼内，谁敢不服？

两天后柳监长巡视，军人抢上前道：“报告柳监长。”双手面递一张纸条。柳监长略诧异，接过了。看他穿部队番号红字的汗衫道：“这是谁的衣服？”

军人挺直道：“报告柳监长，我犯了罪，从前我是南京军区篮球队的。是不是要换了？”

“唔。”人走了。

底下不知出了什么事，交头接耳，白狼分外慌张。

柳监长带两个管理来了，朝笼里喊道：“36，上前。”白狼踉跄到门前。

“你干过什么坏事吗？”

“没，没有。我哪里敢。”

“417，开他的包。”

新龙头指挥拿上他的包袱，当众打开。一个光头惊呼道：“我的新棉毛衫，没穿过的。”白狼发抖了。

门开了，柳监长一手木棍，一手长鞭子，独自进笼，劈头盖脑，左手打累换右手，一边道：“我叫你骗”，“我叫你坏”，“我叫你反改造”。毕竟一监之长，比屠管理更暴烈。白狼是短裤汗背心，掩脸被打得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知道柳监长脾气，不敢叫喊。犹不解气，用皮鞋脚又踢又踏。然后出来，挥挥手，两个小青年扑进来，把他手脚铐住。

柳监长道：“没有记性啊，打死也改不好。棉毛衫也要偷，狗改不了吃屎。马上开始批斗。”

群情激奋，又有好戏看了。屠管理下班前在帘布后晃了一晃。

当天夜饭是倒在地上，白狼跪倒了吃的。从前黄狗那样。没人肯喂他，军人也不勉强。

夜里军人召见天熊道：“402，你也是900好朋友，从前的事我听说了。这次斗36，你理论水平好，铆牢他，不要放过。”

天熊叹气。虽然是介恨的，对这种把戏已是厌倦。后来秃秃暗中弯食指，做个九的手势。天熊恍然，这是他临走布好的拖刀计，斩魏延的。不打倒他，新龙头站不住。确是他的智慧，魅力超人。以后的日子，他一闭眼就是牧师的身影：边走边演讲，欧式的连鬓胡，整齐的大白牙，眼镜后丰富多变的眼神，出语惊人，口若悬河，像天才的演员。有时长久低头看书，一手撑面颊。平视过去，椭圆的光脑袋，像昔日欧州的大思想家。

白狼不是白痴，看到有的人窃笑，意识到中了圈套。可是手是自己伸出去的！流氓都会变脸，他马上对笼子里的新贵奴颜屈膝，做出可怜相，对天熊也是。

而天熊是更厌恶这10号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