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火红的朝阳像刚睡醒觉的孩子,揉着睡眼从东方的一角缓缓坐起。同时,身上便不由自主喷礡出了金子般的光辉。瞬间,夜里懒散的星云逃去了,空中腾涌出了迷彩般的祥云,沸沸扬扬。这些彩云或条条块块,或零零散散,渐渐你搂我抱挤满了整个东半天。它们千姿百态,红中有黄,黄中透紫,紫中间灰, 缭缭绕绕造着气势,仿佛天堂上正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闹市,让人不由自主地凝思:“难道这就是小说《西游记》里描述的蟠桃会的开幕场景?”
云层的下面是著名的西弗吉尼亚州(West Virginia)阿帕拉契山脈。在那里,山连着山,岭接着岭,起伏跌宕,重峦叠嶂。山上到处都是古树吐绿,荆棘披彩,野花喷芳,百鸟欢唱。
有山就有水。在山坡上,在巨石旁,在树荫下,在峡谷里,一眼眼泓泓山泉沸涌而出。那山泉小的如发丝, 点点滴滴畏畏缩缩逐渐形成了缓缓的潜流;大的如铜锣,放肆地奔涌而出,一落地就耀武扬威,洋洋洒洒沽沽作声。之后,一股股泉水在不经意间便汇成了山溪。 于是,山溪们或欢欢的潺潺而下,或激动的跳跃奔腾。
没多久,一条条山溪竟然又在不经意间汇成了波托马克河(Potomac River)的源头。然后这条河流沿东南方向平缓滑行,一路上不停地招兵买马接纳各路的溪流,以致河面不断加宽变深,水流越来越猛,吼声越来越大,穿过西弗吉尼亚州,又横 跨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平原,曲折蜿蜒,一直绵亘650公里。
此后,这条一向严肃的大河竟然失态地捧腹哈哈大笑,像圆房的小夫妻一样急不可待地一头扎入了烟波淼淼浩瀚多情的切萨皮克海湾(Chesapeake Bay)的怀中 。虽然波托马克河在美国的江河仅排名第二十一位,离榜首的密西西比河差距甚远,但它毕竟是西弗吉尼亚州,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共享的母亲河,毕竟是美国东海岸属一属二的大河,毕竟在途中和美国首都华盛顿擦肩而过而久负盛名。
我要讲出的故事就发生在离美国首都华盛顿不远的波托马克河段,一个历史久远的河边公园里。
这一年,一年一度春时的波托马克河白鲫(white perch)渔季又来临。于是,择一清晨,我和新泽西州几位来访的渔友便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慢步在钓鱼路上。站在高高的丘岭上远远望去,波托马克河像一条又粗又长弯弯曲曲的淡黄色大蛇静静地躺在一望无边生气盎然的春满新绿之中。看见了河我们仿佛看见了满河的鱼,双手突发出奇痒的同时,便慌急地舞起了小欢步。 一阵蹦蹦跳跳又欢又闹,唰唰唰穿过了横跨在波托马克河旁边运河上的小木桥,刚准备拾级而下时,一潭清绿简直像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突现在眼前,拦住了去处。岸边都是葱葱郁郁有伞顶的绿树,绿树之下满是七八寸长,在风中起舞的绿草,里面竟然缀满了怒放的野黄花,猛眼看去,恰似夜空中密密麻麻做鬼脸的红星。小树林沿河的走向宽窄厚薄不一,里面隐着三三两两石榴红醒目的木板方桌,桌旁有两排降紫色木制条椅,结结实实地借着水泥桩固定在黄土地上。旁边还有几个用于野外烧烤的炉 子,黑不溜秋虎视眈眈的像首长身边的卫士。
对岸由巨石和泥砂组成的,有的巨石磨盘样大小,排列有序的恰似鱼鳞,有的巨石比双人床还大了一 圈,或半悬在空中做着高台跳水的姿式,或你压我,我挤着你,犬牙交错形成了一只只吃人不见血的大口,最令人生畏的是这些巨石和泥砂组成的河岸以几百米的高度挺拔入云,竟然与河面形成多于80度角的陡壁,壮观的恍如高大凛然的美国大峡谷。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陡壁悬崖的石缝里长满了碗口到锅口粗的大树,每一棵 树上都挂满了扇子大小的绿叶。奇怪的是树叶中晃动着黑乎乎的暗影,令人生奇地沉思:“怎么树上竟然长满了黑色的大眼睛?”紧走几步凝神细观才恍然大悟,原来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眼睛是一个个横眉冷对面目凶恶的尖嘴鱼鹰,让人看了不由得毛发森森,浑身打颤,汗毛孔一个个高高突起的像陡峭高耸的山峰。
在清晨柔嫩的阳光里,河面依着地势忽窄忽宽,眼前的宽度至少有五十米。对岸陡壁下的河水咆哮的像洪流,据说水下的河床都是巨大的石岩。与其截然相反,身旁的河水走起路来却慢慢腾腾,顾盼摆扭的像黄昏时走街串巷的闲客。出奇的是在袅袅婷婷的水草丛中竟然闪动着小虾小鱼的身影,一群一群,银银的, 水草根部竟然是多彩的河泥。
河边的绿树丛中突然出现一片空地,人为的碎石子地面末端出现了L形木制的浮桥。桥面有一米多宽,两侧固定着排列有序的铁环,铜钱粗细的绳子一头拴在铁环上,一头套在3米多长紫红色木舢板的鼻子中。此时,十几条木舢板安静地依恋在浮桥旁,宛若依在猪妈妈怀中吃奶的幼仔。
我见状后禁不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丢开了身边的朋友,一个人奋不顾身朝小码头扑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和我认识至少15年的老美大姐。她是这个小码头的老板之一,60多岁的年纪,一米五的身材。不大的苹果脸上安放着外星人那样童稚的大眼睛,尖而小,带棱的洋桃鼻子下是开心果样的小嘴,猴样的刀削腮, 眼角上布满了环形纹,一圈套一圈,排列有序的宛如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了一块石子。虽然由于常年被烈日爆晒,满脸的皮肤红中有黑倍显苍老,两个袖口里短臂上的皮肤竟然又白又嫩的,仿佛摸一把能忽忽地出水。大姐迈着鸭子步,晃着少林司武憎的腰,说起话来有老爷们那样的瓮声瓮气,老远就对着我们从里到外不停地舞着手, 说:“回去!回去!昨天刚下过 雨,今天河中心水流太急,不租船。明天再来。”我不听便罢,一听竟然唤出了我心里十几年前的往事。
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春满的四月天,也是白鲫渔季之时,也是在这个小码头,也是遇到了这位老板娘。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都那样的年轻,即没有抬头纹,也没有脑后肉,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脚板子有力地拍打着地面发出了锵锵的金属声。那时的老板娘仍有少女时的三分姿色,酡红的双颊引出了桃花样小脸,小嘴一噘一噘逗出了妩媚的表情,走起路来细腰扭动婀娜多姿,说起话来嗲声嗲气恍如雁语鹤鸣。
我,钓者和老黄三人抬着钓者那十五尺长的独木舟(canoe)兴冲冲地来到了小码头旁边,正准备把独木舟放入水中,老远地看见老美大姐满脸闪着浅笑,还飘出了严肃的神情。她也是对着我们从里往外不停地舞着手,用一种缓慢却真诚而恳切的语气说:“回 去!回去!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河中心水流太急。”我们三人怔住了,睁着怯怯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脸色呆如枯木。大姐看到我们满脸疑团,拧着眉心又追加了一句:“水里行走平稳的木舢板我今天都不出租了,你们怎么还敢在河里划独木舟?”还是老黄脑子转的快,涎皮搭脸地提起了比焊条也粗不了多少的细嗓门,说:“我们不到河的急流划船还不行?”老美大姐用怀疑的眼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我们仨打量了一遍,点了点头撇着嘴角说:“行倒是行,但千万要小心! 别到河心里去。”我们应声称是,头点的那个快,宛如鸡啄米一般。听了大姐这句话,我紧缩的心脏骤然松开,心里的一块石头才咣当落了地。心想:“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遇见了便衣渔警封河,原来是位爱管闲事的大姐。”我看了看眼前平静的河水和河面上正在行进的几艘渔艇,心里扑哧一声又冷笑了起来。真是大惊小怪,这么平缓的水面为什么就不能划船?趁着大姐不注意,我把不屑一顾的眼光狠狠地甩在了她的脸上,愤愤地想:“有些人不但胆小如鼠还无事生非。”
在清清的河水中,独木舟在钓者的指引下哆哆嗦嗦朝着河的中心移行。钓者坐在船头,老黄居中,我守在船尾。因为我曾经在这条独木舟上和钓者钓过一次鱼,略有经验,表情即警觉又坦然,还格外小心有意地双腿合并,屁股像粘在船上,并随着船儿的晃动微微调整身体的姿势,以保持船儿的平衡。老黄是生平第一次坐在独木舟上,看什么都是新鲜,欢的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儿,不是嘻皮笑脸费话连篇,就是探头探脑左盼右顾,两只脚和屁股在船上不停地打转,仿佛裤子里生着跳蚤和臭虫。就连平时不怎么吭声的钓者,也忍不住了:“老黄,配合一点。划独木舟可不是闹着玩。一不小心船翻人落水。”钓者看了看老黄那即满不在乎又委屈求全的表情,又说:“老黄,你如果感觉到不舒服可以移动或扭转身体,但千万不要站起来。”老黄敷衍地频频点头称是,但眼睛里仍然射出了无所谓的神情。
我和钓者埋头划船, 老黄闲着没事干没话找话竟然谈起了人生。他说:“渔魂王,你最近看了中国的新闻没有?”我一听这样的话题心里就冒着烦,心想天天忙的像热锅边的蚂蚁,那有闲心看中国的新闻,但脸上却表里不一呈现出了兴致勃勃欢喜的笑容,还夸张地缓缓摇了摇头。老黄接着不满地说:“前几天北京大街上有位老人病倒了,在地 上躺了大半天几乎奄奄一息,竟然没有人问一声,关心一下?当年的雷锋都到哪里去了?”我唰地一下配合地把面色变成了哭丧脸,故意地皱起了眉心,还无奈地放下船桨,把双手掌摊平,在空中抖了抖,说:“都什么年代了,哪里会有什么雷锋。就是当年学雷锋那会儿大家也只不过装装样子。”“有人竟然说雷锋都在美国。你信不信?”老黄余兴未尽再一次发问。“不信!虽然美国人非常讲礼貌,但也是自己顾自己。至于美国有没有雷锋,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
果然让大姐说对了,老远地看过去,河心的浪涌至少有三尺高,穿石裂岸,呼啸的如万马奔腾,令人顿然生畏,就连满嘴跑火车的老黄一时间吓的突然噤声,面色苍白,头缩入肩。钓者当机立断,说:“不能再往河中心划了,就这里了。”我应声后就下了锚,刚开始准备钓具就听见老黄大呼小叫:“鱼! 快看啊!船周围都是鱼!”我慌然往水中望去。不得了了,一群群闪着银光的鱼儿围着船儿哧哧溜溜地游动,挤眉瞪眼打情骂俏嘻闹不停。有几条巴掌大小的鱼儿竟 然胆大的来到我的眼前,从水中露出头来,好奇地把它们那一对对蓝黑色的眼珠子打出来,冲着我直巴眼睛。有一条大一点的鱼儿胆子更大,竟然努着嘴朝我的脸上喷着水珠。在离我们稍微远一点,一条条一尺多长的鱼儿正在空中起舞,鱼儿落水时竟然发出的有乐感的声音,恰似扬琴的琴锤轻柔地撒在了琴弦上。
我心急地刚准备甩鱼杆,只感到脑子嗡的一下,倾刻天旋地转两眼发花,全身一阵彻骨的寒凉,耳朵嗡嗡作响,嘴里竟然灌满了凉水。我下意识地睁圆了眼睛,眼前竟然一片迷茫,人已经头朝下倒立在水中。“不好!船翻了!”我心里苦叫的同时,憋足了气,四肢拼命地舞动,就是这样也难免偷喝了几口免费的河汤。虽然我生在海边,有一身的好水性, 但当时我身穿长裤长褂,脚蹬着皮鞋,手里还贪财地紧握着我那宝贝鱼杆,死也不松手,就感觉人死沉死沉,游泳的动作笨的像只大黑熊,在水里扑通了好半天才浮出水面,人已经被憋的满脸通红。事后有人问我:“渔魂王,落到急流的河中那会儿你害不害怕?”说实在的当时我还真顾不上害怕,满脑子都是如何逃生。
庆幸的是我们的独木舟已经抛了锚,以底朝天的姿势,像一顶船形帽一样静静地浮在水面上。看在眼里我心里生出了带有侥幸的惊喜,慌急的一阵小狗刨,笨手笨脚地在水面上打出了夸张的水花。我费尽了全力才游到了船旁,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船帮,我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了下来,才舒畅地深深吸了口气,意识到我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我透过头发上落下的雨帘着急的四处寻视, 高兴的是在船的另一侧浮出了钓者的身影。他也死命地抓着船帮,不过钓者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丝,唯有双眼里闪着散散的火星。“老——黄——哪?老黄在—— 那——哪?”我浑身哆嗦着,结结巴巴有气无力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钓者。“我也在找他哪!”听钓者的声音仿佛着急的要哭出了声。要知道这次钓鱼是钓者组织的, 万一老黄有个三长两短,那责任可大了。我不停地用手背擦掉了眼睛上的水珠仔细寻察,忽然只听到不远的下游处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大声哭叫:“救——命——啊! 救——命——啊!。。。。”“不好!老黄出事了!”我心里叫着,惊然朝着撕心裂肺的声音发生的水面望去。只见老黄在离我十几米的急流中忽隐忽现,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我不看便罢,一看吓得毛骨悚然,额头上直冒冷汗。老黄正处在激流中,下行的那个快,一眨眼的功夫竟然被激流冲出去至少20米,更危险的是老 黄随时都有被涌起的水浪卷入河中心的可能。那里到处都隐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旋窝啊!见状后我心里连连叫苦:“不好!老黄命在旦夕!”正当我望天生叹,两眼射出了无助与绝望的光团时,说时迟,那时快,一艘快艇箭一样“唰”的一声竟然驶到了老黄的近前,船上站着一位身材高大,体格矫健的渔翁,他右手中套着一圈圈大 拇指粗细的线绳,并用力把线绳朝着老黄的方向甩去。瞬然,空中立刻划出了一条打弯的金线,金线的末端是一个救生圈,英姿潇洒的像空中傲翔的飞碟。当老黄再一次从 水里浮现的时候,没想到那个飞行的救生圈竟然准确地套在了老黄的脖子上。就看见老黄抓住了救命的救生圈就不撒手了,嘴里还大口地吐着河水。这时候,那位渔翁脸上原本严肃的表情上突然露出了甜甜的微笑。他不慌不忙地拉扯着手里的绳索把水中笨的像只肥猪的老黄拖到了船边。就在这时,河的上下游同时响起了警报声。我急急地扫了一眼。我的天啊,四五艘崭新的渔警快艇忽地一下从四面八方就涌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的那个快,仿佛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一般就把我和钓者团团地围在了当中。与此同时,我们的头顶突然出现了轰隆隆的巨响。我急忙抬头望去,好吗!一架直升飞机竟然贴着我们的脑门在盘旋。真没想到啊!美国渔警的救援设备从水上行的,到天上飞的,样样都有,这样齐全!
没多久,我们依次被渔艇送回了岸边,钓者的独木舟也被拖到了岸上。美中不足的是我那一大包拟饵,鱼钩和铅坠,以及钓者的一对船桨早已付水东流。不过对于人的生命来讲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了岸后才知道我们这次转瞬而发的沉船是因老黄而起,是因为他在船上突然站起来而导致的。事后我和老黄开玩笑,说:“老黄,今天天不错,是钓鱼的好天气。我们何不找钓者划着他那独木舟到波托马克河上钓鱼呢?”我这句话刚出口,竟然吓的老黄两腿打颤,他那红扑扑的圆脸膛上突然就没有了血色,简直像个贫血的弱女子。他断断续续对我说:“还划船呢,人家划船找乐子,我划船要命子。到现在我只要听到划船这两个字心里就惧怕的发抖。这辈子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划船 了。”
我们一个个像落汤鸡一般哆哆嗦嗦地上了岸。钓者表情木然,有些狼狈不堪,目光却灯火一样明亮。而老黄则不同,他突然间老了许多,仿佛 进入风烛残年。他弯着腰,不停地咳着呕着肚子里积的河水,脸色恰似干瘪的蘑菇,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方才乌溜溜的眼睛现在倒变的像两眼枯井,吓的说话的声音发抖的像虫鸣,细的像游丝。
我们三人在岸边上走了没几步,一群男男女女忽的一下把我们围在了当中。大家对我们问寒问暖恰如亲人一般。一位漂亮的美国小妹不容分说把又厚又大的毛巾毯包在了我的身上。两位老美大姐也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钓者和老黄的胸前。有几位老美小弟还用自己的干毛巾不停地擦着我们湿漉漉的头和身体。两位老美大哥还把自己穿的衬衣脱下来给我们穿。有三位美国小朋友竟然给我们每一个人捧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令人心里烫烫的,感激涕零。 看到这一切,我红着眼圈心里不住地感叹:“多么善良的美国人民啊!翻船前我还说在美国没有雷锋呢,没想到雷锋就在我的眼前,就在这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