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周恒顺离开牟洪云,到供销社副食品门市部买了两包不收粮票的高价饼干,拉着空地排车,来到程兆萍家大门口,停下排车,大门虚掩着,他敲了几下大门,院里没人应声,他推开大门,进了院子,见几个房门都锁着,院里阒无人迹,连一只鸡也没有,鸡窝儿门大敞着,满地鸡毛。周恒顺心里纳闷,走出院子,把大门拉过来,关严了,站在大门口儿,他想等一会儿。从西邻家门里走出来一个面容枯黄,消瘦的中年妇女警觉地瞅瞅四周,见近处没人,走过来。周恒顺问:“这位婶子,这家的人—她是我四姨奶奶—干活儿去了吗?”那女人说:“冰天雪地的,她一个小脚女人,干什么活儿?没有。”周恒顺说:“那她人呢?”那女人低声说:“她走了。”周恒顺吃一惊,说:“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上哪去了?”那女人说:“你是她榆树村的亲戚吧?我跟你说,她今天早晨天不明走的,上哪去,不知道。你快走吧。……大队里还不知道她走了哩。”周恒顺问:“那她家的大门?”那女人说:“你别管了,现在先这样,黑了天,我给插上。”周恒顺把两包饼干递给那女人,说:“婶子,这两包饼干儿是我买了看俺小姨奶奶的,她走了,你拿去吃。谢谢你替俺小姨奶奶招管家。我走了。”那女人枯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伸出黑乎乎的手,接过饼干,一边说:“你看你这个周到—程兆萍的亲戚都又本份又周到,有一个儿算一个儿,这还得吃你的点心。好,你快走吧,省得让大队干部看见了,胡问搭。你不知道吗?你这个小姨奶奶—她可是好心人,善心人,俺姊妹俩好着哩—这半年可遭了罪了—比土改都厉害。”周恒顺觉得这里不能久留,也不好多问,赶紧拉了地排车,匆匆走了。在去往供销社采购站的路上,他满肚子狐疑,运动刚完,工作队还没撤走,小姨奶奶是戴着“帽子”的人,平日里上榆树村走亲戚还得请假,能随便往外走吗?上哪去了呢?……
正像周恒顺所疑虑的,“地主分子”程兆萍是不可以随便外出的,她是在家里确实没法儿待了,才仓皇出逃的。这会儿,她正坐在去济南的长途客车上,像一个逃犯,战战兢兢,拘束不安,时不时下意识地回头往车后看,她怕大队和工作队的人追了来,把她抓回去,那就没命了。她又自已劝自己,别怕了,他们怎么能追来,他们又不会掐算,就是会掐算,也不会飞,汽车走出了这个县的地界,程兆萍的心才稍稍踏实些了,她抬手拢拢自已散乱的头发,摸摸邻居给带上的饼子,她一点也不饿,只是喉咙疼得要命,她想哭,但又不能哭,她得装出什么事儿也没有,很正常,很平静的走亲戚的样子。李存锁给她说,如果她表现异常,说不定司机或者乘客中有警惕性高的人对她产生了怀疑,过来盘问她,那麻烦就大了。程兆萍故作镇静地挺挺身子,坐周正了,她的头脑子里比一团乱麻还要乱,过去这半年,她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就是这一刻,也还没走到头儿。……
程兆萍像天下所有的“四类分子”和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一样,只要听说共产党要搞政治运动,就从心里打憷。从阴历七月底开始,喇叭里天天广播,说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四清”运动。听那个意思,这回的运动是整治大、小队的干部,“四清”?都是清什么?没弄清。主要是清经济,清政治。而清政治,除了当干部的本人有政治问题,就是当干部的跟阶级敌人—“四类分子”有什么勾结,刮连。程兆萍和李存锁的事要是清出来,那就要了命了,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也会大难临头。她老在想,人家把这事给鼓捣出来了,人家会逼她交待,开大会斗她,让她和李存锁一起在台子上站着,还会用绳子把她和李存锁拴在一起,给她胸前挂上破鞋,让李存锁敲着锣,在村里各个地方游街,工作队派人上两个孩子的工作单位,把他们弄回来,工作,党员都给撸干净,一家人全完了。她不敢往下想了,吓坏了,晚上老做恶梦,吓得心“嘭嘭”乱跳,身子抖成一团,吓醒了,想睡也睡不着了。……李存锁来了,看上去一点儿没变样,还像往常一样,搂她,亲她,程兆萍说:“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份心思。说话就要搞四请了,工作队要进村了,咱俩的事要是让人‘清’出来,就全完了。我快吓死了,你还不快想想办法儿。”李存锁倒是很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说:“看,工作队还没来,就吓成这样儿了,别这样。我跟你说,没事儿。我心里有数儿。我当干部这些年,不论搞什么运动,咱心不狠,不黑,不做过头事儿。一样的事儿,外村里弄得人仰马翻,老婆哭孩子叫,死人的事多的是,咱村里就没有。我对上对下两头糊拉光滑墙,就是对‘四类分子’,开会训话,我从来是动口不动手,不像有的村,动不动就打人。我没结下真正的仇人。咱们村方、李两个大户,辈辈是亲戚,庄乡都明白,弄下我去,换上谁,也不见准比我强。还有一条儿,除了和你好,谁家的闺女、媳妇儿,再漂亮,咱不兴翻眼皮儿的,不像有的干部,当了官儿,见不得漂亮女人,见了就动坏心思。庄乡们不恨我。我估摸着,庄乡们没人告我的黑状。告,咱也不怕。经济方面,除了活儿干得不多,‘逛荡逛荡,工分记上’,天底下的大队书记有几个真干活儿的?多吃多占?哪个干部不多吃多占?要是都处理了,就没有干部了。咱俩的事儿,谁证明?他把咱摁到床上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咱不承认,工作队也没辙。你千万别担心,放心吧,没点儿事儿。”程兆萍说:“俩孩子知道村里搞‘四清’,不放心,来信打问。”李存锁说:“我抽空儿给他们两人回信,让他们别担心,安心工作,没问题。”程兆萍说:“你可别忘了。”李存锁说:“这哪会忘了。”程兆萍说:“李存仓天天横横的,我就怕他告咱。”李存锁说:“他一个劳改释放犯,敢告我,吓死他!他不怕告不倒我,工作队走了,我拾掇他?”李存锁说这番话,程兆萍心里有空儿了,好像脚底下的地面儿变实靠了,可是,只要李存锁不在跟前,她还是害怕。更要命的是,没过多少日子,程兆萍吃惊地发现,李存锁也变成“软蛋”了。原来,工作队还没进村,李存锁就听公社黄秘书说,这回中央下了决心,要在农村动“真格的”,王光美的讲话,十分强调农村阶级斗争形势的严重性和复杂性,要把掌握在阶级敌人手里的领导权夺回来。他从黄秘书那里拿来王光美的讲话,看了好几遍 ,越看心里越犯嘀咕,身上一阵阵出凉汗。他不由得把讲话里说的,共产党的干部成为阶级敌人代理人那些话和自己对号儿。程兆萍是地主分子,丈夫是逃台的国民党军官,他李存锁身为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和这个女人整床整铺地睡了十来年了,明里暗里地护着她,给她的两个孩子出假证明,他们在外头入团,升学,就业,入党,提干,一帆风顺。他干的,不和王光美讲的那些坏干部一样恶劣,甚至更恶劣吗?他李存锁分明就是阶级敌人在共产党内的代理人,程兆萍就是拉拢,腐蚀干部,拉干部下水的阶级敌人,是毛主席文章里说的“化装成美女的蛇”。……要是这回没人翻腾,兴许能混过去,只要有人怀疑,哪怕说上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引起工作队的警觉—他们来就是吹着浮土找裂缝,找这种“典型”哩,就像猫闻见腥味儿一样,会立即刨根问底,那麻烦就大了。他们只要往程兆萍两个孩子的工作单位发一封信一查问,什么事儿就全露出来了,他李存锁虽然能言善辩,但在事实面前,他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圆了。他给程兆萍两个孩子开的假政审证明白纸黑字在那边档案里放着,你李存锁为什么这样弄,你怎么说?你有什么话可说?有什么橛子犟?你想不承认和程兆萍有“事儿”,能过得去?哄鬼去吧。什么你人缘好,没仇人,庄乡们没人告你,你是自己强打精神,自己糊弄自己。光一个李存仓就够你受的,程兆萍说怕李存仓闹事儿,你还拍着胸脯十拿九稳地打包票,说他(李存仓)不敢,李存仓是个愣种,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钻头不顾腚的货,上来他那股子愣劲儿,他没有不敢的事儿。他连军婚大闺女都敢操,他还有怕的事儿?公安局抓他,不能说全是你李存锁的事儿,可是,你也没想办法儿保他,没替他说半句好话,他的党员,官儿都丢了,罚了劳改回来,泥腿子一个,天天累个臭死,一点油水儿沾不上,他不嫉恨你?李存仓这些年就瞅着想办程兆萍的好事儿,共总没得手,他不嫉妒死你了?平时逮不着机会儿,这回他不找工作队告你的状,那才怪哩。还有李存仓的老婆,外号“酸石榴”,是个又浪又泼的货,李存仓在家,她不敢挓挲翅儿,李存仓逮走没几天,她就浪得不行了,庄里几个滑皮就馋狗不离锅沿地围着她打转儿,这个娘们儿几回勾搭李存锁,李存锁不但没上她的套儿,还板起脸训了她,她不恨死你?她也得给李存仓“刚”着劲告李存锁。……李存锁越想越害怕,要不找李存仓说说,不行,不能找,烧香引出鬼来。……李存锁为这事儿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边还得强打精神,按公社党委的安排,为迎接工作队进村做准备。他得趁工作队还没来,去程兆萍那里一趟。程兆萍比火上房,水漫墙还要恐慌,见李存锁来了,像见了救星,一头扑上去,急忙说:“你可算来了,没急死我,……听见什么动静儿了?怎么样,要紧吗?”李存锁强打精神,说:“没什么动静儿,不要紧。我在公社开了会,让抓紧做好迎接工作队的准备工作,得忙几天。工作队三天以后就入村了,这半年我就不能过来了。不避这个风头不行。”程兆萍听了他这话,脸一下变黄了,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往下落,说:“半年?我的娘,你半年不过来,我有话找谁说?我还不闷死,吓死了?……你今晚上能住下不?我有一肚子两肋插的话想跟你说。……”李存锁皱皱眉头,他看着程兆萍的可怜样儿,心里很疼,但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敢在这里过夜,他说:“今晚上,我还得找人安排不少事情,就待不住了。”程兆萍搂住他,仰着脸,两只眼里汪着泪,说:“我不让你走。……”李存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可怜又可亲的样子,心里一阵热浪滚过,想,不管怎么着,两人亲热亲热再走,就说:“那咱就快上床,‘那样儿’完了找再走。”程兆萍巴不得这一声儿,赶紧帮他解衣扣儿,自己也忙脱光身子,两人急急忙忙钻进冰凉的被窝儿,像往常一样,亲吻,摸索了一阵,李存锁就急着想办那个“事儿”,没想到,越慌越不行,又犯了那年那个毛病,上了“阵”,“枪”却举不起来了,……程兆萍急得什么似的,使出全身的劲,亲他,帮他,但是怎么弄也不成,程兆萍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知道他是有心事,怨不得他,越怨越不中用,李存锁心里骂自己“孬泥”,软蛋,工作队还没来,就吓成这样了。两人又相互楼抱着亲吻一阵,李存锁说:“不行,我得穿衣裳,走了。”程兆萍楼紧他,可怜巴巴地问:“真的半年不能来?”李存锁说:“看情况,只要能来,我还不来?”程兆萍又说:“要是有急事儿,难事儿,我撑不住了,就让邻居的孩子给你送张纸条儿,上边也不写字,你见了纸条儿,就想办法过来。”李存锁说:“好,一定。”程兆萍知道留不住他了,只好松了手,坐起来,帮他穿衣裳,又亲亲他,才放他走,……程兆萍匆匆起来,把他送到大门上,两人在门洞儿里又亲吻一阵,李存锁说:“有事就用你说的办法儿找我。”说完,让程兆萍敞开大门,看看街上没人,李存锁俏无声息地,像幽灵一样,一溜烟儿走了。
工作队进村了。程兆萍听邻居说,工作队的人分到全大队各个生产队里,分别住到贫农家里,到贫下中农家访贫问苦。程兆萍在自已院子里,听见工作队的人来邻居家,说话是外地口音,和和气气,她想,再好,也不会擦她的门儿。她天天心里七上八下,坐下,屁股上像有硌针似的,坐不住。更糟糕的是,她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来了。工作队进村不少日子了,李存锁从上次走了,再没打过照面儿。程兆萍心里没底儿,走坐不安。这天晚上,她糊糊弄弄地吃几口饭,什么针线活儿也拾不起来,拾起来,也干不下去,就脱衣服上了床。刚想迷睏,听见有人敲门,仔细听听,不是李存锁敲门的声音,这是谁呢?黑更半夜的,什么事儿呢,不一会儿,外头又敲,她忙起来,她不敢不去开门,她怕是大队或工作队找她,也怕邻居听见不好。她把衣裳穿齐整了,连袜子也穿上,这才到大门口,问:“谁敲门?”外边有人粗喉咙哑嗓地低声说:“嫂子,快开门,我有个急事给你说。”程兆萍听出是李存仓,心想坏事了,是这个坏货,就说:“是存仓兄弟,天不早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李存仓说:“是个急事儿,明天说就晚了,你快开门。”程兆萍怕邻居听见,不像样儿,只好把大门敞开,李存仓抽溜进来,低声说:“嫂子,咱屋里说话。”进了屋,李存仓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两只眼找什么东西似地四下里撒摸,程兆萍趁他不注意,拿了把剪子塞到裤腰带上,站在屋门口,心里害怕,浑身发抖,声音有点哆嗦,说:“兄弟,深更半夜的,我一个寡妇娘们儿,还戴着‘帽子’,不担事儿,你上我这里来,不大好。有话你快说,说完了爽利地走。”李存仓脸上的横肉有角有棱,看着吓人,他冷冷一笑,说:“嫂子,你别装糊涂。你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我来什么事儿,怎么,李存锁没来?工作队进了村,不敢来了?有种,够爷们儿,是站着尿的,越这时候越来,才够交情。”程兆萍说:“你和李存锁是本家兄弟,俺方家跟你李家辈辈是亲戚,你怎么净说些不着调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李存仓头一歪,两只肿眼泡子眼一斜,嘴角一撇,脸上的一块块横肉立楞起来,“哼哼”了两声,说:“俺嫂子,你就别跟我充贞节烈女了,别捏着半边充紧的了,你当你和李存锁的事儿我不知道?我明情。我是干什么的?我当时干着民兵连长,晚上查夜,李存锁上你这里来,我就在后头把着他。他头一回来,天下着大雨,他穿着蓑衣,在你这里过夜,我就盯上了。不是他给弄假证明,你两个孩子早回来搬坷垃了。你怀了孩子,你们两人搞的那些名堂,我都包本儿。急了,我去把那个小私孩儿抱回来,让咱大队的人看看。哼,到现在了,你还跟我弄这一套。”程兆萍让他这些话说得快要瘫倒了,有气无力地说:“兄弟,你云里雾里地胡扯啰。你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李存仓说:“嫂子,你还是装糊涂?我上你这来,还能干什么?我还不就是想你吗?不就是想跟你近乎近乎,想搂搂你那个小光腚儿,尝尝什么味儿吗?”程兆萍气得脸煞白,心狂跳,说:“李存仓,咱亲戚里道的,你可不能胡闹,你敢胡闹,我跟你拼命。”李存仓说:“嫂子,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脸长得不如李存锁平活,我也不能给小孩开假证明,我没点儿屌用。这些年,你让李存锁通打得快掉了底儿了,你的好时候儿—一掐一包水的时候儿都给他了,福都让他享了,我干眼热,捞不着,他李存锁把好的都吃了,我吃点儿剩下的,拾点漏沫儿,行不?”程兆萍说:“你越说越不是人话了,那李存锁不管怎么说也是你一家弟兄,他又是方庄大队的书记,你跟他较什么劲?”李存仓说:“弟兄?什么弟兄?公安局抓我,他怎么不保我?法院判我劳改,他给我讲情了吗?我劳改好几年,他去看过我一回吗?他倒便宜,官儿他当着,天天人五人六的,暗地里,全方庄儿最漂亮的小娘们儿他搂着,我呢?我什么都撸干净了,什么好事儿,也没我的了。我恨死他了。你不提他,还好点儿,一提他,我恼死了。”程兆萍说:“兄弟,你恨李存锁,我不管。嫂子我可没得罪过你,你饶了我吧。你让我干什么事儿都行,就是不能弄别的……”李存仓说:“程兆萍,你少拿好话糊弄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儿。你也别给我装可怜相,我给你明说了,我什么都不用你干,我也不像李存锁会甜言蜜语,会弯弯绕,会片儿汤,我是个粗人,实打实,挖干的,我就是要和你来‘别的’,叫你和我一个被窝儿里睡觉。”程兆萍急了,说:“李存仓,你也不是头一回来使作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来歪的,没门儿,我死给你看。”李存仓说:“好,程兆萍,算你厉害,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会跟你拼命。我惹不起你,我不惹。我是蹲过大牢的人,我知道厉害。我不来硬的,你告我强奸,我又得进去。我可不想唱《二进宫》,那里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给你说,你要是依了我,你好,我好,李存锁也好,不就是那么个事儿吗?你能跟李存锁好,为什么不能跟李存仓好?凭什么他行,我就不行?不就是他当那一屌头子官儿吗?官儿,谁没当过?李存锁那个官儿,就在我手里攥着,我说不让他当了,他就当不成了。咱好商量。你孬好赏我个好脸儿,让我搂你睡上十分钟,咱什么事儿没有,满天云彩全散没。你不赏脸,我立马走人,可是有一件儿,我出门儿不回家,直接奔工作队,他们可是正忙着找人套弄事儿,钻头觅旯旮的,吹着浮土找裂缝儿,搜集当官儿的材料哩。李存锁和你这事儿,可是比干部们多记俩工分儿,吃碗炒豆腐厉害得多。我还想把你们那小私孩儿弄来,让庄里人看看孩子长得是像他爹还是像他娘。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这是你逼的。我敢保证,我找工作队上下嘴唇一呱哒,李存锁那个官儿就当不成了,连党也得开除。你还得挂上破鞋游街。你俩孩子在外边的好日子也过到头儿了。两条路,尽你挑,我不难为你。”程兆萍让这个肿眼泡子,一脸横肉的坏家伙气得七窍生烟,杀了他的心都有。可是她必须忍着,她不能莽撞,不能硬顶。她豁上命也得保李存锁,也得保自己的孩子,还有那个生下来再没见过的小子,这个李存仓不是人,是条恶狼,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程兆萍两腿一软,“扑通”跪下了,说:“好兄弟,你来的时候我刚吃完药,早早地睡了,这几天,我身体不好,等我病好了,咱再商量,行不?”李存仓想了想,站起来,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我先回去。我先说下,我不能老等着,你不能诳我。我想这个事儿多少年了,这回这个机会儿我不能让它跑了。那我走,你歇着。”说完,就往外走,程兆萍赶紧跑去给他开开大门,躲开他,让他出门走了,又赶紧把大门插好,回到屋里,蒙头哭了起来。
工作队进了村,李存锁还像原先一样,紧跟工作队,积极配合工作,服务热情周到,做什么事儿,都尽可能往工作队领导和队员们心眼儿里碰,但是,工作队的人从领导到队员跟原先来村的干部不一样,一个个都板着面孔,不苟言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阴不阳,似乎在刻意保持距离,没有人跟你说一句真心话,不管李存锁工作如何努力,表现怎样得体,都没从工作队员那里换来一句好话,甚至一个笑脸,似乎他李存锁无论做什么,做怎样多,都是理当如此,是文中应有之义,不值得大惊小怪。从土改往这,李存锁和上边来的干部打交道多了,从来没这样儿的。李存锁的感觉是觍着热脸贴个冷屁股。这让他心里打鼓,怎么回事,莫非他们已经掌握了他李存锁的情况,只等时机成熟,就对他下手,开刀?李存锁虽然满腹疑虑,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照样把工作队布置的事一字一板地做到位。他按工作队的布置,把大、小队干部,党、团员,一个不落地集合起来,听工作队队长和秘书牟洪云—齐鲁大学的学生,听说是县委牟副书记的独生女儿—传达“四清”运动文件。牟洪云用很好听的声音宣读了刘少奇主席夫人王光美的“桃园经验”讲话,大家都感觉到,这个王光美确实水平很不一般,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法儿,也没人说得出道道儿,只是人云亦云地“啧啧”称叹而已。当然,这些文件特别是“桃园经验”也让干部们有点发懵,有的嘟囔道,这个弄法儿,还不等运动开始,就把干部甩一边子去了,搞什么“扎根串连”,用的是土改的老办法儿,把大、小队干部当成地主、富农了,……白解放了,白搞合作化,公社化这些年了……咱想不通。李存锁还拿捏着,说:“也不是那个意思,大家还是要正确对待,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领导不会冤枉好人。”当然,他自己就想不通,但也没有办法儿。开过那次骨干会后,工作队的人就不再搭理他了,他去找公社领导,公社领导也没一个敢说句知心话了。他时时有一种悬悬乎乎,孤立无援的感觉,好像两脚踩在烂泥塘里,正在慢慢地往下沉。他又听人说,工作队的人正在走门串户,访贫问苦,听贫下中农的反映,让他们倒苦水,出冤气,揭发大、小队干部的问题,包括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生活(男女关系)问题,有什么揭什么。还听说,他们会利用矛盾,专门找跟大、小队干部有矛盾,闹过意见的人谈话,李存锁最担心李存仓胡诌八扯,他要是找工作队的人胡咧咧上一阵,就糟了。他还牵挂着程兆萍,经过土改那场大风浪之后,她虽然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但是有他在上面罩着,她没再受多大难为,开开训话会,扫扫街,不过是皮面上的事儿。她不是那种泼泼辣辣,吃得了苦,经得住事儿的女人,这些年,她就像豆地里的菟丝子,一直在他李存锁这株又粗又壮的豆棵儿上缠着,李存锁替她遮着风,挡着雨。她是缠绵而又柔弱。她现在一定时时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李存锁心疼她,挂着她,但是又不能去,不敢去找她。他担心,她能闯过这一关吗?他心里说,兆萍,一定要挺住。为了给工作队留下好印象,只要大队里没事儿,他就到生产队里和社员们一起干活儿,这天傍晚,他从地里回来,老远看见程兆萍邻居那个七、八岁,挺乖巧的小闺女在离他家大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见李存锁来了,还机灵地朝四下里看看,几步跑到李存锁跟前,塞给他一张白纸条儿,低声说:“俺大娘找你有事儿。……”说完,撒开小腿儿跑了。李存锁想起程兆萍和他的约定。她一定是遇见难事,险事了,而且一定和他有关,八成是李存仓借这个机会去使作她,吓唬她了。无论如何,他得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得去看看她。好歹挨到天黑,吃完晚饭,李存锁起身往外走,黑皮翠三步撵到大门口,一把抓住他,压低声音问:“吃着饭,我就看出你像丢了魂儿似的,还没放下筷子,就往外跑,说,干什么去?”李存锁说:“工作队找我有事儿。”黑皮翠犟犟鼻子,“哼”了一声,说:“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你是被‘清’的对象,工作队找你有什么屌事儿?我跟你说,你再想那个狐狸精,也不能去,你不避回着点儿,让工作队抓着你,你得倒大霉。”李存锁说:“你胡扯什么,我一天不下台,一天还是大队书记,真是工作队找我商量三秋生产的事。真不诳你。你快松开我,让人家等着我,不好。”黑皮翠半信半疑,老大不情愿地松开手,李存锁两步窜出了大门,像是怕走慢了,黑皮翠变了卦,再追上来抓住他似的。他先到大队部,找到工作队罗队长,装模作样地回报了大队党支部对“三秋”工作的安排,罗队长明显是装作认真地听他说,还没等他说完,就说:“好,就这样。就按县委,公社党委的布置,你们支部的安排,认真抓。关键是干部靠上,落到实处。”李存锁说:“我们一定按工作队领导的指示,把‘三秋’工作抓好,保证胜利完成。罗队长,你还有事,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到各生产队饲养院儿转转—‘三秋’生产,牛是咱们的主要生产力哩。”李存锁离开了,罗队长看了看他的背影,他总觉得李存锁这个人太“周到”,有点儿假,似乎带着一副假面具,有点儿大奸似忠的味道儿,不过到今天为止,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大毛病。……李存锁从大队部出来,真的去了两个生产队的饲养院,察看了社员交青草的质量和饲养员喂牛的情况,交待了一番。来到街上,月黑头,加阴天,他心想今晚上时机不孬,他在大街上转游着,等着街上没个人了,才踅摸着走到程兆萍那条巷子,瞅瞅四外,没点动静,没个人影儿,急急忙忙跑到程兆萍大门口,轻轻敲了三下,程兆萍跑来开了大门,李存锁像猫一样轻快地跨进门,程兆萍回头把门关好。两人快步走进堂屋,李存锁没有像原先隔多少天两人没见面那样,见了程兆萍又搂又抱,程兆萍也没像原先心里有什么委屈时那样,趴到李存锁身上哭泣,情势危急,现在不是缠绵,撒娇的时候,那种时候也许永远不会有了。李存锁还没坐稳,就急咧咧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在旁边转游了一大会子,才来敲的大门。”程兆萍想起李存仓说李存锁那些话,她知道李存锁让工作队给吓着了,他害怕了。把李存仓的事给他说了,他怕是也没咒儿念了。可是,不对他说,急赶急地喊他来干什么的?不对他说,又跟谁去说?谁能拉一把?程兆萍想到这里,眼泪咕噜咕噜流出来,李存锁急得像火烤了腚,说:“姑奶奶,你先别哭,有什么事快说,怎么着了?你说了,咱合计合计,我得赶紧走,不能待功夫大了。”程兆萍擦擦眼泪,说:“还能有什么事儿?李存仓那个天杀的来找我了。”李存锁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什么?”程兆萍说:“你让人家吓愣了?明知故问。他还能干什么?不还是不死心,非打我主意不可吗?看样子,他趁工作队来这个时机,非得如他意不可。”李存锁急忙问:“他怎么着你了?吃他亏了吗?”程兆萍说:“没有,让我糊弄走了。这个坏东西有心眼儿了,来软的不来硬的,他怕落个强奸罪,再‘进去’了。”李存锁用手背抹一把头上的汗,说:“吓了我一跳。既然他不敢来硬的,他来了,你就多说好话糊弄走他,就没事儿了。”程兆萍说:“才不是‘没事儿’哩。他说了,要是我不依他,他就找工作队告咱。”李存锁说:“他告咱?他见咱睡觉了?他有什么证据?”程兆萍说:“他说他把着你来。那年夏天,晚上,天下着大雨,你穿着蓑衣上我这里来,头一回在我这里过夜,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来。他说咱两人的事—连有那个小子的事—他包本儿,全知道。他说他恨你不保他,他坐了牢你没去看过他。”李存锁讯:“真是条喂不熟活的狼。他当民兵连长,搞了多少个大闺女,我都没怎么着他。他破坏军婚,县委书记也没法儿救他,我能怎么着?怨土改时我瞎了眼,培养了这么个骨干。”程兆萍说:“他还有更厉害的话哩。他说我两个孩子肯定是你给开了假证明,他说我要是依了他,啥事儿没有,要不然,他找工作队,把事儿全给抖搂出来。我让他吓死了。这两天,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你说,怎么办啊?”李存锁听程兆萍说了,傻了眼了。他和程兆萍被李存仓这个孬种环意儿逼到墙旯旮里了,没路儿走了。怎么办?让程兆萍死顶住他,跟他拼命,这个混蛋一定会告状,而且一告一个准。那样,他们两人的事就得大白于众人面前,他得成了“四不清”坏干部的典型人物,得臭遍陶阳县。李存锁跟共产党风光了这些年,这回一栽到底,落时的凤凰不如鸡,不只是不如鸡,是狗都不如。程兆萍,地主婆,逃台的国民党军官的臭老婆,勾引共产党干部的狐狸精,毒蛇,得被人挂了破鞋游街,她不一定能撑过这一关去。她俩孩子都得跟着栽大觔头,一落千丈。他们还有他们的爱人,孩子都得跟着受牵连,说不定家庭都保不住了。他李存锁的老婆孩子也会永远抬不起头。……怎么办?让程兆萍从了这个坏蛋?这个话,能从李存锁嘴里说出来,他还是个人吗?他还是个男人吗?难啊。他李存锁本来干的就不是人干的事,有今天,一点也不出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俗话不俗,不是不应验,是不到时候。现在,应验了。恶人还需恶人磨,他李存锁就得李存仓来“磨”。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李存锁今天的遭遇,就是那个事儿了。李存锁愣着,呆着,老大会儿,说不出话。程兆萍等得不耐烦,说:“当初,俺说对李存仓不能得罪,你恶得了不得,这回坏事了吧?”李存锁说:“你就别埋怨这个了。那时候,他一心作践你,还找公社领导告我的状,我不治他不行了。不治他,说不定咱们早就完了。好歹多撑了这几年,也值。”程兆萍说:“那现在怎么办?你怎么了?也不说话。我该怎么办,你倒是说呀。”李存锁说:“兆萍,你让我怎么说?我也没咒儿念了呀。我说什么好?跟他拼?那咱大人孩子得一块儿完蛋,说依了他?我能说吗?我还是个人吗?咱让这个坏种逼上绝路了。兆萍,我真的没主意了。这个事儿,只能到哪说哪,你怎么做,我都不怨你,不嫌你。李存仓真把咱告了,我认栽认罚,谁让我走这一步来?我和你好了十几年,这辈子也值了。他真如了意,放咱一马,我也不怪你。你是被迫的。我就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寻短见,再苦,再难,再没脸,都得活着,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咱死活也得活着。”程兆萍哭咧咧地说:“兄弟,听你这话,从今往后,你就不管我了?”李存锁说:“俺姐,不是我不管你,是人家不许我管,我没法儿管了。”说着,就哭了,边哭边用拳头捶自己的胸膛。程兆萍的心凉了,浑身上下全凉了。她知道,这回是真的完了。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在方庄街上一手捂住天的李存锁告饶了,“软蛋”了,自身难保了,她程兆萍指望不上他了。她浑身没劲儿,胳膊,腿都像软面条儿似的。她不再说话。还说什么呢?说啥也没用了。程兆萍,你自己作的孽,自己收拾吧。程兆萍坐在一只小板凳儿上,她快瘫倒了。李存锁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不行,我得走了。我跟我那口子说的工作队找我,回去晚了,又是‘饥荒’。”程兆萍强打着精神,好歹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好,走就走吧。你自己院儿里再闹起来,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你就更苦了。”程兆萍送李存锁出了大门,她连关大门,回北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硬撑着回到屋里,上了床,吹灭灯,衣裳也没脱,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身上发冷,心一阵阵抽紧,眼前一会儿出现李存仓肿眼泡子,满脸横肉,狞笑的脸,一会儿又出现李存锁眉头紧锁,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儿,一会儿,这两个男人的脸又同时在眼前,近到恨不能伸手就摸得着,甚至能闻到他们鼻子,嘴里出来的热气,程兆萍知道这回自己真的走到绝路上了,一点儿办法儿也没有了。死了算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一死就了,一了百了,不受这个罪了。再苦,再难,死了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猛地,李存锁的话响在耳边:“无论如何得活着,我为了你,你为了我,活着。”这真是个痴情的男人,她不能就这样舍下他死了。我程兆萍不就是托生到个富人家,脸蛋子长得好看点,我活这些年,干过一件丧良心的事了吗?无论在俺娘家还是来到方家,我都没看不起穷人,我把那个于栓柱当亲哥哥,晚上,扛活的饿了,我拿自已的点心给人家吃。我不会骂人,没戳过人一手指头,我连杀鸡都不敢看。土改把俺娘家,婆家的地分了,房子分了,东西分了,我没烦那些分俺家土地,房屋和东西的穷人,那都是些苦人,人家也不是偷,不是抢,是共产党给他们的,换了我也得要。我也没恨过共产党。一个朝代一个王法,共产党也不是只对着程家,方家,就是这么个潮流儿。男人是好人,他没孬心,他恨死日本鬼子了,说认死,也不当亡国奴,他是国军,各为其主的事儿,算什么大毛病?和李存锁好,是李存锁赶着,我也不是出什么坏心,不过就是当娘的疼自已的孩子,李存锁愿意给帮忙瞒哄方家这些事,咱也没寻思有多大罪过儿。李存锁打十七、八就看上我了,他是真心喜欢我,我看他可可怜怜的,怪疼人的,又觉得他帮了那么大忙,一个寡妇娘们儿,拿什么谢他?只好应他了。俺俩是真“好”了,跟自已男人也不如跟他好得厉害,这真是弥天大罪吗?俺孩子是作了假,可俺孩子跟共产党干工作没有二心二味儿啊,俺儿当煤矿技术员,天天下井,下井有多么危险,俺儿来信说,他在井下为保护工人受了伤,矿上让他当标兵,当先进,……就不能给俺孩子这点儿活路吗?生在地主家,就该死吗?他爸干国民党,他们也不知道哪里的事儿呀,他们真心实意地跟共产党好好干,也不行吗?程兆萍心里老在翻腾这些事儿,她知道,这些事儿,让你想上十年、八年,也没处说这些理去。眼前的事儿就难办了。这个坎儿,她迈得过去吗?她程兆萍不是人家说的那种“贱货”,“浪货”,她和李存锁“好”,是因为李存锁多少年跟方家有来往,他人不错,讨人喜欢。她心里不烦他,还有点儿喜欢他。原先她也没想过和他怎么样,是让“事儿”赶到那里了,她是顺水推舟,半推半就成全了他。除了李存锁,想占她便宜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男爷们儿见个长得好的闺女,媳妇儿,谁不胡寻思,不过是有的不得架子,有的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她对那点子男人从来是不给他好脸儿,让他们趁早断了那念想。这个李存仓不一样,他是个大色鬼,他祸害了不少个小妮子儿,他就跟有这种病似的,他不是人,是牲畜,是饿狼。程兆萍一想到他满脸横肉的样子,就浑身哆嗦,可是,现在就让他盯住了,缠上了。不依他,李存锁要倒大霉,他们两人要丢大人,俩孩子要遭大难。怎么办?李存锁也保不了她了,她得反过来保他了。怎么办?人常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程兆萍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李存锁,现在就得拿自己身子去喂狼了。她一想到那个肿眼泡子,两眼通红,一脸横肉,嘴里臭气薰死人的人趴到自己身子上,自己玉一样的身子上,让这个披张人皮的牲畜作践,就吓死了,恶心死了。老天爷,我哪辈子造的孽,让我受这样的罚?你发发慈悲,让我生个急紧病,死了吧。方子敬,你跑得远远的,什么事儿也找不着你,你老婆过什么日子,受什么罪,你都不管不问了。增儿,慧儿,你们可知道苦命的娘在受什么样的煎熬?……
十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月黑头加阴天,程兆萍早早地睡了。十几天中,李存仓没有来闹腾,程兆萍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把头脑子都想木了。十来年前,孤苦无助的程兆萍失身于村里的第一大官儿,是为了自己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她怕这两个没爹的孩子回到方庄会受人欺负,苦一辈子,穷一辈子,眼前这一回,他要保的就不光是自己的孩子,还有孩子的老婆孩子,那让人疼不够亲不够的孙子,孙女,外甥女,更当紧的是得保李存锁,她和李存锁是拴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谁也离不了谁,唇亡齿寒,李存锁倒了台,程兆萍和她一家大小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她觉得是自己坑了李存锁,害了李存锁,拐带了李存锁,如果只是两个人“好”,她不让他给两个孩子开假证明,就算事情明开了,李存锁也不一定垮台,农村干部热“长毛儿”的可不少。想到李存锁会因为她,她们家的事儿倒大霉,她心里很难受,他就是她的男人了,他受难,她心疼,说什么也得保住他。如果她让李存仑遂了心,李存锁嫌她了,从此不搭理她了,她也认了,她也心甘情愿,她豁上了,她别没办法儿,她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找人诉说心事,不能求人家可怜,高抬贵手,饶过她和她的孩子们,她能拿出来的就是她自己,她的脸蛋儿,她的身子,她恨自己长了这么好看的脸蛋儿,这么好的身材,这么好的皮色,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扯拉上李存锁这个冤家,也嫁不到方庄儿来,也惹不出随后这一连串的麻烦来。姐姐说她是“美人坯子”,她从小就知道自已俊,她从那些看她的男人眼神里,也相信自己俊,为这她心里好美,好快活,好得意,当然,这些只能是在心里,表面上,她很稳重,很矜持,说话不高声,“笑不露齿”,因为她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后来,她明白了,她的好脸蛋,好眉眼儿,好身段儿,只对自己嫁的男人和自己的“假男人”有意义,而对她自已,倒不是什么好事。她经的事多了,她才意识到,长得好看,有什么好?再好看,也是给老爷们儿看的,是祸根!这不四十多岁了,下边儿都不见“红”了,按唱戏的说的,得算是“人老珠黄”了,按吃饭打比方,已经是两个男人吃过的“残羹剩饭”了,这个搞过不少大闺女的李存仓还像馋猫儿一样来缠磨。管怎么着吧,程兆萍没法儿了,是火坑,她也得跳了。她想到过死,但是像信佛的人说的,她“尘缘”未尽,在人世间该受的罪还没受完,她不甘心去死,她怕死,她不愿意死,她想到她死了,她的儿女,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女会多么难受,还有她的两个那么疼她的姐姐会多么心疼,她就狠不起心来了,她也舍不得李存锁,她死了,他会特别痛苦,会很孤单,他嘱咐她无论如何都得活着,他是打“预防针”,他怕她撑不住,寻了短见,她答应他了,不死,活着。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甭管怎么着,活着,活着,死活赖活地活着。可是,活着,眼前这一关好难过。她躲不开李存仓,他是铁了心了,他就像饿急了的狗一样,吃不到嘴里,不罢休。他没人味儿,没人心眼儿,什么丧良心的事都干得出来。程兆萍是真怕他了,没办法了,合合眼,咬咬牙,咬碎牙吞到肚子里去,依了这个坏蛋吧,权当让疯狗咬了一口,反正是这么回事儿了,学李存仓的话,她程兆萍也不是“贞节烈女”了,从和李存锁睡了觉,就是“破鞋”了,找一个野男人,是“破鞋”,养两个野汉子,也还是“破鞋”,对于方子敬来说,他的女人和一个男人还是两个男人有过这种烂事儿,不过是席上地下的事儿。李存锁也不至于嫌她,他找的本来就不是“黄花闺女”,他不会有那么多讲究,有讲究也顾不得了。程兆萍反正是“破鞋”了,“破鞋”就“破鞋”吧,她一个人豁上自己身子,豁上担“烂货”的骂名,能保住自己的孩子,保住他们各自的小家庭儿,保住李存锁这棵大树,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下油锅都行,这是她的命。李存仓你这个坏蛋,不就是跟你睡觉吗?睡就睡吧,你罚了劳改,还是不老实,有一天,你还会倒霉,老天爷不容你。程兆萍想好了,想通了,倒不那么难过,不那么害怕了,身子掉到井里,耳朵也挂不住了,她觉得自已整个人沉到了罪和辱的烂泥塘里,就像一头猪沉在齐腰深的猪粪坑里,沉半尺深,还是沉一尺深,没多少分别,只要不没到脖子就行。程兆萍就这样自己劝自己,自已给自己宽心,壮胆,慢慢地,又吃得下饭,也睡得着觉了。只是睡了觉老做恶梦,前天晚上,她梦见她和李存锁两个人浑身没点布丝儿,正办那个事儿,忽然李存仓领着工作队的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李存仓窜上来把她和李存锁按到床上了。这个坏蛋洋洋得意地对工作队的人说:“怎么样?我说得不假吧?一逮逮个正着。”工作队的人下命令让他们穿上衣服,李存仓拿了绳子,把她和李存锁用一根绳子绑了,找了一双破鞋,用绳子系上,挂到她脖子上,乌乌鸦鸦地一大帮人跟着,在村里游街,正游着街,她的孩子们来了,也不敢往跟前偎,离老远呆呆地看,不大会儿,有人把她两个孩子也抓起来了,……程兆萍吓醒了,天还没亮,她浑身像水洗过一样,全是汗,心跳得像擂鼓点儿……莫非李存仓那回来没办着“事儿”,死了那个心,已经告状了?那可就全完了。她现在倒盼着李存仓快点来,让他遂了心,好堵住他那张臭嘴。她又想,做梦是自已吓唬自已,李存仓这十几天没动静儿,兴许是让她哄弄住了?也许是他怕扳不倒李存锁,以后会倒霉,不敢来了?……要真是那样,可就是老天爷开了眼了,保佑她了,没一会儿她又想,没那么好的事儿,李存仓不是那种思前想后的人,他上来那个愣劲,什么也不会顾忌。他要是能管住自已下边那坏物件儿,就罚不了劳改了。何况他现在的“猎物”不过是个戴“帽儿”的地主婆,跑到台湾去的国民党军官的活寡妇,他有什么好怕的?他不来,一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早天晚天的事,他没有不来的。孬种玩意儿,要不来你就不来,你长个急病,或者出门儿让汽车撞上,死了才好哩,死不了,非得来,你就快来,别让人悬着心,难受了。……程兆萍正这样想着,突然,有人“嘭嘭”地敲大门,听这响声,就是李存仓。程兆萍心“扑腾扑腾”跳,快到嗓子眼儿了。坏事了,这条恶狼真的来了。程兆萍劝自己,来就来吧,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早让他得了手,他不告李存锁了,她吊吊着的一颗心就落了地了。只要能保住李存锁,保住自己的孩子,反正就这个身子,尽着他作践吧,就甭管自己身上是方子敬,是李存锁,还是这个狗不啃的李存仓了。尽管已经决定放弃反抗,但是出于本能,程兆萍还是穿戴整齐,内衣,外衣都穿上,扣子系得严丝合缝儿,把腰带扎得紧紧的,又穿上袜子,似乎这些会是她防身的盔甲,如果那坏东西动起手来,还可以借此抵挡一阵,即使最后抵挡不住,防线被冲开,也尽可能少让他挨着些皮肉,不能让他太痛快。程兆萍“武装整齐”了,又深深喘口气,让自己定定心,这才悄悄地去开了大门,果真是李存仓个坏蛋,他一个箭步窜了进来,也不言声儿,急忙往堂屋走,程兆萍磨蹭着插好大门,心口止不住地“嘣嘣”跳,她背靠着大门,站了片刻,才悄悄地回到堂屋。李存仓大大的架子,歪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条弯枣木棍子般的腿劈拉着,一副志在必得甚至是“老相好”的样子,涎着脸说:“嫂子,上回你说身体不大好,兄弟乖乖地走了。十来天没得着空儿过来看你,怎么着,想我了吧?”程兆萍噁心他这副浪样子,没好气地说:“我那可真是没的想了,你又不是俺儿,想你干什么?方庄街上的人挨想一遍,也想不着你。”李存仓说:“李存锁也不是你儿吧,你不想他?我也知道你不想我,特为逗你。你想李存锁,可是他不敢上门儿了。我知道你不想我,我心里明镜儿样,你不光不想我,你还恨我。那也不要紧,我不在乎。我是真心地想你,想了多少年了,想疯了,想死了,我要是含不上你的‘口口’,吃不上你的‘肉包儿’,我这辈子也不死心,算白活了。”程兆萍说:“你想想,你算什么玩意儿,连句人话儿都设有。张嘴就下道儿。你就是想跟人家好,也不能说这么难听,瘮人的话哎。”李存仓说:“你不明白,人和人不一样。我先前‘拾掇’的那些姑娘、媳妇儿,有的还就热听这种骚话儿,一听这个,就麻了爪儿了。你跟她们不一样。好,我拣好听的说。我这个人没念过书,我喜欢挖干的,怎么样,快半个月了,想过来了吗?算透账儿了吗?工作队可是找过我了。”程兆萍心里“格登”一下,但故意说:“别吹大气了,你一个罚劳改回来的人,工作队人家找好样儿的,疤儿麻儿没有的贫下中农,找你干什么?”李存仓说:“这你就不懂了。孬好不说,我是贫农,当过干部,当过党员。我犯的法,不是反对共产党,不是政治问题,人家工作队说来,我还是人民群众,人家有个名词儿,我这样的,是‘知情人’。工作队一心想从我嘴里套弄点儿有用的材料儿哩。你别害怕,我什么也没说。我有我的老主意。我还得用这个事儿换你那个‘事儿’哩。我知道哪头儿轻哪头儿沉。再说,我要是不跟你明说开,就把你们给卖了,对不住你。再说了,我都这个样儿了,就算给工作队说再多的事,他们能给我什么好处?是给我官儿当,还是给我钱花?不就说几句好听的哄人的话?有什么屌用?我不啰啰儿他们。”程兆萍怕他说瞎话,着急地问:“你说实话,真的什么也没说?”李存仓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把你吓的,看来你和李存锁的小性命儿就在我手里捏着。真不诳你,我就跟他们东扯渐芦西扯瓢,胡敲盘子乱敲罄一阵子。你不信?跟你说吧,我要是扒瞎话,走黑路儿掉进井里,上大路叫汽车轧死,下大雨让雷劈死,不这不那死到大年五更里。”程兆萍说:“看你这一大套,说的吓人。”李存仓说:“我愿意咒自己?我这不是急的吗?你不知道我捞不着你急得那个味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哩。怎么样,想得差不离了吧?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把我急坏了,老婆子黑了天就不许我出大门儿,快憋死我了。这回好了,熊娘们儿上她娘家去了—她娘病了,中风不语,她上医院伺候她娘,十天八天地回不来,这回得我的架子了,俺儿听他娘的,也想管我,让我骂了,怎样?咱今晚上就把那个‘事儿’办了,花也成了蜜也就了,我躲到一边儿偷着笑去,你也就压着穷心不跳了,不为你和那个私孩子李存锁的事担惊受怕了。多好的事。这叫什么‘两全其美’,这可是机会难得。姑奶奶,你别老这么耗着,我受不了了,我等不迭了。你真不愿意,我只好行动了—工作队那边儿可是敞着口儿,支着网子等着哩。”程兆萍让他说得浑身发抖,心一阵阵抽紧,骨头都不撑架儿了,没办法儿了,她“扑通”跪到了地上,哀告说:“兄弟,求求你,别逼我了,……饶了我,放了我吧,你要是不告你存锁哥,也不找算我,我忘不了你的恩德。我求神拜佛,大年五更给老天爷爷摆供,求他们保佑你全家平安富贵,行吗?”李存仓说:“你也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不图希那一套。我不指望什么平安富贵,你求告也白求告,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什么神、佛、玉皇大帝,他知道你我是谁?我也不怕因果报应,我就管自己这一辈子,用了急,我只顾当时,连第二天的事儿我都不考虑。你就甭想拿这些没用的哄弄我。我还是那话。我不来硬的,我怕蹲监狱。我不强迫你。不硬弄。强扭的瓜不甜。我本来是想办个好事儿,得俩好轧一好儿,那边儿人家不跟你好,硬来,也不是个好味儿。弄完心里也窝囊。那好吧,我放过你。我也服了你了。可是,我不放过李存锁,我罚了劳改,他在家里吃香喝辣,搂着煞白的光腚,好事儿净他的了。我立马走人,天明就找工作队,工作队的人掏出钢笔,‘哗哗’地记,让他们逮个大个儿的。哼,你就等着看热闹儿吧。恐怕不光是看热闹儿,当天工作队就得传你,审你。你就把你那个给李存锁留着吧。恐怕是你俩也好到头儿了。光黑皮翠一个人,就能把你治作死。你的好日子也过不成了,你孩子也得叫共产党开除了,弄家来。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李存仓装模作样地站起来,抬腿往外走,迈一条腿,但并不接着迈另一条腿,程兆萍害怕了,她怕他真的走了,她爬过去,抱住他一条腿,呜呜地哭起来,说:“兄弟,求你了,求你放了我,放了你存锁哥。……”李存仓的腿被程兆萍一抱,竟像过电一样,浑身麻飕飕的一阵,一股混杂着怜惜,疼爱,饥渴的感情像热古都的豆腐恼子“咕嘟咕嘟”地冲击着他的胸膛,他知道,匍匐在他脚下的这个全村最好看的女人,这个紧紧抱着他大腿的女人的防线被他攻破了,这个山头儿拿下来了,这个他想了多少年,做梦弄过不少回的女人,马上就要到嘴边儿了,他就要得手了,该着他好好享受享受,好好地咂摸咂摸是个什么滋味么了。他心里痒得要命,身上发热,裤裆里撑了“蓬”了。……还等几儿?还等什么,不快下把儿?他弯下腰,十分疼爱地抱起程兆萍,没头没脸地亲起来,程兆萍浑身没点力气了,就像根软木头一样,屏着气,忍着干哕,尽着他亲,李存仓一脸络腮胡子扎得她脸皮,脖子生疼,他满嘴混合着葱味儿,蒜味儿,孬烟叶子味儿,口臭味儿的气味儿熏得她快要背过气去,她强忍着,任凭他揉搓好一阵,李存仓喘口气,说:“嫂子,你依了我,没亏吃.我保证疼你,谁欺负你,我操他八辈祖宗,我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程兆萍说:“那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告李存锁。”李存仓说:“我不是早给你说了吗?不告李存锁,不光不告他,你和他好,我装不知道,只要少不了我的就行。”程兆萍说:“你要是便宜占了,拔出那个来就无情了,红口白牙说的话,不算了,怎么办?”李存仓说:“我李存仓是那种人吗?再说了,我也不是跟你好一个晚上,我得打长谱儿。我好容易捞着,不会轻易撒手啊,我跟你骂誓:我李存仓要是说话不算话,再告李存锁,糊弄俺嫂子,天打五雷轰,吃口饭就噎死。这总行了吧?你相信了吧?”程兆萍不作声了。李存仓亲了她一阵,“唿”地一下像老鹰抓小鸡儿似的,把程兆萍抱起来,抱到里间屋,放到床上,掏出火柴,擦着了,点亮床前桌子上的煤油罩子灯,又出去关好屋门,一口吹灭外间屋的煤油灯,迭忙地回来, 迭忙地解程兆萍的扣子,解她的紮腰带,像翻片瓦片儿似地轻巧地掀起程兆萍的身子,脱下她里外几层的褂子、秋衣,内衣,又拽下她的裤子,只剩下上身一点小汗褟儿,下边一点小裤衩儿,又轻轻地把她放下,程兆萍像木偶一样任他摆弄,她已经拿定主意,不反抗了,他也不嫌麻烦,还十分周到地从床沿里拉过被子给程兆萍盖上,一边说:“嫂子,你这个小光腚儿,看着能馋死人。真想多看一霎儿,可是,不行,得快盖上,天凉了,冻着你,疼人。”程兆萍不搭理他,侧身朝里躺着,李存仓三下两下脱了个光溜溜,原来他并没穿什么三角儿裤衩,褪下长裤就光屁股了。他一丝不挂,赤条条地,像个大蠎蛇,钻进被窝儿,伸开长胳膊把程兆萍扳过来,就搂着程兆萍脸对脸,嘴对嘴地亲吻,下边两条大粗腿把程兆萍细溜溜儿的腿夹得紧紧的。他胸膛上,小腿上长了多长的毛,毛烘烘的,弄得程兆萍身上刺刺挠挠。亲了好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嫂子,我知道你是大家主儿的人,爱干净,你别嫌我脏,每回上你这里来,我都洗干净了身子再来。什么客什么待,这个我懂。我就是口臭味儿大,你别嫌我,没办法儿,吸烟的人都这样,闻惯了就觉不着了。”亲了一阵,又低下头去亲奶子,吃“口口”,吃一阵,把被子掀开,撅了屁股,把程兆萍全身上下挨着亲,程兆萍让他缠磨得心酸干哕,竟一点儿那种好味儿没有,忍不住问:“行了吗?够了吗?”李存仓喘吁吁地说:“哎哟,你别嫌烦,我可算过过瘾,拉拉馋,想了十几年了,馋死我了。……给你说,我弄的那几个大闺女—他娘的,有的没出门子,可是不是大闺女了,不知道让谁尝鲜了—也没馋这么厉害,你和她们不一样,特别特别的让人馋。 ”说着,又躺下,伸了手往程兆萍下身摸络,抠索,程兆萍伸手去拽他的手,不让他摸,他把程兆萍的手甩开,说:“嫂子,别护着了,尽着你兄弟吧。都这样儿了,还拿什么劲?你别想不开,我也是跟李存锁一样的男人,弄进去一样自儿。”程兆萍说:“你这时候别说这样的话。”李存仓说:“对,我不说。嫂子,你别生气,说不着了,我可不客气了,到嘴边儿的包包儿,我可要下口了。……”说着,就把程兆萍的身子放平,爬了上去,忙活了一阵,下边儿却不是他心里想着的“油萌芦”,李存仓急得抓耳挠腮,问:“嫂子,怎么回事,下头干干巴巴的?”程兆萍恨不得一口咬死他,没好气地说:“四、五十岁的老嫲嫲子了,天天过的油煎火燎的日子,哪有那种闲心?你寻思还跟你弄人家大闺女似的,招不着的,那里就泚泚地出水?你挨乎着点儿吧,不嫌疼,你就弄,我反正把身子给你了。你弄也是瞎弄,没多大福享。”李存仓又亲程兆萍一阵,说:“嫂子,对不住了,别恨我。我不嫌疼,我反正不能白忙活一回。多通打一会儿就行了。”他真的就撅着屁股,变着姿势,好弄歹弄,总算进去了,程兆萍疼得身上出汗,说:“哎哟,疼死我了。兄弟,你行行好,快抽出来吧。”李存仓那里肯?搂紧了程兆萍,死死地压着她,说:“好姐姐,可不能往外抽,我不动弹,省得你疼,多待一会儿,里头就湿乎了。”他哪里会不动弹?话没说完,就又不要命地通打起来,程兆萍让他折腾得半死不活,她想哭,哭不出来,她想叫,也不敢叫,心里想:“老天爷,快让我死了吧。”程兆萍快要晕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大会儿,程兆萍身上这个满脸横肉,满嘴臭气的男人总算出了“毒”,累熊气了,下来了。程兆萍深深地吐口长气,呜呜地哭起来……李存仓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手糊拉着程兆萍的身子,说:“嫂子,哭什么?这不是好事儿吗?俺不信你就一点儿也不自?别哭了。别死心眼儿了。男人女人都是人,男女都一样,一个有一个的滋味儿。行了,有今晚上,我这辈子不白活了,知足了,放心吧,俺姐,我保证不害你。”程兆萍让他说得心里一阵热,睁眼看了看身边这个“畜牲”,心想,这就是我的第三个男人了,这样想着,神使鬼差,竟照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兄弟,嫂子可是成了你的人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儿。”李存仓说:“你放心,你亲我这一口,比一千句话都管用,什么都有了。咱说好了的事,不来变的。他们刀压着我脖子,也不兴从我嘴里抠出一点儿事来。”说罢,轱辘爬起来,说:“不行,我得走了,我给俺家那小子说的是去找地方打牌儿,回去太晚了,小子给他娘告了状,老娘儿们没个好闹。”程兆萍心想,最好你老婆管得你死死的,就不上这里来发坏了,说:“你这么怕婆子,还充什么男子汉,就少弄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吧。”李存仓说:“都是因为过去那些事儿,罚了劳改,耽误的俺那小子找不着媳妇儿,他娘俩儿恨我,就使劲管我,也怕我再出事儿。你说的也在理,别的人儿我是不想了,就是想你。有这一回,我得更想你了。不要紧,他们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儿。我变着法子,偷偷摸摸儿地,反正得来找你。”一边说,一边就穿好衣服,又低头亲了程兆萍几口,程兆萍尽着他亲完,说:“你快走吧,省得出乱子,你把大门带过去,我待会儿起来去关。”李存仓下了床,恋恋不舍地走了。
程兆萍躺在床上,听着李存仓蹑手蹑脚地走出堂屋,走过院子,“吱呦”一声,大门开了,又一声,大门闭上了。李存仓这个畜牲夹起尾巴走了,程兆萍的骨头,皮肉都被他折腾零散了,四两劲都没有了,她好像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她想过,为了孩子,为了李存锁,也为了自己还要死活赖活延续的生命,她豁出来,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今晚上刚过去的这两个多小时,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苦,上刀山,下火海,疼的是皮肉,今晚上,是皮肉疼,心肝更疼。这两个小时,比死还难熬,到最后,李存仓过足了瘾,说了两句人话,程兆萍觉得畜牲露了点儿人味儿,她有求于他,忍着干哕,亲了他一口,她是想拢住他的心,她甚至有一闪念,让他住下,陪她一夜。这些日子太难熬了。白天,尽管天已经短了不少,她还是觉得“老爷爷儿”(太阳)走得太慢,黑夜,她觉得一晚上出奇的长。大半晚上睡不着,睏急了,睡一会儿,就做恶梦,吓醒了,一个人在床上打哆嗦。翻过来,调过去,支楞着耳朵,盼着公鸡快“打明儿”,她心里的苦原先只能向李存锁一个人说,现在,李存锁不敢来了,她只能把话憋在心里,她太孤单了,太害怕了,当李存仓急急忙忙离开的时候,她甚至想留住他,他再坏,总是个人,是个活物儿,总能做个伴儿,但她不能那样做,她不能惯他,让他家“酸石榴”知道了,那会闹翻天,她会来把程兆萍活剥了。程兆萍可不敢惹她。程兆萍躺了一大会子,桌上的煤油灯火苗儿慢熳变小了,屋里变暗了,油将尽了,灯一会儿就要灭,黑灯瞎火的,她不想再找煤油瓶给灯添油了,她挣扎着坐起来,屋里很暗了,她的衣裳不知刚才被李存仓个坏货扔哪里了,她爬起来,好歹找了个褂子,披在身上,光着屁股,走出堂屋,一阵冷风吹来,她身上还有汗,被风一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打了个冷颤,她摸索着,挪动着,去关了大门,回屋时,桌上的灯已经灭了,她摸索着上了床,钻进被窝儿,光着身子,睡了,她身上发冷,冻得上牙下牙打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射在她脸上,她醒了,头疼得像要裂开,浑身每个骨头节儿都又酸又疼,嘴里干得像含着棉花套子,嗓子眼儿里像在冒火,她想,我让李存仓这个畜牲折磨了半个晚上,又光着身子去关大门,现在病了。跟前也没个人儿(多少年了,她跟前什么时候有过人呢),就这样死了,烂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伤心得流下泪来,……她躺了好大一会儿,开始挣扎着爬起来,找昨天晚上李存仓给乱扔的内衣,内裤,外衣,……不行,不能就这样死了,她穿好衣裳,挣扎着起来,打着哆嗦,找出抽屜里放着的安乃近,土霉素,铃翘解毒丸,倒上开水,吃了药。她人长得瘦小,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一个人苦惯了,身子泼,很少生病,很少吃药,孩子捎来的药往往放过了期。但是,偶尔生点病,吃几片药,好得很快。她让邻居捎信给生产队里请假,在家昏昏沉沉地过了三天,烧退了,病好了,她很怕李存仓尝到甜头儿,再来纠缠,但是,一连好多天,他再也没有来,她猜想,也许是他老婆从娘家回来,把他看住了,那就好了,就像一条馋狗,被家主人拴起来了。这就好了,程兆萍松了一口气,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她又想,有这一回,他还会想着下一回,他答应的事,应该不会变卦,她和李存锁不用怕他找工作队告状了,这一关兴许就混过去了。咬着牙熬着,熬过半年,工作队走了,运动过了,一天乌云都散了,就好了,李存锁还当他的大书记,她和李存锁过去怎么着还怎么着,他隔三差五地来待一个晚上,他们的好日子又回来了。程兆萍这样想着,心里宽绰了许多,自己挣扎着,下挂面,合烹上鸡蛋,她大口大口地吃饭,病好了,她饿了,吃得多了。老天爷保佑,程兆萍的罪不能白受,好歹让她和李存锁躲过一劫,程兆萍还得打起精神过日子啊。
程兆萍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准,她猜错了。李存仓这些天没到程兆萍这里来,不是他老婆拦住了他,比那要糟得多。那晚上李存仓匆匆离开程兆萍回自己家,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一边走,一边回味着今晚和程兆萍在一起,接触她的光腚,跟她亲热,和她“那样儿”的感觉,那是一种和他跟“酸石榴”还有另外几个女人办那事儿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程兆萍这个女人的“玉体”特别粘人,她的模样儿特别勾人,和她“那样儿”,特别醉人,难怪李存锁除了程兆萍,谁也不找,他李存仓要是霸上程兆萍,他也把心放到她一个人身上,可惜这样的好事儿他没捞着,他回想着在程兆萍床上那些事儿,那时候,他的魂儿都跑没了影儿了,真是个出奇的女人,四十多岁了,还这样漂亮,身子还那样温润,柔滑,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能让任何见了她光腚的男人发疯,和她亲热,真他妈的过瘾,虽然当时有点疼,但后来觉不着疼了,疼也过瘾。他“弄”她的时候,一开始挺难,感觉不大好,但后来就舒坦起来了。完了事儿,那女人也许是让他弄自在了,还照他脸上亲了一口,让他很是受宠若惊,像顽皮孩子胡作作了,大人不但没打骂,反倒给了好么儿吃一样。好,真的是好,这说明这女人上道儿了,愿意和李存仓好了,李存仓终于如愿以偿了。往后,无论工作队在不在村里,他就用这个办法儿拿他们一把儿,降住李存锁,让李存锁躲得远远的,把程兆萍“让”给他,李存锁去当他的书记吧,他李存仓和心爱的女人过他几年。他一路走,一路想,彷彿那种好日子明天就来到了,他十分得意,都觉不着累了,走路轻飘飘的,想起了他看戏听过的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的,今天真“爽”,真他娘的“爽”。拐到另一条街上,他嘴里开始哼哼不着调儿的“梆子”腔了。他越想越快活,这是他从劳改队回来后最快活的一个晚上,丈母娘病得好,正是时候,不早不晚,正好工作队进村,程兆萍和李存锁两个人魂儿不在脑袋里的时候,老嫲嫲子病了,“臭娘们儿”—这是他背后对老婆的通常叫法儿—去伺候,给他留出空儿来了。真好,“中风不语”,这种病,只要得上,死不了就烧高香了,那还有个好儿?仨月、俩月是它,三年、五年也是它,“臭娘儿们”别看泼,不讲理,可是个孝女,她还不得三天两头儿地往她娘家跑?这回算得了李存仓的劲了,好,真好,实在是好。往后,程兆萍“基本上”—李存仓当了几年干部,跟外边儿来的干部学了这个词儿—就是他的“二房”了,李存锁得往一边躲躲,让让,不躲,不让?他敢,我告他!他想来想去,更加得意了,唱诌诌地回到家,进大门,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又大声喊道:“狗子,鸡窝门儿堵了吗?”狗子从他住的小西屋儿里窜出来,在门口站了,没好气地说:“充你什么周到的?你什么时候问过这种事儿?要等你问,有多少鸡也让黄鼠狼叼没了。”李存仓有点怕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家里,他怕他老婆酸石榴,儿子和他娘是一党,不和他一心,所以,他也怕儿子。他和酸石榴结婚以后,一连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没“立着”,第四个,就是现在这一个,小名狗子,大名李传福,随他,长得人高马大,虎而八吉,烦恶念书,说是看见书上的字就头疼,好赖念完高小,就下学了,李存仓当着官儿的时候,酸石榴托这个托那个给宝贝儿子说媳妇儿,说一个散了,再说一个,又散了。为什么?李存仓“热长毛儿”,在村里很臭,社员们恨他恨得牙根儿疼,女家上村里来打听,没人替他们说好话,有的说:“把闺女说给他家?李存仓是个混账货,当他的儿媳妇儿,不怕他‘扒灰’?”后来总算说成了一个,两人见了面,也都相中了,李存仓两口子生怕夜长梦多,女方变卦,急急忙忙送彩礼,两家换了“柬”,算是把亲事定下来了,当时狗子才十九岁,打算一到二十,就快点登记,把媳妇儿娶进门,生米做成熟饭,就牢稳了。谁想换柬没多久,李存仓就给抓了起来,女家让媒人把彩礼原封未动地退了回来,这门亲事又吹了,眼看下锅的鸭子又飞了。酸石榴和狗子恨死李存仓了,李存仓也觉得对不住儿子,他罚了劳改,狗子去看他,他对儿子说:“爹不是人。爹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爹准改了。”可是,他真的劳改回来了,就像抽烟的人很难戒掉一样,老毛病还是改不了。罚劳改回来,不当官儿了,人成了臭狗屎了,大姑娘见了他躲得远远的,就天天寻思程兆萍,那是他眼馋了多少年的了,他觉得那个女人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今辈子说什么得尝一口。从土改的时候,他就看出李存锁打程兆萍的主意,李存锁有事没事偷偷摸摸上程兆萍家去,他自已觉得很隐秘,实际上,李存仓一直把着他。那晚上,下着大雨,李存锁上程兆萍家去,他就老远盯着,他知道李存锁老小子得手了,两个人“弄”上了。他眼热死了,馋死了,可是没办法儿,李存锁是村里最大的官儿,他李存仓的“党”,官儿,都是李存锁给办的,他得先尽着李存锁,他不敢和他争,他也偷着偎乎过程兆萍,小娘儿们说什么也不上钩,他也不敢来硬的,他怕李存锁整他。没想到他自己跌了脚,虽然没有证据,他一直认为自己犯事儿,是李存锁在当中捣他的蛋,他恨李存锁。从劳改队回来,他也想过,为了孩子,把心收起来,重打锣鼓另开戏,好好过自子,早一天给狗子娶个媳妇儿,过家子人家。但在街上见了几回程兆萍,他的心又活了,想她想得厉害,这回“四清”工作队还没进村,他就拿定了主意,攥着李存锁的把柄,就能让程兆萍服服贴贴,非把她给“办”了不可。她要是死活不干,就把她和李存锁的事抖落出来,看她还犟不犟。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瞅机会,可是“臭娘们儿”管得他住住的,黑了天,大门儿都不让出,这回她回了娘家,给他留了空儿,总算让他如了愿。他见到狗子,心里“格登”一下,他觉得自己去干这种瞎事儿,确实对不住儿子。可是,他随即又想,儿子,大大这回背讳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耽误不了你找媳妇儿。一边装腔作势地问狗子话。狗子不搭理他,坐在屋门口,“唿唿”喘,像老牛大憋气。狗子他娘临走,嘱咐过他,让他盯着“老东西”,黑天后,李存仓说要去找人打牌,狗子拦不住他,只好放他走了,他前脚刚走,狗子后脚跟着,见他竟去了后街程兆萍家,走到就敲大门,狗子正要快走几步去拽住他,但是晚了一步,大门开了,李存仓进去了,狗子想敲门喊他出来,但是没敢,他怕别人听见,传扬开来,丢人。再说,李存仓毕竟是他的父亲呀。狗子在旁边等着,等了一大会子,李存仓老是不出来,他回了家,一个人生闷气。心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总不至于大胆到在那个地主婆儿家过夜吧。李存仓进家门儿,拿样作势地问话,狗子没理他,他还嫌狗子。狗子憋不住开了腔:“你就别装样儿了,我搭什么腔?你问鸡问狗的,跟多么会管家,会过日子似的。噁心人!你心里有这个家吗?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在人家住下?”李存仓头恼子懵了,今晚上的事儿小子知道了?他犟撑着,说:“胡说什么?我打个牌,不想玩了,就回来了。怎么会在人家那里住下?”狗子说:“你就编吧。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哄弄自己的儿,去干不见天的事儿。”李存仓说:“狗子,你别胡说。什么‘不见天的事儿’?”狗子说:“别醉死不认那壶酒钱,背着驴头不认赃了。你偷偷摸摸地上那个地主婆儿家去,我就在后头看着哩,你敢说没去?我鼓了好几鼓,想跳墙进去拽出你来,没狠起心来—谁叫你是俺爹呢。”李存仓见这事儿包不住了,就硬打精神,耍老子威凤,说:“哼,臭小子,你敢盯老子的梢儿,我抽空上她家—她是地主成份不假,可是她是咱的表亲—串个门儿,问她能让她闺女给买辆自行车不,你结婚好用。怎么着了?你管不着老的的事!”狗子说:“你别睁着眼说瞎话了。你真是去她家串个门儿?是,不假,我是儿子,你是老子,我管不着你。可是,你们养我干什么来?养了我,又害我,你不想想,要不是你胡作作儿,颜庄的亲事能散了?人家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儿都到处跑了,我倒好,连个对象都找不上。你怎么不替当儿的想想?当初俺爷爷是这样待你的吗?你栽了那么大的觔头,还不改吗?你不想想,程兆萍是什么人,地主分子,反革命老婆,你和她勾勾搭搭,算什么?孬好咱也是贫下中农,这事儿要是让庄里人知道了,你让我在团员青年里怎么抬头见人?”狗子“呜呜”地哭起来。李存仓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办了瞎事儿了,他不吱声了,耷拉脑袋了,见儿子一个劲哭,慌了,说:“好儿,别哭了,是这个小娘们儿勾引的我,我……上她的当了。”狗子抬起头,说:“你拉倒吧。我不信。她怎么不勾引别人,专门勾引你?”李存仓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勾引别人,她老早就把村支书李存锁勾上了,他们好了十几年了。她儿子、闺女在外边入团,当干部,入党,都是李存锁开的假证明。”话说出来,李存仓又后悔了,说:“狗子,我跟你说,程兆萍和李存锁的事,可不敢乱说。李存锁可是咱大队的书记。”狗子说:“书记怎么了?骨干会上工作队同志讲了,‘四清’运动就是清查大、小队干部的政治、经济问题,李存锁要是真干了这样的事,那就是天大的错误,就该揭发。”李存仓想起他对程兆萍下的保证,骂的毒誓,说:“小儿,好儿,大错误,小错误,和咱爷们儿没关系。”狗子说:“怎么没关系,我是团员,工作队同志讲了,共青团员要听党的话,跟‘四不清’干部作斗争。”李存仓说:“好儿,爹求你了,爹刚才是胡扯的,你可不敢胡乱说,你胡乱说了,以后李存锁倒不了,咱爷们儿还在方庄混不?”狗子不想和他这个胡闹的爹磨牙了,说:“好,好,我不往外说就是。”李存仓又说:“爹再求你个事儿,爹打这改了,今晚上的事,别给你娘说。”狗子说:“我说这个干什么?我还愿意你俩打架啊?咱家本来就够戗的了。”
李存仓睡下后,越想越觉得丧气。本想瞒过儿子,趁老婆不在家这个空儿,跟程兆萍搞上,黑了天就出去“摸牌儿”,跑到程兆萍家待上两、三个小时,亲热够了,过罢瘾,跟没事儿人似的来家睡觉,多愜意,多美的事儿。没想到,好戏刚开头儿,就让狗子这小子给搅了。这个浑小子还真是粗中有细,他竟偷偷地盯老子的梢儿。他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原来在大队当着干部,他出去干什么都有理由,老婆不敢挡他,罚劳改回来不行了,她和儿子两人合起把来,把他摽得死死的。落时的凤凰不如鸡,没有办法儿。又一想,也算不赖,毕竟他跟程兆萍的“好事儿”办成了,了了十来年的心愿,儿子也给面子,答应不给他娘说,也不对外人说。他得对得起程兆萍,“一夜夫妻百日恩”,李存仓也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再说,他得给自己留后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总会有机会儿。狗子不给他娘告状,这特别重要,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闹翻天?说不定她会打到程兆萍家里去,那就彻底堵路儿了。儿子虽然气得“哼哼”的,但儿子到底是儿子,还听他的话,他有点感动,毕竟是自已的儿子啊,血脉连着哩。他和程兆萍的事,他知她知,天知地知,这回又多了个狗子,把小子的嘴堵严了,没事儿。但是,李存仓想错了,他没想到“隔墙有耳”。他家的西邻居,李存仓一个本家兄弟的媳妇儿,名叫孙翠娥,最爱打听事儿,肚子里又不盛事儿,知道了一点事儿,怕烂到肚子里,忙不迭地跟人叽叽喳喳地说,外号“浅碟子”,跟酸石榴两人到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说起来没完。那晚上,男人出去摸牌儿,很晚了,还没回来,她睡不着,起来“解手儿”,听见东邻居李存仓和狗子爷两个争吵,一声高一声低,“什么事儿?”孙翠娥一向对别人家打架闹乱儿一类事情充满好奇心,她十分纳闷,连上茅房都忘了,悄悄站到东堂屋门口,贴着墙跟,竖起耳朵听起来,夜深了,鸡不叫,狗不咬,除了树上的鸟儿偶尔“泚泚溜溜”有点动静儿,庄户院儿里十分安静,他们爷俩儿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她想,好个李存仓老小子,酸石榴不在家才几天,老毛病就犯了,出去打野食儿了,搞的还是程兆萍!公安局罚他劳改罚轻了,没有治改他。墙那边爷两个没声音了,她这才觉得外头凉飕飕的,赶紧上茅房,憋得时间太长了,差点儿尿了裤子。上完茅房,回屋躺下,她更兴奋了。她很满足。每当听到新鲜,刺激,庄里人热听,热传的消息,她都有一种捡了东西的感觉,甚至是成就感。今晚上收获很大。但她想到,刚才李存仓嘱咐狗子不对外人说,他是怕外人知道,特别是怕得罪李存锁。李存仓也怕他老婆知道了会要他的命。他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男人是李存仓的本家兄弟,这事自己听了,知道了就行了。烂到肚子里算了。男人早就嫌她嘴贱。她要往外传这件事,惹出乱子,男人知道了,准得挨揍。她拿定主意,也不能跟酸石榴透半句话 ,她要知道了,两口子得打血架,李存仓还不恨死我了,两家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弄得生生分分的,什么意思?活该,李存仓愿意跟程兆萍“弄”,弄去,弄下大腿来,有咱什么事?也难说,人家程兆萍确实长得不一般,四十大多的人了,还是那样水灵,那样招人,人家自来长得俊,是不假,可是,人家保养的好啊,人家过的什么日子,解放前,人家是娇小姐,少奶奶,军官太太,解放后,虽然家败了,可是人家有好亲戚接济,一对儿女都在外头混事儿,吃穿不愁,还把村支书勾上了,谁还敢欺负她?这些年,这个娘们儿没受罪,还不就白白嫩嫩的,水水灵灵的。男爷们儿见了她没个不心动的,不过因为都知道她已然是大队党支书的人了,都不敢上乎就是了。这回李存仓是怎么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上书记的碗里捞食儿吃?莫非是见村里搞“四清”,李存锁的书记当不长了?不能啊,工作队来了两个月了,没点动静儿啊,李存锁虽然不像原先那样神气,但还是跟真事儿的似的,各个生产队里指料,又是生产,又是征购的,那么是乍回事儿呢?孙翠娥想不明白。孙翠娥想像着李存仓那个毛猴子样儿和浑身煞白溜滑,细皮嫩肉的程兆萍办那种事儿的情景,自己不觉也钻心木乱起来,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心里骂自已男人“死哪去了,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她听见大门响了,男人总算回来了,听见他进院子,进屋来的脚步声,她的气就消了,老爷们儿心野的多得是,俺这一口子,比起李存仓来,不好一百帽头子?今晚上这个事,不跟别人说,反正得给他说说。男人脱衣裳上了床,扭头就想睡,孙翠娥伸胳膊把他扳过来,对着他耳朵说:“别慌睡,我给你说个惊人的事儿,你保证一听就不困了。”男人说:“什么事儿?我还不知道你?成天一惊一乍的。甭管什么事儿,非得这会儿说?没明天了?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儿。他娘的工作队在这里,熊干部充积极的,喊上工喊的早。”孙翠娥说:“李存仓搞程兆萍的事儿,你不听?”方庄的大男人哪有不关心程兆萍的事儿的,一听这话,来精神了,嘴上却说:“别胡扯了,李存仓搞程兆萍?能的他,他做梦吧。他倒是想那个事儿噢,可是,他偎上边儿了吗?”孙翠娥说:“你才说错了呢。就是今晚上,两人睡了。”孙翠娥把她刚才听的李存仓和狗子爷两个犟嘴,争掰,说话这些事儿,活灵活现地给男人说一遍,说:“这回信了吧?”男人听了,嘴里不觉馋得满是唾沫,不由地“啧啧”感叹,说:“李存仓这老小子还真就是有艳福。真他娘的出奇了。这叫做会插鳖的懂鳖路。放屁吹灯,各练一功。酸石榴走了才几天,他凭着一个劳改释放分子,还真把事办成了?这家伙大黑脸,跟毛猴子似的,弄这个就是在行,好样的大男人弄不成的事儿,他就能办成了。不服不行。”孙翠娥摇晃着男人的肩膀,说:“你看你激动的这个样儿,眼热死了,嫉妒死了,是不是?”男人忙说:“胡说什么,眼热什么,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不就是个老半货子吗?让李存锁都通打熟烫了,有什么弄头?请我都不去。”孙翠娥一撇嘴,说:“你就是嘴硬,心里有不敢承认就是了。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十个有八个眼馋那个程兆萍,不得架子就是了。哼,程兆萍请你你不去?要真有那一天,你还不连滚带爬地跑不迭?”男人让孙翠娥说得接不上话,伸手搂住她的光身子,亲两口,说:“有俺媳妇儿这么好的光腚儿搂着,眼热别人干什么?”孙翠娥说:“哼,你是没那个机会儿,也没那胆量。哪个男人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何况是程兆萍?我要是个男人,也得想那个私孩子娘们儿。”男人说:“我就不想,只想你。”孙翠娥亲男人一口,说:“好,你不是。不是就好。你也不敢。……哎,你说说,李存仓跟个大马猴似的,程兆萍恨不得大风都刮倒了,细皮嫩肉儿的,不让他给捅打零散了?”男人说:“别胡说了,你见过哪个女人让男人弄零散来?又娇又小,细皮嫩肉儿,弄着才有味儿哩。……” 孙翠娥说:“看你,说着说着就捅实话了,还是眼馋了吧?哼。”男人说:“眼馋什么?是说那个事儿。好了,说别人白搭,别人再自儿到不了咱,咱还是弄咱自已的吧。咱这个方便:小锅儿里的豆腐—现吃现盛。”说着,就往孙翠娥身上爬,孙翠娥啐他道:“你怎么不去找那细皮嫩肉的去?不要脸的,谁是你‘小锅里的豆腐’?生气不理你。”嘴上这样说,喘气儿就有点儿粗了,两只胳膊搂紧男人的后腰,哼叽说:“快,多使点劲儿,人家想你半晚上了。”片刻,孙翠娥就快活得哼哟起来。
地净场光,下过了两、三场秋雨,秋风一天比一天更凉,方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存锁和他的下属们一边接受清查,一边领导日常工作,度过了“三秋”大忙,又带领社员们搞冬季农田水利建设。李存锁心里疑惧重重,但从不挂在脸上,似乎事事如常。他这人就有这么个本事。他和程兆萍被迫断了来往,只有当李存锁到生产队场里,地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两个人恰好遇上,相互以最快的节奏交换相思、挂念的目光,心里互道“保重”。李存锁强自镇定,程兆萍心里刀割一般的难受(特别是在她被李存仓欺负了之后),但还得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的样子,赶紧扭头去看别处,把快要流出的眼泪咽回肚里。他们盼着,工作队快些离开村子,运动快点过去,生活重新回到往日的时光,几个月的忧虑担心不过是虚惊一场。……程兆萍让李存仓作践了个半死,把他那张臭嘴堵上了,她和李存锁的事儿没出纰露,李存仓也没再来闹腾,程兆萍抽紧了的心慢慢松开些了,恶梦做得少了,白天,颠着小脚儿到生产队里干活儿,黑天,早早地关上大门,独自想着想不完的心事,一天天数着日子,再有两个来月,六十多天,工作队就该走了,李存锁还是方庄的大队书记,他会再回到自己身旁。……但是,方庄大队“四清”运动看似沉寂,是暂时的,表面上的。不久,就会晴空中霹雳作响,他们两人的事儿就会在纸里冒出火光,他们现在已经脚踩在悬崖边上,等待着他们的是深渊万丈。……
工作队进村三个多月了。这些日子,罗队长和他的队员们吃住在贫下中农家里,除了开会,清账,清仓,整理材料,有了空儿,还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他们按上级要求,以王光美同志为榜样,入户走访,扎根串连,开展“忆苦思甜”,激发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发动他们站起来,行动起来,把心里话说出来,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把大、小队“四不清”干部政治,经济,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揭出来,把他们在“阴暗角落”里干的坏事,丑事给抖落出来,统统给弄到太阳地儿里来。开了一场场贫下中农,社员群众会议,“背对背”揭发问题,面对面给大、小队干部提意见,大、小队干部在大会、小会儿上坦白,交待问题,作检查,像过筛,梳头一样清仓查库,对账查账,查出了一些问题,但多数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显赫的战果,特别是政治上,没发现像外大队那种“四不清”干部和阶级敌人勾结,充当阶级敌人代理人的案例。工作团领导对方庄运动进展情况不满意,认为他们前一段是“喝了温吞水”,水过地皮湿,走了过场,群众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斗争的火焰没有真正燃烧起来,大队的问题没有充分暴露,阶级斗争的盖子没有真正揭开。罗队长和队员们认为工作团领导批评得很正确,他们也在困惑,总感到大队干部特别是支书李存锁似乎在“捂盖子”,但又抓不到他的把柄,李存锁这个人给他们的印象,这人太“正确”,太“周到”,几乎无懈可击,找不到他的破绽,即便算不上“巧言令色”,至少是“圆滑”—按当地俗话,叫做“钢钩抓不住琉璃蛋”,他“周到”得让人觉得“假”,别的大、小队账目多半很混乱,一查就一大堆毛病,方庄却从大队到小队,账目都中规中矩,账面上干干净净,好像早有谁备,现在查出的经济向题都是社员日常发现的什么哪个干部哪天走亲戚去了,却照记了工分儿,粪肥交生产队定等作价不合理,分地瓜春地瓜夏地瓜搭配不合理,社员吃了亏,干部开会晚了,吃了豆腐房的豆腐这一类事情。社员们给干部提意见,有的是装装样子,意在袒护,有的欲言又止,前怕狼后怕虎。特别是涉及到李存锁,更是这祥,好像有话不愿说,不敢说,顾左右而言他。这也难怪。正像李存锁跟程兆萍说的,他做事一向是随大流上船,不抢先,不落后,不过头,留有余地,不为已甚。方庄李、方两大姓,杂姓户很少,李家户数多,旧社会穷人多,土改后,李存锁当了村支书,李姓人家觉得翻身了,扬眉吐气,大、小队干部几乎都姓李,只是蹦蹦星星地有几个好成份的方姓或杂姓人。“一拃不如四指近”,李家人希望保持这种格局。方家族门略小,富户儿多,和李家又沾亲带故,李存锁当权,对人大面子上过得去,即便对四类分子,也不像外庄儿那样动不动就打骂。当然,也有人私下议论,这些四类分子都沾程兆萍的光。总之,李存锁人缘不错,除了个别的像李存仓这样的“狗不啃”,没结下几个仇人。庄户人最讲实际,深信“为下个人是条路,得罪个人是座山”,更何况这个人是村里最大的官儿?还有,方庄是集镇,老百姓不少户儿有经商的传统,搞社会主义,不能做买卖了,但不少人还“拾集头儿”,偷偷地做点小生意,或者把乡下来的人的货贱买过来,再卖出去,或者偷偷做点面食,放到篮子里,用包袱盖上,在工商所的人看不见的僻静处卖,有大胆的甚至到外边儿贩点布头儿,花线,肥皂,香皂来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来钱的门路,可以稍减贫穷困厄之苦。李存锁深谙民情,对这类“投机倒把”行为,应该果断割除的“资本主义尾巴”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装看不见,上级催逼得紧了,他也开会,声言“打击”,但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后依然如故,很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样子。老百姓都心知肚明。“穷急,穷急”,方庄的百性比起外庄儿的人,“急”得轻不少,自然对大队干部特别是书记心存感激。要是把李存锁打下去,换上个“二百五”,拿着棒槌当针(真)认的货,六亲不认,老百姓就遭怏了。还有一项,李存锁不是不爱财,但不是很贪心。庄乡们求他办事,你给他送点礼,他推让一阵,他老婆忙不迭地接着了,他自然给你把事办了,从不拖拉,即使你不送礼,他老婆黑皮翠脸会变得更黑,但李存锁从无不悦之色,该办的事一样给办,至于年节,或各家各户婚丧嫁娶甚至孩儿生日,娘满月,请客吃饭,自然少不了书记,很多场合,客人多半是老婆头子,李存锁常借故不去,黑皮翠乐得风风光光地以“书记娘子”的身份去坐个“上首儿”。老百性对此不但不记恨,反倒觉得是脸上有光哩。李存锁和程兆萍相好,他们两人自以为做得很隐秘,实际上,庄里人几乎妇孺皆知,是半公开的“秘密”,除了少数男人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认为不管旧社会,还是新社会,都是当官儿好,不光是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人家,就连漂亮女子也甘心投怀送抱,这不,全方庄最漂亮的程兆萍,为妮儿时来方庄,当时李存锁见了她麻了爪了,偎偎乎乎,挨了揍,如今成了他盘子里的菜了。但是,村里多数人的态度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因为,第一,他们两家本来就是老表亲,走得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有外人什么事?第二,方家上辈儿人乐善好施,方子敬从小念书,学成后常年在外边,没得罪过乡亲们,程兆萍嫁到方家,从不张狂,不用说对乡邻,即使对下人也客客气气,土改后,更是与世无争。一个寡妇娘们儿,怪可怜的,爱怎么就怎么吧。还有庄里的老爷们儿谁心里不知道程兆萍长得俊?男人对漂亮女人往往是“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至少是不愿得罪。总之,程兆萍不像庄里别的名声不好的女人,虽然和李存锁有了那种“事儿”,但是在人们心目中,却并不“臭”。工作队进村后,李存锁并没有刻意地“捂盖子”,除了和程兆萍说过两人的惊恐,担忧,对其他人并没作什么安排,没有什么“攻守同盟”—他不会这样做,他知道“越描越黑”,“欲盖弥彰”,“弄巧成拙”的道理。他只是强打精神,做出稳坐钓鱼船的样子,静观其变,心里想的是,能闯过去就闯过去,实在闯不过去,也没办法儿,那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他已经当了十几年方庄儿最大的官儿,和方庄最漂亮的女子—自己一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好了这么多年,也值了。“人总得为自已的行为付出代价”—他听工作队的同志讲这句话时,心头为之一震,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听天由命吧。“风水轮流转”,人不可能总在“时”上,到了该倒霉的时候就倒霉吧,下台就下台吧,螳臂挡不住车。……工作队感到大队干部特别是李存锁隐藏了什么问题,要找出这些问题,又无从下手。好像京戏《三岔口》,拳头挥出去,却打不到目标。工作队经过研究,决定从三方面入手,力争取得突破。一是罗队长亲自找大队主要干部谈话,要求他们彻底交待自己的错误,同时还要揭发别人的问题,争取主动;二是工作队员找“知情人”—因故下台,离职的大、小队干部—做工作,让他们揭发问题,这种人往往对仍在台上的人心怀不满,容易打开缺口;三是针对青年人顾虑较少,眼光敏锐,追求上进的特点,动员团员,青年勇敢地站出来,与“四不清”干部开展不调和的斗争。经过十几天的工作,在职的干部大都态度嗳昧,众口一辞地表示自己的问题已经全部交待,别人的问题,凡知道的,也没保留;“知情人”如李存仓等人也都一问三不知,说些大队干部的问题也是浮皮了草,没有真正内幕的,“三线”的,深层次的东西,正当工作队员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团员、青年那边出现了“突破”。李存仓的儿子李传福(狗子)经过工作队同志的动员,思想斗争十分激烈,他早就听他大大和他娘偷偷议论,说李存锁和程兆萍通奸,两人还养了个小“私孩儿”,给了县林业局里一对没孩子的夫妻了,李存锁给程兆萍的孩子出假政审证明,税兆萍的孩子才在外边升学,参加工作,还入团,入党,当干部……这些事够严重的,但是揭发不揭发?他很犹豫,他前不久对父亲作了—不说李存锁和程兆萍的事—承诺,现在猛不丁地说出去,而且是向工作队说,父亲肯定会生他的气,他也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程兆萍咬出他父亲来,一家人跟着丢人,他倒不害怕打不倒李存锁,以后受他打击报复,他知道李存锁和程兆萍这事很严重,问题落实了,他必倒无疑。工作队同志说,党组织要在运动中培养和考验团员和青年,对其中表现突出的,会作为“接班人”加以重用。狗子想,他不能为父亲的错误垫背,他得考虑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笆子上柴禾”,如果他揭发了李存锁,把李存锁拉下马,他就是在方庄“四清”运动中立了头功,如果这次能让他入党,当干部,进了大队“班子”,父亲出事—工作队同志专门跟他谈过,他父亲犯的错误不是政治问题,对他的入党,提干没有影响—带给他的羞辱和坏影响就可一洗而去,所谓“一俊遮百丑”,他可以从此扬眉吐气,挺起腰杆儿来做人,还愁找不到媳妇儿?狗子翻过来调过去地想了好几天,越想越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他不怕父亲生气,更不顾惜李存锁是本家大爷了,他狗子二十好几了,没个媳妇儿,谁顾惜他来?狗子终于下了决心,他郑重其事地找了工作队罗队长,说作为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员,他决心在“四清”运动中响应党组织的号召,跟“四不清”干部,阶级敌人在党内的代理人作坚决斗争。狗子在正式揭发李存锁之前,特别强调,李存锁的问题为什么会包得这样严实?是因为他在方庄大队掌权多年,势力很大,没人敢说他的坏话,怕打蛇不死,反被蛇伤,他李传福是鼓足了勇气,不顾家人的极力阻挠,来找工作队的。罗队长对他热情鼓励,大加赞扬,狗子—李传福就把自已听父亲说的李存锁怎样利用职权和程兆萍勾搭成奸,和李存锁一定为程兆萍的子女开了假政审证明,她这两个孩子在外边混得很不错—以他们家的政治情况,这很不正常,甚至很奇怪这些事情,“竹筒倒豆子”,一点不落地作了揭发。罗队长特意喊来工作队的秘书—那个长得很好看,很端庄的女大学生—做记录,李传福很紧张,很激动—他心里明白,自已在做一件石破天惊,会让方庄大队改朝换代的事—几乎是不喘气儿地说,女大学生坐在一边“刷刷”地记,李传福说到李存锁和程兆萍男女关系的事,因为是个女孩子纪录,有点脸红,他偷偷看那女大学生,见她并没有为此而难为情,而是脸有点变色,像是被他的揭发吓着了似的。(李传福看得不错,身为工作队秘书的牟洪云听了这个青年揭发的事,感到十分震惊,同时因为程兆萍是周恒顺的亲戚,对这事的感情比较复杂,当然,她决不能放弃立场,为程兆萍说话)。狗子一口气说完了,脸胀得通红,心在“嘭嘭”地激跳。牟洪云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喝,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站起来接了茶杯,连声感谢。罗队长很高兴,大大地表扬了李传福一番,说你这个青年人今天的行动表现了很高的阶圾觉悟,是个好苗子。狗子—李传福—离开了工作队办公室,很兴奋,脚底下轻飘飘的,像架着云,他彷佛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天地正在他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展开。
狗子的揭发,不啻是方庄上空一声霹雳,裹在方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存锁身上曾经是庄严的,甚至有点神圣的外衣被“唿拉”一下撕破了,他像一个很会演戏的戏子,脸上的油彩一下被剥落,露出了本相。罗队长感到一种猎人射中猎物的兴奋和满足—挖出了这条大鱼,他可以向工作团交差了。工作队秘书牟洪云因为程兆萍是个不幸的可悲的女性,而且是周恒顺的亲戚,周恒顺奶奶的亲妹妹,暗暗地对她有点同情,但不会说出来。队员们都感到振奋,因为凡是搞运动的人如果搞不出大问题,都会觉得脸上无光,甚至很失败。而整出大问题,揪出“大个儿的”,则特别有成就感。工作队连夜开会研究,决定派出四名同志立即分赴方学增、方学慧所在工作单位,取得有关他们政审情况的证明,李存锁给出具的证明材料原件要拍照,作为证据,又派两位同志到本县南山公社林业站找收养李、程私生子的夫妻取得了证明材料。在家的同志各有分工。罗队长亲自和李存锁谈话,责令他彻底交待问题,牟洪云和一位老大姐找程兆萍谈话,取得“口供”,作为处理李存锁的证明材料。第二天,工作队员分头行动。李存锁早晨起来到各生产队转,见工作队的四位同志在公路上等过路的长途客车,和他们打招呼,发觉他们冷冷的,表情有些异样。李存锁想,他们出发干什么?莫非是去查方学增,方学慧政审材料的事?他的心一下抽紧了,但仍然强打精神,到生产队农田工程工地参加劳动。早饭后,正想下坡,工作队一个青年来喊他,说罗队长找他有事。李存锁心里七上八下,跟那个青年去了大队部,就在自己办公室里,罗队长和那个青年一起跟他谈话。罗队长一改往日的温和,谦让,变得严肃,厉言厉色。他指责李存锁运动开始以来对自己的错误,一直避重就轻,以伪装欺骗组织,妄图蒙混过关。罗队长责令他立即交代所犯生活作风和政治上的严重错误。李存锁知道他和程兆萍的事到底还是没能掩盖过去,终于败露了,他觉得浑身酸软,不撑架儿了,完了,彻底完了。他乖乖地作了交待,要求组织上宽大处理。就在这同时,牟洪云和那位老大姐两人一起,敲开了程兆萍的大门。程兆萍刚刚吃过早饭,正要拿工具出门,见到两位想不到的“客人”,心“格登”一下,关大门时手哆嗦得费了好大劲才插好门闩。进屋后,程兆萍慌慌张张给她们两人让座,倒水,手直哆嗦,水撒到了外头。牟洪云说:“程兆萍,你别忙活了,我们刚吃过饭,先不喝水。你坐下,我们有话问你。”程兆萍只好找个矮凳坐了,低了头,不敢正面看两位“女工作队”。牟洪云来方庄后,在四类分子训话会上,见到过程兆萍。当时她也是这样,老低着头。后来又在场里、地里见过她,但都离得比较远,没看真切。现在从近处看方庄这个唯一的女地主分子,见她容貌端庄,秀丽,身段几如少女,衣着大方得体。不用说和村里那些衰朽,委琐的四类分子比,就是跟那些终年劳累在贫穷中煎熬的妇女比,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牟洪云心想,这程兆萍真可算得上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是她美丽的身躯格外顽强还是有李存锁这把保护伞为她遮风挡雨,使她复巢之下仍为完卵?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然而,经过眼前这次波折,她的好日子真的到头儿了。此人似可为“红颜簿命”的现代版典型。牟洪云还发现,程兆萍的脸型,眉,眼,和周恒顺的奶奶十分相像,从她身上,甚至可以依稀窥见周恒顺的影子,牟洪云暗暗责备自己,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她赶紧把思绪收回来,听老大姐跟程兆萍谈话,一边把稿纸铺好,准备记录程兆萍的“口供”。工作队的人一进门,程兆萍就知道“完了”,她和李存锁害怕的事,到底还是来了。几个月过去了,她以为也许没事儿了,终究还是没闯过去。老大姐说完话,程兆萍只是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滴到她跟前的砖地上,砖块儿被打湿了。她不能像一般妇女那样遇到灾难哭天抢地,也不能矢口否认,她从都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她和李存锁确实有那种不好的“事儿”,李存锁确实给她两孩个子开了假证明。人家不是诬赖她。她像一只落网的野兔一样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坐在小板凳上,单瘦的身子更显得娇小了。她一直不出声。老大姐厉声说:“程兆萍,你没听清我刚才的活吗?为什么不回答?你想抗拒运动吗?”程兆萍哪里敢“抗拒运动”?,她只是想混过去而已,现在混也混不过去了,但是她羞于启齿,她和李存锁之间的那种丢人的“事儿”,怎么有脸跟两个上边来的那么文明的两位女干部说?老大姐问:“程兆萍,你和李存锁有男女作风问题吗?”程萍兆用像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有。”老大姐说:“好,那你就把你和李存锁之间的事毫不隐瞒地都交待出来。”程兆萍抬起头来,眼泪婆娑—牟洪云觉得看上去像“梨花带雨”—地望着老大姐,说:“是丢人的事,怎么有脸说?”老大姐十分畅快地、蛮不在乎地说:“做都做了,有什么不能说?要说‘没脸’,早就没脸了。说吧,俺两人都是女人,没关系,说吧。”牟洪云说:“请你先作自我介绍,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什么时候结婚,家庭成员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和李存锁开始有这种关系,他为你做了哪些事情?你和李存锁相好的过程细节,可以不说。”老大姐坠上一句:“说吧,李存已锁已经把什么都说了,你两个孩子那边的材料、还有你们那个私生子的证明材料也拿回来了。”牟洪云心想,老大姐真不亏是老干家儿,还有这一手儿。程兆萍脸色变得腊黄,完了,大势已去了,人家让说就说吧,是死是活,随他去吧。程兆萍按牟洪云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世,家庭情况,和李存锁关系的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哭哭哀哀,挨着说了,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她从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说得满嘴都是粘沫,舌头不会打弯儿了,总算说完了,牟洪云从包儿里拿出印色盒儿,让她按了手印儿,老大姐说:“程兆萍,你今天的态度是好的,是接受造改造的态度。今后要接受教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要想不开,不要有太大的思想负担。你和李存锁之间的事,公正地说,主要责任在他,他是要受处分的。至于你,本身就戴着‘帽子’,真心接受改造就是了。你现在最担心的是两个孩子的问题,我跟你说,他们会受这件事的影响,会受一定的处分—如果是党员,肯定会受党内处分,组织上会看他们个人的表现,应该不会开除回家。这次这动,中央政策很宽,重在查清问题,重在态度,你不必太担心。”牟洪云说:“你要是想开了,应该认识到,这样也好。这个问题一天不暴露,你和你的两个孩子肯定都悬着心,现在曝光了,处理了,事情就过去了,你反过来还得想,比起那些因为政审原因耽误了升学的孩子,你的两个孩子还是占了便宜的。”程兆萍抹去眼泪,竖起耳朵听两位“女工作队”的话,她心里豁亮一点了,她们说的不差,学增学慧比起村里别的四类分子家的孩子来还是幸运的,也比二姐她孙子端阳幸运。她为李存锁担心 ,忍不住问道:“你们对李存锁会怎么着?逮起他来吗?”老大姐和牟洪云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他吗?应该不会,刚才说了,这运次动政策很宽,毛主席说,‘大部不抓,一个不杀’,李存锁逮不起来。”两个“女工作队”离开程兆萍家回去的路上,老大姐说,这个女人和李存锁的关系,不是什么‘美人计’,也不是一般的以女色骗取利益,她和李存锁有感情了,你看,她很关心怎处样理他。”牟洪云说:“他们有这种关系十几年了,能没感情?这个女人够可怜的。”老大姐笑了:“小资味儿出来了,动了恻隐之心了。”
程兆萍送走两位“女工作队”,回到屋里,倒了一杯了水喝了,歇了一会儿,天快晌午了,她要好赖做口饭吃,下午还得去工地干活儿。这些日子担心她和李存锁的“事儿”败露,每天吓得魂儿不守舍,现在,这个大灾难真的落到头上了,她知道,紧接着李存锁和她,她的两个孩子将会遭受一连串的灾难,他们会像是从一个悬崖上跌落下去,会跌得遍体麟伤,还是粉身碎骨,现在还不好说。李存锁是彻底完了,他会从人上人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个个厌弃的丧家犬,众人鄙视的小丑儿。她程兆萍从此不但是地主分子,反革命家属,还是勾引共产党干部的美女蛇,没脸没皮的“破鞋”,她如果想活,也只能死皮赖脸地活着。两个孩子也会挨“大难看”。不过,听工作队的人那说法儿,两个孩子的饭碗能够保住,那还真不孬,弄到最后,两个孩子还能在外边吃公家饭,比起回方庄儿当“地主羔子”,强一百倍,程兆萍为此受再大苦,吃再大屈,她也认了。程兆萍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觉得,现在跌到底儿了,要比悬在漫虚空里强。两个“女工作队”临走还开导她,她们怕她寻短见,她们是好心人。程兆萍一点儿也不怨恨她们。人家就是干这个的,干什么说什么。程兆萍不是个喜欢仇恨人的人,土改那会儿,她也不恨工作队的人。她谁也不怨,就怨自己的命。她在反来复去地想,是谁找工作队告的状?不像是李存仓,头几天,她和李存仓在街上打了个照面儿,李存仓对她低声说:“放心。工作队找过我,我什么都没说。”看样子李存仓说的是实话。那么又是谁呢?不想这个了,是谁告的,不重要了。知道了也没用,你还能怎么着人家?她想,反正早就不是人了,不是人就不是人吧,别怕丢人了,皮脸皮赤地活着吧。第二天,程兆萍接到了儿子的来信,信上说,他经过学习“四清”运动的文件,决定向领导坦白交待政审作假的事,他同时给妹妹写信,让她也“坦白”,请娘设法劝李存锁主动向工作队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看完信,程兆萍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小儿来,你的信来晚了。……这样也好,孩子跑在前头,“坦白”了,兴许能得到“宽大”。要是先从她孩子那边儿露出来,牵扯到李存锁,他会埋怨他们。出事儿,三下里一起出吧。两个孩子受处分,就受处分吧,只要不撵回家来,往后老老实实干活领钱,大人孩子朝前过吧。她自己先得打起精神,俩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挨”法儿,她不能再给孩子添心事了。
工作队查实了李存锁的严重错误,李存锁作为被阶级敌人拉下水的反面“典型”被登在县工作团的《简报》上。工作队组织全村党、团员,贫下中农对李存锁进行了批判,李存锁在会上痛哭流涕地作了检查,有人提议开批判会时把程兆萍也揪上台,老大姐和牟洪云两人找罗队长认为“不妥”,没有别的理由,只是,这样做了如果程兆萍想不开,出了问题,影响不好。罗队长说:“你们的意见很对,我也不赞成那样做。有人还主张把李存锁和程兆萍弄一起游街,也被我制止了。不能胡来。‘四清’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是搞土改,更不是大革命时期打土豪,必须掌握政策。”工作队研究了关于李存锁处分的建议,还向方学增、方学慧所在单位党组织发了函,向他们正式通报了方学增、方学慧政审作假的问题。方庄大队的“四清”运动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李存锁受到了撤销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的处分,方庄公社党委黄秘书因为在方家子女政审证明问题上失职而被“留党察看”,调往别的公社,改任民政助理员。方庄大队原大队长兼任大队党支书。李存仓的儿子李传福因为运动中的突出表现突击“火线入党”,担任了副大队长,待党员转正后,将进入大队党支部“班子”。李存锁自土改以来,当了十几年干部,现在一撸到底,人常说“无官一身轻”,他却“轻”不了。社员们对他倒还是客客气气,跟前没别人时,有的人还凑到他跟前说几句无关痛痒,无关宏旨,无实际内容,说了等于没说的“安慰”的话。但是李存锁心理负担特别重,像从云头跌落一样,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他晕头转向,他一时难以适应,突然丢掉方庄“第一夫人”尊荣的黑皮翠无休止的埋怨和责骂弄得他苦不堪言。她不听李存锁的解释,认定是程兆萍勾引了李存锁,毁掉了李存锁,除了跟李存锁大闹特闹,还几次要去找程兆萍“算账”,去撕程兆萍的“烂必”。李存锁破死命拦住她,说:“你去把程兆萍逼急了,出了人命,人家非逮起我来不可。”他们的大儿子传杰长成大人了,也反对他娘去找程兆萍闹,说:“还嫌丢人丢的不够?你再闹哄出更大的事儿来,咱这家人就更完蛋了。我还指望说个媳妇儿不?”黑皮翠总算被拽住了,但她就像有神经病,上来一阵儿,还是想去闹。李存锁天天为这事提心吊胆。更重要的是,他和程兆萍相好十几年,感情很深,他内心里十分牵挂程兆萍,为她担心。
这年冬天,雪下得格外早,十一月里就下了头场雪,进了腊月,又下了两、三场,农田改造工地住了工。程兆萍在新班子主持的四类分子训话会上,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她蜷缩在地上,低头听着,咬牙撑着,她想好了,她不死。为了自已的三个孩子—她一直忘不了她和李存锁那个送了人的儿子,再苦再难再丢人,都不死。开过训话会,她皮脸皮赤地抱了扫帚到大街上扫雪,她脚小,很容易滑倒,滑倒了,爬起来接着扫,别人两、三个小时能扫完,她扫了整整一天。快黑天时,邻居翠花来帮忙,才算扫完。回到家,她累得全身散了架儿,但还撑着生火做饭。她很“庆幸”,她最害怕的让她和李存锁站在一个台子上挨斗,用一根绳子拴着,给她挂上破鞋游街的事没有出现,她觉得,找她谈话的那两个女工作队替她说好话了,工作队罗队长也是面善的人。……见庄乡很没脸,没脸就没脸吧,本来做的就是没脸的事。庄里“破鞋”女人有好几个,人家都跟没事儿人一样,不同的是她和李存锁的事明开了,明开就明开吧。想开了就无所谓了。她暗想,只要两个孩子开除不了,她的孙子,外甥还吃“皇粮”,比庄儿里社员,甚至比那些耀武扬威的干部都还强,她想到这些,甚至暗自“得意”,她不后悔十几年前那个下大雨的夜晚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对李存锁以身相送。不难过了,什么都不想了。她只想着,过年了,但愿儿子一家能回来过年,她天天盼着两个孩子的信,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她知道,李存锁肯定忘不了她,她也想他。那天她在大街上扫雪,从远处看见李存锁用大棉帽子捂着脸,低着头匆匆走来,人好像变矮了,她心里像针扎着一样“格支格支”地疼了好一阵。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那是她十几年的“男人”?但是,她知道他们今后不可能再来往了,就算李存锁不在乎庄乡们的白眼,他也过不了黑皮翠那一关,他的儿子传杰也会特别反感。算了,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四十大多的人了,几天不就五十了?离了男人不能过?往后,就一个人破上皮脸,死活赖活地朝前过,从生产队干活儿回来,插上大门,死坐死捱地素素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程兆萍想错了。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改朝换代”的变故之后,她不可能一个人素素静静地过日子了。没有了李存锁的保护,只要她人还在方庄,李存仓和李存仓一类的男人一定会打她的主意。原先他们是慑于李存锁的权势,有心没胆,现在还怕什么?在他们看来,清放着这么个漂亮的,没什么人保护的,好欺负的娘们儿,太可惜了,不趁机尝尝什么滋味儿,太冤了。李存锁倒台没几天,就有流流丘丘的男人嘻皮笑脸地往她跟前凑乎,没话找话地胡扯,半黑拉夜有人来敲她的大门,程兆萍吓得蜷缩在床上打哆嗦。她担心早晚有一天会吃大亏。她是个人皆可以欺侮的地主婆,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寡妇,没有人会替她撑腰说话,即使真的受辱,也难有人会替她申冤,说不定还会说她拉拢,腐蚀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哩。程兆萍感到不寒而栗。程兆萍没想到的是,不管李存锁和儿子李传杰怎样劝阻,黑皮翠越想越气,终于还是趁李存锁和传杰不在家,打到她门上来了。这天中午,程兆萍盛上饭,还没动筷子,听见大门外有人喊叫,不是人腔儿:“程兆萍,快开门,别窝在家里充孬种。”程兆萍听出是黑皮翠的声音,怕她在大门外大叫大嚷,庄乡听着不好,赶紧去开大门,黑皮翠一阵旋风般进了大门,大脚板子踩得砖地“呱哒呱哒”响,程兆萍没来得及关上大门,外边看热闹的两三个娘们儿还有十几个孩子跟进来,站满了院子。程兆萍陪着笑脸,说:“弟妹,别这么着急,上火,快进屋坐,有话慢慢说。”黑皮翠说:“我不进你的屋,我怕脏着了。你这个破鞋娘们儿,万人日的货,别跟我来这一套。”程兆萍说:“我好言好语请你,你怎么张嘴就骂人?”黑皮翠黑脸发了紫,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在喷火,十分吓人,说:“骂人?骂人,是轻的,今天我来,是揍你个不要脸的。”说着,伸出男人一样又黑又大的巴掌,左右开弓,“啪啪”两声打到程兆萍脸上,程兆萍白皙的面颊上,立时一边一个通红的手印子。程兆萍哭着说:“你凭什么打人?”黑皮翠说:“我就是要打人,打你这个不要脸的,你那个脸蛋子不是俊吗?我,把它揍青了,扇烂了,打开了花,省得它再勾引男人。”程兆萍蹲到地上,低了头,两只手紧紧地护着脸,单瘦的她蜷缩成一团,活像一个被大人责打的孩子。黑皮翠没有因为程兆萍的示弱而泄劲,反倒变得更凶,上前一把扯下了程兆萍的发髻,程兆萍满头黑发披散开来,像黑色的瀑布,黑皮翠又用两手抓住程兆萍的肩膀,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用力晃动程兆萍的身子,说:“你给我起来,别充孬,别弄可怜相。快起来,让大家伙儿看看你脸皮有多厚。”程兆萍不肯起来,仍然蹲着,低着头,黑皮翠一下扳起她的头来,伸手拽起她的脸皮,说:“大家伙儿看看,这又细又嫩的脸皮,也不厚呀,怎么干起那种事儿来,像只浪急了的母狗呀?”说完,丢下程兆萍的脸,下手照着程兆萍的大腿,阴部没好地又扭,又掐,又撕,程兆萍疼得“哇哇”叫,哭喊着:“我的娘,疼死我了。”黑皮翠一边狠支支地又扭又招又撕,一边说:“你觉着疼了?疼的还太轻。我扭的就是你的贱肉。我要把你的必撕烂了,看你还勾引男人不?”看热闹的人嘁嘁喳喳,有个娘们儿说:“黑皮翠,你光治作人家程兆萍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把你男人那个作孽的物件儿一刀剁下来,不就不惹事儿了?”院子里的人都笑起来,程兆萍家的西邻居翠花刚回来,听见东院儿里声音不对,急忙过来,一边掰拉看热闹的人,一边说:“这么多人,光看热闹儿,不知道拉架吗?”有人说:“黑皮翠成疯狗了,俺都怕让她咬着。”翠花挤到黑皮翠跟前,破死命地拽起黑皮翠往外拉,黑皮翠挣歪着,又踢了程兆萍两脚,看热闹的两三个娘们儿过来,一起往外拉黑皮翠,黑皮翠一边往外走一边不住地骂,菊花像赶小鸡一样把看热闹的小孩儿轰走,关上大门,回头把程兆萍架进堂屋,说:“我推碾刚回来,来晚了,让你吃她那么大亏。这些看热闹的人真不是玩意儿,就不拉架?”程兆萍说:“多半是些孩子,有两、三个娘们儿都害怕黑皮翠—她像疯子似的,没人敢惹她。再说,我还不就该‘破鼓乱人捶’吗?”菊花说:“那也不能这样说。反正不该死罪。”……程兆萍被黑皮翠打得浑身没块好肉,躺了好几天,亏得菊花天天给做汤烧水,慢慢见好,挣扎着起了床。心想,李存锁倒了这么大霉,黑皮翠没处撒气,来闹腾一场,也就没事了,该当有这个罪不得不受,她没想到,没过多少天,又来了一场。一天中午,程兆萍听见“嘭嘭”敲大门,她以为,黑皮翠又来了,赶紧隔墙喊翠花,让她看看外头是谁,菊花看了,告诉她:“是李存仓的老婆酸石榴,不是个好样儿,看样子是来打架的,你千万别开大门。”酸石榴在外边发疯一样地砸门,程兆萍不给开门,酸石榴扯起嗓子大骂:“你个不要脸的地主婆,你反革命男人不在家,你那个必痒痒死了,光李存锁弄你还解不了浪,你又勾引俺男人,我非把你那个浪必撕开不可!”骂了一阵, 见大门不开,就狠命地用脚踹大门门板,翠花和两个看热闹的把她连推带拥地弄走了,一路还在不停地叫骂,高喊:“程兆萍,你听着,你早晚有露头的时候,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非得狠狠地收拾你一顿,看你那个坏必还浪不?”程兆萍在院儿里吓得瑟瑟发抖,听外见边没动静儿了,扑到床上,捂着被子哭起来。
“四清”工作队揭露和处理了李存锁、程兆萍私通的事,方庄的女人特别是小媳妇儿,娘们儿,半老嘛嫲儿,一个个都兴奋起来,不少人心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比六月天喝井拔凉水,还痛快,还称心。旧社会她是小姐,少奶奶,新社会,她成了大队书记的“西宫娘娘”,还是吃香的喝辣的,煞白的脸天天洗得灰星儿没有,穿得周周正正,这回倒霉了吧?好日子到头儿了吧?让你俊,让你能,让你浪!李存仓邻居家女人“浅碟子”兴奋过度,不顾男人的嘱咐,忘了自己的“决心”,还是把李存仓和程兆萍的“事儿”告诉了酸石榴。酸石榴跟李存仓闹了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发恨非得找程兆萍的麻烦,不能饶了她,她刚当上大队干部的儿子劝她顾惜自家人的脸面,一定不要去闹,她很不清愿地答应了,但越想越觉得这口气不出她会被憋死,趁儿子去公社开会,跑到程兆萍家门口来大闹了一场,回去后,酸石榴对浅碟子说:“我去找程兆萍闹,这个贱货缩在她骚窝里没敢露头,让我骂了个七开六透气,程兆萍这个浪必一个屁也没敢放,就跟死了似的。哼,这事儿不算完,这一顿我给她搁着,哪天让我碰见了,指准管饱她。”浅碟子当面随和着酸石榴说,骂程兆萍是个“狐狸精”,回到家对丈夫说:“酸石榴他儿当了大队的官儿,她烧得不行了。李存仓那个猪头狗脸的样儿,程兆萍会愿意和他好?这倒好,李存仓办了程兆萍的好事儿,她儿子告了程兆萍和大队书记,立了功,又入党,又当官儿,好事儿都是她们家的了。这酸石榴还再去欺负那个程兆萍,这个寡妇娘们儿还不让她给治作死?”她丈夫说:“谁让程兆萍是地主婆儿又是反革命家属来,谁替她说话?这就叫‘破鼓乱人捶’,捶烂了完事儿。”
程兆萍听着外边没动静儿了,菊花站到墙那边说:“没事儿了,酸石榴走了。”程兆萍的心一直在狂跳,浑身抖个不停,她让黑皮翠打怕了,她怕酸石榴再来这么一场。她回屋,一头栽到床上,心想,这回落到黑皮翠和酸石榴两个全方庄儿最泼,最凶,最无理霸道的女人手里,真像说书人那话,“小命儿休矣”。半过晌午,翠花漫墙过来,说:“我怕酸石榴再回来了,没喊你开大门,跐着椅子爬墙过来的。”程兆萍有气无力地说:“你可得小心,摔着就麻烦了。”菊花说:“没事儿,又不是孩子,注意就是了。”程兆萍接过菊花递给她的开水,喝了几口,眼里汪着泪,说:“妹子,这两回都亏了你救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菊花流着泪说:“嫂子,什么时候了,别说这样的话。咱姊妹们谁跟谁?任那些人怎么说,你也是好人。我常想,这样欺负一个好人,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程兆萍说:“妹子,这回我是走投无路了,让这两个泼娘们儿缠上,往后她们见人骂人,见影骂影儿,动不动就让她们打一顿,以后我连大门儿也不敢出了。”菊花说:“是得加小心。刚才我去打水,碰见浅碟子了,这个娘们儿嘴肯说,但有人心眼儿。她偷偷对我说,酸石榴烧得不行了,发恨非打你不可,让你小心点。”程兆萍叹口气,说:“没办法儿了,除死无路了。”菊花说:“嫂子,你可别这样想,死了,让她们畅快,偏不死。凭什么干坏事儿的,丧良心的活得好好儿的,心眼儿好的人就得去死?就不死。我去找李存锁,让他想办法儿。”程兆萍说:“他都这样儿了,找他还有什么用?他泥菩萨过江—自身保不住了,还有法儿管我?”菊花说:“也别这样说,他是个男人,到底是当了这么些年的干部,也有心术,会有办法的。”菊花当天就找了李存锁,李存锁已经听说了黑皮翠和酸石榴先后找程兆萍打闹的事,正为此焦虑。他听菊花说了,愣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你回去跟她说,让她这两天准备准备必须带的东西—不要多,后天过半夜,我去送她走,走了算完,反正不能死到家里。”菊花回来对程兆萍说了,程兆萍吓得脸都黄了,说:“能行吗?让人家逮回来,俺两人都活不成了。”菊花说:“别自己吓唬自已了。天这么冷,人都睡着觉,谁知道?谁逮你?别二思了,听他的,快准备,走,走得远远的。”程兆萍点点头,就和菊花两人商量,把家里放的粮食漫墙转到菊花家,晚上把鸡逮到菊花家去,临走把钥匙留给菊花,先把大门虚掩着,给外人一个院里有人的假象,过几天,菊花再偷偷把大门给锁上。菊花说:“你的粮食,我都过称称个数儿,鸡也教数,到时候还是你的。”程兆萍说:“妹妹,这些东西,是我这个当大娘的送给小孩儿们吃的,你要再争白,我就不走了。”菊花说:“好了,你别吓我了。听你的。”程兆萍好歹收拾了一点衣裳,把钱装到身上。第三天后半夜,鸡还没叫头遍,李存锁骑着自行车来了。天冷得要命,又害怕,程兆萍浑身发抖,开了大门,李存锁进院来,程兆萍问:“你怎么出来的?你家那口子放你?”李存锁说:“她姑做送老的衣裳,把她叫去了,正好是个机会。”程兆萍哭咧咧地说:“这样走了,能行吗?”李存锁说:“不行怎么办?在家里擎(白字,应为“贝”字旁加一个青字)着让他们治死?别犹豫了,咱快走。”说着从身上掏出几张盖了大队公章的白纸,说:“我趁还没办交待,在几张白纸上盖了公章,你装到身上,无论到哪里,拿它开介绍信,好落临时户口,不然你没法儿待。”程兆萍装好空白介绍信,程兆萍锁好屋门,两人出了院子,程兆萍在自行车货架儿上坐好,李存锁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朝西驶去,出了庄儿好远,程兆萍问:“人家要是有人追咱怎么办?”李存锁说:“他们怎么会知道?为了预防万一,咱往西边儿那个县城—才三十来里路,路上有雪,不好走,不过天明前准到了—去坐汽车,你上济南你姐家先住下,过了年再说。”程兆萍说:“要是人家去抓我,会给俺三姐惹麻烦。”李存锁急了,说:“真是妇人见识,谁知道你上你姐家去?他们也不知道你三姐的家—我也不知道。你又不是逃犯,抓你干什么?外庄的四类分子也有偷着上关外的,也没见抓他们回来。咱快点走,一会儿鸡叫了,路上就有拾粪的了。”两人不说话了,李存锁猛力蹬车,自行车像箭头一样在扫过雪的大路上飞驰起来。
腊月十三了,天上,悬着将圆的月亮,星星在寒气中闪烁,大地一片银白,路渐渐变得难走了,路上的雪没扫,和着泥,冻得像乱石一样,自行车在上边过,“格格登登”,风不大,但是很尖利,程兆萍说:“路太难走了。”李存锁说:“这种路好,留不下车辙印儿。”李存锁低着头,伏下身子,奋力地蹬车,突然,来到一座小桥儿,自行车把桥面上一块小石头儿压泚了,自行车倒了,李存锁和程兆萍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一齐摔到了桥下,两人都陷到了雪窝里,李存锁拼命往上爬,但小河崖太滑,挣扎了一大会子,老是爬不上去,他拼命拨开厚厚的积雪,拽着程兆萍艰难地往北走,程兆萍问:“往哪走干什么?”李存锁说:“你没看见?那边有紫穗槐条子,抓着它,好往上爬。”李存锁在前头拨拉开一点路,拽着程兆萍往前走几步,快到了紫穗槐跟前了,“扑通”一声,李存锁掉进了一个小水坑儿,雪下边有水,棉鞋和棉裤角儿泡到了水里,程兆萍也跌到了雪窝里,李存锁奋力地挣歪着,程兆萍伸手拽他,好歹爬出了水坑,又往前走几步,李存锁抓着紫穗槐枝条儿,总算爬上崖去,程兆萍在下边,两只小脚儿踩着雪,越陷越深,但抓不住紫稳愧条子,李存锁趴在河崖上,一只手抓住紫穗槐棵子,另一只手伸下去,努力拽住程兆萍的手,李存锁再一点点往后抽身子,一点点把程兆萍往上拽,费了好大劲,总算把程兆萍拉上岸来。李存锁一屁股坐到一堆雪上,程兆萍趴到了他身上,她手脚都冻麻木了,脸也没了知觉,她趴在李存锁怀里,哭着说:“存锁兄弟,我不如死了吧,我上哪去?我还能活吗?”李存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兆萍,刚才说得好好的,又怎么了?别胡思乱想了,过了这个小河沟儿,还有几里路就到了,坐上车你就脱身了。好好的,以后风声不紧了,去找孩子,就过上好日子了。”程兆萍说:“我走了,就撇下你受人家气了。”李存锁说:“放心,没人给我气吃。连李存仓都没敢告我,是狗子为了当官儿好找老婆,找工作队告的。”程兆萍说:“你家那口子不给你口好气儿。”李存锁说:“你不知道,这一段儿她特别急,不光是我受处分,因为我出了事儿,传杰定好的亲事,人家女方儿反悔了,她恨死我了。传杰也很不高兴。不过不要紧,我知道她的脾气,就那个屌样儿。嘟囔轻了,我不搭理她,惹急了,我就揍她。那天她找你闹了,到了晚上,让我揍得不轻,替你报仇了。”程兆萍说:“求求你,往后别打她,女人不容易,这事确实也是我的错。”李存锁流着泪说:“兆萍,天底下没你这么好心眼儿的女人。就是命太苦了。”说着,就抱着程兆萍的头,亲吻起来,程兆萍被他亲得脸发热了,低声说:“存锁兄弟,咱两人‘夫妻’一场,我这一走,不知还能回来不,以后咱不知还能见面不,你看前头路边上有个高梁秸篷子,咱上哪里头,我让你再亲热一回,这辈子怕是再也捞不着了。”李存锁立即站了起来,说:“好,咱这就去。”两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小桥上,李存锁推着自行车,程兆萍坐到自行车货架上,一会儿,到了秫秸篷跟前,程兆萍说:“停车吧。”李存锁说:“俺姐,你的情我领了。天这么冷,可不能把你冻病了。”程兆萍从自行车上下来,抱着李存锁的后腰,说:“不行,咱快进去,死了也愿意!你不我不走了。”李存锁只好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两人相搀着,进了秫秸篷子,地面上竟然铺着很厚的柴草,李存锁说:“这是附近村里相好的男女偷情的地方。”程兆萍坐下,把上衣扣子全解开,又褪下裤子,露出下部,在草铺上仰着躺下,说:“你快点儿,这样我冷。”李存锁脱了上衣,披到背上,又褪下裤子,趴到程兆萍身上……从工作队进村,李存锁因为有心事,就犯了以前那个毛病,这些天一直没好,因为这,黑皮翠没少跟他闹,也因此更恨程兆萍。这会儿,面对自己这辈子的最爱,也许是没什么好怕的了,他猛地发觉那毛病没有了,像要把半年多攒下的一下子全倾泄到身下这个女人身上,程兆萍一边享受着他急风猛雨般的,如癫似狂的爱,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尽情流淌,心里在说:“不如就这样死了吧。……”李存锁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没点儿劲了,才恋恋不舍地下来,他疼爱地替程兆萍系好上衣扣子,又帮她提上裤子,自己也穿好衣服,两人相拥着躺在柴草铺上,李存锁说:“好了,有这一回,能管半辈子了。”程兆萍偎依在李存锁怀里,说:“好兄弟,咱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吗?”李存锁说:“方庄有你的家,你还能不回家了?怎么就不能见面?时候多了,你安顿好了,给我来信,我去看你。”程兆萍说:“那就难了。”又说:“我还是担心,大队、小队发现我跑了,不得找?”李存锁说:“下了大雪,工地上不干活了,生产队谁管你?工作队马上就走,大队干部天天和工作队一起研究这研究那,谁有时间问你干什么,不开四类分子会,谁也想不起你来。放心吧。没事儿。”程兆萍说:“人家知道了你送我走的,不得治你?”李存锁说:“我已经让他们撸干净了,再怎样治我?还开除我社员籍?他们凭什么说我送你走的?”程兆萍说:“他们会不会找菊花的麻烦?”李存锁说:“他们家是疤麻儿没有的贫农,又不党不团,怎么找他们麻烦?别想那么多了。”程兆萍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折起身子,说:“也不知咱那个小儿子怎么样了?两生三岁了,会说一些话了。”李存锁说:“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程兆萍流下泪来,说:“不是‘突然’,我共总放不下那个孩子,时不时地想他。”李存锁说:“想着他就想着他吧。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两口了调到南山公社林业站去了,孩子就在那里。你放心,孩子在那家人家受不了罪。咱好生活着,过多少年,咱去看他。”程兆萍说:“好,听你的,多少年以后,咱两人一块儿去看他,哪怕看一眼也行。”李存锁亲亲程兆萍,说:“好,盼着吧。”近处村里的鸡叫声打破了旷野里的寂静,外边天色亮一些了,李存锁说:“起来,赶紧走,免得赶不上车了。”两人出了秫秸篷,又上了自行车,走不多远,上了大公路,十来分钟,就来到了汽车站。汽车站的工作人员还没上班,只有几个人稀稀落落地在候车室门外等着,冻得一个劲地跺脚。约摸等了半个小时,候车室门开了,李存锁抢着进去,排队买了去济南的车票,两人又到附近小饭摊儿买点饭吃了,程兆萍说:“已经买票了,你回去吧,省得人家找你的事儿。”李存锁说:“没人找我的事儿。俺那一口子得三、四天才回来。我看着你上了车再走。”说话间,长途客车歪歪跩跩地开过来了,李存锁拽了程兆萍挤到车门口,程兆萍费力地挤上车去,找了座位坐下,又站起来,打手势让李存锁回去,李存锁摆摆手,仍站在车下,车开了,程兆萍回头看,李存锁还站在原地,似在往后退去,直到成了一个黑点儿,看不见了,程兆萍这才转回脸来,两行眼泪齐刷刷地往下淌,她怕让人看见,赶紧掏手帕擦干眼泪,转脸看车窗外,心里想着,见了三姐和三姐夫,怎么跟他们说,一会儿又想,学增、学慧也不知道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