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众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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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大迁徙之前,角马们总要先搞上几次有模有样的出征演练的。大迁徙是在每年的五月份,演练也就因此命名为May Day Parade,地点呢选在一个叫作Red Square的地界上。这里地势开阔可供驰骋,又有山坡可供角马领导们居高检阅。最开始的前奏是小股部队,几十上百匹精壮角马扎堆跑起来,冲冲撞撞穿梭往来扬起阵阵尘土。正在自顾自闷头吃草的大群角马被这个景象吸引,有一些容易受感染的家伙就不由得忘了吃草上膘的正事,说不上什么缘由,也跟着瞎跑了起来。第二轮时有了这些新到的参与者,阵势自然更大情绪也更加澎湃,几轮下来整群角马终于被激励得躁动不安跃跃欲试。领导这时一声“走你”全体角马大众立刻一起发足狂奔,演练也就胜利结束大迁徙这一大规模群众运动正式展开。蹄声隆隆烟尘滚滚,每一匹角马的心中此时只有一个目标:跟着别人跑没错,心里踏实!

米兰·昆德拉曾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提到kitsch这个德语词。他还拉拉杂杂啰哩啰嗦不厌其烦地,用了很长的篇幅来解释它。原因据他说是因为这个词流传到英国法国以后都被庸俗化,完全失掉了德文的原本涵义,而不把这件事掰扯清楚,他的一套哲学思辨就完全没法展开。Kitsch是什么呢?昆德拉说,kitsch是接踵而至的两颗感动的泪花。第一颗泪花是因为眼前的情景让我好生感动,第二颗泪花呢是因为我觉得能和大家一同激动着可真好!为此我简直要把自己都感动的热泪盈眶了!这第二颗泪花一经迸发,客体也就演进为主体,旁观者演进为参与者,从而到达了kitsch的境界。借用德国人黑格尔'精神掌握群众'的说法,就是群众这时把自己全身心交付给精神去掌握,并且因此而乐在其中了。平心而论,昆德拉的这一套话说得实在有些晦涩,我不知道韩少功先生读懂了没有,反正他是义无返顾地把kitsch按英法的词义译成'媚俗'二字,以举手之劳把中国读者堵在了昆德拉哲学思辨的门外。

昆德拉是人文主义大师,但他肯定不是个动物心理学专家。否则的话他只要描述一下角马事情就可以完全明白,Kitsch这个东西其实无非是演进自社会动物从众心理的这样一种人类情感,直白得很。很多动物都喜欢扎堆儿凑热闹,英文里也有好多好多形容它们扎堆的词,a school of fish,a flock of birds,a herd of wildebeests,a swarm of bees,形形色色丰富多彩。中文就比较单调什么都用'一群',一群羊一群鸟一群鱼一群蜜蜂,但形容起人来却会比较生动,'一窝蜂','人海战术'什么的。我想大概是中国文化不大关心自然的缘故吧。

想到昆德拉的kitsch当然是因为刚刚上演过的那场May Day Parade。这回说的不是非洲大草原上角马的May Day Parade,而是普京大帝的红场大阅兵。红场阅兵也和角马大迁徙一样年年都要搞,而今年尤其热闹非常。昆德拉讨论kitsch就是从莫斯科红场May Day Parade这事说起的。当年的捷克是在铁幕后面,红场阅兵这件事属于政治教育一类自然谁也躲不过去人人都要认真学习。但虽是政治学习,平心说它还是相当地有水准,比起唱唱红歌儿念念语录演演八个样板戏来确实有天壤之别。通过炫耀武力来感染人民大众激励斗志强化国家的凝聚力,这种事也只有当年的第三帝国和如今的俄帝国配搞,别人就算了吧,这可是个艺术活儿。

照我看,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问世以后kitsch就具有了两个层次的意义。第一个当然是昆德拉哲学思辩所讨论的'从众的快乐'这一动物本性,第二个层次则是在艺术创作上怎样才能达到'媚俗'的效果以期利用这个动物本性。人类大众有一些低俗的基本需求须要得到满足,艺术家们自然就有义务满足人民大众的需求顺便掏走他们的钱包,政治家们也就有机会利用大众的这些需求借以巩固自己的权力。关于后者昆德拉举了两个kitsch的例子,一个是苏俄的'红场阅兵',另一个是美国政客的'亲民情'。其实还有一个真正'高大上'的例子在,那就是大英帝国的王室秀。Kitsch到了这个水平就成了真功夫,让人不得不服!英国佬一本正经一丝不苟把这出童话剧演了上千年,一点都没演烦,全世界人民看戏也都一直没看烦。前几年的王室婚礼据BBC声称全世界有二十个亿的电视观众!我估摸着几十年的红场大阅兵加起来也比它不过。灰姑娘从南瓜车上走下来的那一瞬间,全世界好几亿颗激动的泪花在荧光屏前闪烁,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无怪昆德拉说,如果人类真能走向大同,恐怕也不过是因着kitsch的力量吧。

他当然是在挖苦人(类)。

cxyz 发表评论于
把晦涩的哲学注释得通俗生动, 文字思想都很有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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