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池里谈古巴
木愉
每次到体育馆去游泳,游完了,总要在热水池里泡一会儿。从低温的水里游上几百米,然后跨入一旁的热水池,有些犒劳的意味,说不出的享受。在游泳池里,自个占了一个泳道,一意孤行来来回回地游,有些恣意,就好像在自己的空间里行动,游得慢也罢,游得丑也罢,都属于自己,也许扰了别人的视线,却浑然不觉。热水池就不一样了,你最多就占有一个角落,逼仄而狭小,跟同一个池子的人几近肌肤相亲,寒暄成了自然的事。寒暄过了,有时就免不了聊几句。有的美国人还真是话匣子,一聊开了,就关不住,涌泉一样往外面冒。
有个白胡子老头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体育馆来锻炼,完毕之后,就到热水池来放松。相逢几次,开始聊起来,知道他叫内特,是做冷气管道维护的,有空有钱了,就会到海外去度假。他的目的地不远,多是中美南美。前久,美国古巴外交关系正常化,我就对他说,以后到古巴就方便了。他却说这还得等,不会那么快。
内特说,他到过古巴几次,都不是直接过去的,而是借道墨西哥。到了墨西哥,做旅游生意的人只要有利可图,也不管什么规矩方圆,就收了钱,把人送到古巴去。内特就是这样通过地下渠道到古巴的。他持美国护照入古巴的境,古巴的边防也放他进去,当然也会在护照上戳个大印。在古巴玩得愉快,吹够加勒比的海风,看够海岸边的椰树和美女,尽兴回美的时候,却遇到了本国政府的责难。第一次是警告,并加以处罚,半年内不得再出境。
半年的禁闭过去,内特又到墨西哥去了,惦念着古巴撩人心怀的一切,他又忍不住踏上了古巴的土地。在古巴的每一天都过得快活,甚至还遇到了古巴的国庆游行,并匪夷所思地跟卡斯特罗握了手。内特把手从水里抬起来,回顾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说:“我好久都舍不得洗我的手,那股雪茄味喔……啧啧……”他把手放在嘴上嗅着,“在我的手上保留了好久。”
其实,内特不光是去观光的,他对古巴这个国家的制度和人民的生活还充满了兴趣。古巴在内特的眼中,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虽然不富足,但资源分配公平,从住房,到医疗,再到教育,都让他赞不绝口。他一五一十数起来:“知道吗?医疗是免费的,教育也是免费的,住房低廉……”他的眼光里放出欣赏的光彩,他嘴里的古巴不再是一个邪恶的国度,而是一片简约的乐土。
第二次从古巴回来,内特的美国护照被政府没收了,必须通过长长的审查期,他才会重新得到护照。从自由世界到专制国家,原来也并不是自由的。
下一次,在热水池里再遇到他,我问:“你拿回了护照了吗?”他说:“拿回了。我起诉了国务院。”
上次,他谈古巴谈得兴高采烈,语气间颇多羡慕,是对那里的卫生、教育之类,也就是说分配制度。今天他话锋一转,要我谈毛。我说毛跟卡斯特罗是一个时代的人,意识形态都差不多,以追求社会的绝对平等为宗旨。他一听平等,眼睛就亮了。每个社会的一般民众其实都对平等(主要是经济平等)抱有天然的好感。话题一打开,居然扯到了蒋介石,扯到了国共内战和美国在其间的作用。他对中国很好奇,接下来又问我文革和红卫兵,问毛后时代的变迁。我也就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墙上的大钟指到了九点半,热水池即刻就要关闭。我们只好出水走向更衣室,路上又长话短说讨论了什么样的社会是好社会。我说:“一个社会里,不同势力达成妥协,各自利益都得到伸张和捍卫,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好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