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九一 北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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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鹏被带回北监,按铃,蹲下,办移交。押回二楼第一间的21号笼。

   “匡,嚓嚓。”管理走了,难友上来安慰。六、七平米的小间,关七个人。没有窗,一个小铁栅门。人均面积比天熊住的大一倍,可是通风差,没有冲水蹲便器,只一个大木桶。门朝走道的西窗,热天热煞而冷天冷煞。

    龙头是五十多岁的魁梧大高个,18号乐耕雨,人称乐老。老花眼镜不时推上额头,像飞行员。为人随和,穿旧西服,天热了就穿西背,不扣钮扣,像洋派的名士。他是出名人物,解放前上海市政府的要员,没什么罪恶。地下党曾挽留他,他还是去了香港。解放初为房产,回上海而“自投罗网”,从此进进出出,和笼子有不介之缘。文革来大量的外调人来抢他,要他证明谁是特务谁是叛徒。市局把他拘审在市看,让他安安静静写。

近年找他的人少了,他吵着要出监。人笑呵呵的,很灵活。

    连管理也知道他没多大问题,有时不叫他番号,叫他乐龙头。 

    云鹏马上问道:“乐老,你们龙头学习会,有没有个北方青年人,大眼睛,说话咂吧嘴,嗓门大而有点尖细的。”

   “好像有的,做啥?”

   “他刚才撞墙,自杀。我出去时正碰上。”

    众人道:“我们刚才也听到了,医务室来人了。他哇啦哇啦叫。”

    一个尖脸道:“有加饭吃还不太平,神经病。”

    乐老回忆道:“他好像才做龙头,开会时老三老四,不把自己当犯人的。很少见。”

    云鹏道:“他是高干子弟,爷是部长。”

    众人道:“哦,是你的——”云鹏点头又摇头:“好险哪!”卖关子不说了。

    765是貌不惊人的瘪嘴老先生,也有五十来岁,姓谢,人称谢公。花白头发,为人温和沉静。他和乐老是住过西监的,耐不住单人关押的孤寂,坚决要求调出,去大笼子,宁愿吃大灶的。他长期戴手铐,腕上有紫黑印痕。受过殴打,营养差,牙齿一半没了,一半松动。说话漏风,吃饭特别慢。

    他是三、四十年代银行里的地下党,历史干净,没被捕过。解放后派往香港工作。文革前被召回,查他的特务嫌疑,案由十分奇特:他回上海家里休假,收到海外的包裹,磨破个洞,海关不经意把另一份东西塞进这洞并加封了。他收到后发现那份东西贴有收件人姓名,像是住北方的日本侨民。于是去信通知。后来那侨民和他成了朋友。谁知那人是受公安严密监视的,于是谢公说不清了(他年轻时去过日本),收监了事。

    谢公道:“从此你觉得温暖了,同案的在一个楼。这样好,我同案的要也在这里,我早解决了,肯定没事了!”

   “这是好事?”

   “当然好事!你是冤枉么。”

    乐老也道:“是这样,你要转运了。”谢公道:“他做了龙头还不满足,要闹,看来他也是冤呢。”云鹏道:“有道理。这提审坏。”

    谢公道:“他还有什么说的!”他的提审也曾是丘胡子,所以两人常贬他。

    云鹏最好的朋友是37号裴醉云,人称裴诗人。两人的名字,共有一字,很难得。也是五十开外了,一头黑发,人瘦而精干,戴眼镜。为人活跃热情,谈笑风生,表情生动。他穿呢中山装,插支钢笔,像个官员。其实不是,是洋化的商人家庭长大的。爱好文学,本业是理科,大学毕业私费出去留学。听到解放,连忙回来。所以学位没拿到,诗集没出版——别人也认为他是有才气的唯美派诗人。没法出的诗写了好多。57年戴右派帽,文教单位开除,下乡劳动,光靠工分有三年多。后有人帮助回来,发45元工资。他自己学业未成,好为人师的病不改。社会上嘴上没毛的出问题,长胡子的他成教唆犯,收监后态度一直不好,出狱是遥遥无期了。

    他笑道:“鹏弟,乐老和谢公是阅人多矣,不会看错的,祝贺你了。

    云鹏道:“你会看相的,我印堂怎么样?”退到铁门口,还是光线暗淡。裴诗人道:“你气色好是没问题的。”

    这笼子全是劈字头,乐老和谢公像是“历反”,追究从前的事。而裴诗人和云鹏是“现反”,现在的言论问题。还有542号犯人也是。

    尖脸细长眼睛的钱介雄穿厂里的工人服,四十左右。他不是工人,已爬上工厂党员干部,派在工宣队期间抓进来的。虽说是政治犯,他明显的对政治问题没兴趣,说到女人,精神来了,双目有光,色迷迷的。好像该是生活作风问题,即使出轨,也是刑事问题,怎么是反革命呢?这是个谜。他为人有城府,只说是“上知识分子当”。他对诗人和云鹏的反感是可想而知的,有时简直是对头。不过,告密的事他不做。人庸俗贪小,出口伤人,只对乐龙头服贴,五体投地的佩服。他咕哝道:“气色!迷信活动,早点倒清爽是真的。”

    云鹏光火道:“我不好编一套!”

    尖脸道:“啥人叫你编了?你明明不肯讲,我听得出的。”

   “你瞎说八道。”

   “你前后矛盾。”

   “我是冤枉的。”

   “可能吗?”

    诗人帮腔道:“542你是以己度人,看别人都不老实。”

    跳起来道:“你这话啥意思?”

    乐老出来道:“都给我住嘴,你们无聊伐?自家人吃自家人!提审不来折磨,自家来折磨?”

    气氛平和了。木桶边有两个老农民,卷缩着,一个很胖,一个很瘦,他们从不参加说话,像天生的哑巴。只是互相说几句。不知是谁起的绰号,瘦子是堂·吉呵德,胖子是桑丘。他们的案子没人知晓。

    云鹏屏不住,把提审时的惊险说了,人人都注意听。诗人道:“好险。”尖脸道:“太巧,打他自己的嘴。”

    谢公沉思道:“403,姓丘的看来有一点没说错,你们五个人是抓进来了——你是最边缘、最不知情的一个么!”

    云鹏道:“恐怕是的。”诗人道:“主角这么硬气,那两个画家也一定没招,还有你堂兄弟。”云鹏道:“是,他们是正派人,不肯招的。”

诗人看一眼尖脸道:“不肯编的。”云鹏道:“对,不过我是要这里长住,和你们相伴了。”乐老点头:“好啊,我们这里是安全的。”

    谢公摇头:“这个人阴啊,毒辣。”尖脸有兴趣,再一回提出,外来参观人中有他,请一定暗示给他看。云鹏有一次认出他的,小胡子是标记。

    尖脸突然道:“你福气好,403,你可能要放出去了。”云鹏道:“为啥?”尖脸道:“他不是自杀么?如果死成,这个案子就销了。我见过的。如果救过来,我的经验,可能真是冤枉的,对你也是好事。”诗人道:“这个讲法有道理。”众人也说是。

    声音太响了,巡视的赖监长道:“龙头,你们做啥这么开心?不能轻点吗?”据说是副监长的候管理也道:“适可而止,叫你们完全不讲话是难过的,也不能太特殊。”

    乐老笑呵呵道:“报告管理,我会注意的,我们在学习啊。”

   “学习这么高兴?”

   “思想打通了么。”

    赖监长点头:“不要影响别的监房。”

    二人走了。乐老指云鹏、尖脸道:“你们俩喉咙响。”谢公道:“年纪轻啊。”

    在这笼子里,除了尖脸有点保守外,其他人案情都是向人公开的,所以互相有信任。从没恶性事件,监方对他们是放心的。五人间也时常争执,但气愤一般不过夜,天天要在一起生活的!每天的上下午都是学习时间,各人捧一本书,海阔天空。除了最来劲的谈吃谈玩谈家史,有时还开课,轮流做教授。裴诗人最起劲,一人开三门:文学理论、新诗写作、趣味外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只有云鹏一个好学生。

    乐老开的课最受欢迎,政府学,讲从前上海市政府的结构、人事和大事记。说好多事的细节真相只有他知道。他其实和谢公最要好,两人讲香港和旧上海的事,别人插不进嘴,听都听不懂。

    谢公不肯开课。后来,讲一点银行外汇业务,金融界名人小传。日文,他坚决不教。他是见过领袖和总理的。

    尖脸是初一辍学进工厂的,他讲钢铁行业的大跃进、后来的整顿、工厂的四清、工厂的造反队、文攻武卫、革委会、清队、一打三反的历史。工宣队是他闭口不谈的。隔行如隔山,这些事情是别人不知道的。后进厂的云鹏也知道不多。

    云鹏开的课最吓人:文革的起因、发展和未来之估测。手中无书无材料,照样引经据典,报出关键数字。没人不相信他,他是认死理的书呆子。你说他完全呆吧,他走遍大半个中国,去过所有最出名的大学,见过无数在批斗的名人,大字报牢记于心!

    他们的讲学远胜社会上的课堂,因为不带宣传的,最真实而有趣味。师生交流也最充分,这儿的时间最不值钱。

    每逢比较顶真的候管理当班,讲课就收敛些。尖脸做手工消遣,粘饭托。这里和东监一样,开饭时,从小洞拖进的铝饭盒是烫手的——连盒装竹笼蒸的。所以允许节约米饭,加纸或旧布,做一翻三面的饭托,包住烫盒子吃热饭!天熊住的东监10号笼里,小流氓就是借此粘扑克牌九等赌具的。这儿是知识分子思想犯,做的玩意就带精神寄托的色彩了。

    每人都有一二个饭托了。乐老做的是个市徽图案。是个上海常见的白头翁鸟,黑羽黑身,头顶一片白,曾经飞进走道的,引起犯人欢呼。飞翔的鸟背景是淡淡的上海市区轮廓线,园周边用英文作花边。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张,废弃的草图有过好多。他说解放前他搞过市徽设计的征集活动。

    谢公最懒于动手,受人感染,在做好的犯托上也画过图。是他了解的看守所的平面房子分布图,上面芝蔴似的好多黑点。他不说这是什么,心里当它是蚂蚁。

    裴诗人是华丽的奖牌饭托,布面的,橄榄叶背景的一支羽毛笔,正背面都是没人懂的外文。云鹏猜想是他捏造了一个什么组织给自己的大作的颁奖。

    尖脸是初一的文化底子,缺乏想象力。饭托最多。有三四个是写犯号,把542画成漂亮的图案,自我欣赏当名片,想一辈子挂胸前似的!新做了人人发笑的良民证:画谐音“吾是良”三个美术字。他抗议别人的嘲笑:“你们懂什么,这是我对冤枉的发泄!”

    云鹏也是懒的,只有一个饭托,一半是尖脸代加工的。但是精致,做成布面的精装书封皮,书名写成减笔的《十口十口人口人》,没人懂这含义。这是他目今的心愿,写一部文革历史,“中国十年内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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