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闹钗)

十月初,宫中修书院和画院照例将秘阁存放的古籍善本全数搬出大殿,放到阳光下暴晒,名曰暴书日,用以干燥纸绢丝帛,以备过冬。那日二院趁机对外开放,王公大臣清贵雅士,只要有兴趣都可前去一观,借机欣赏罕见的秘府书画。李隆基前几日问我要不要随他一起进宫观看,我露出欣喜笑容,他亦扬眉笑道:"我猜你就会高兴。这么长时间了,我才第一次看到你的笑。"

那日书画院熙熙攘攘,我又穿起男装,跟着李隆基身后,闲庭信步围观古迹。同去的还有李隆基两个同母妹,两个异母妹,均穿着男装,模样俏丽可爱。

这几个女孩子时而围在书画前谈笑风声,时而好奇听文人雅士们的点评高论,不时插上几嘴,引得二院供职人士诸多侧目。那日院中仍有多名工书者忙于写作,缮写修图检校,县主们的高声说笑使得书手们大为不满,频频蹙眉。这些书手多来自五品以上官宦之家,经几层筛选考核方可供职书画院。我看着他们忙碌身影,脑中浮出裴信贞当年的绝代容颜。我那时遇见她时,她就是此院中的一名书画工。

几位县主此时围着一幅书画谈论着。只见一位直指着画上花卉,疑惑笑道:"这是牡丹?我看象蟠桃!"又听另一位忽然跑到旁边一幅画前,指着画上美人大笑道:"快看快看,这是美人么?多象张飞!"

我双手用力捂上口,憋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听一名书手忍无可忍掷下手中笔,上下打量她们,讥讽笑道:"评事不读册,妄狞不寻章。谁家罗刹女,无知又张狂。"

话音刚落,就听其中一名女孩娇巧鄢然,笑眯眯指他道:"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混混,所以面团团。"

"哈哈哈..."李隆基倚靠着门,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

那名书手面如冠玉,皮肤细腻,唇红齿白,生的好象年画中的大头娃娃,确实有点象面团。李隆基带头这一笑,院中人全体撑不住大笑起来。那修书手的面色瞬间涨成紫红,瞪眼握拳似是要拼命。此时就见寿春王自人群中快步走出,横在那女孩前,瞪她一眼后转身笑对书手恭手道:"舍妹失了礼数,小王给郑兄赔罪。"

那书生惊讶望着寿春王,又转头看那女孩,阴沉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孩好不容易收起笑容,正色面对他道:"妾姓李,名华,字华婉。你还想知道什么?"

书生怔然不知所措,张着大嘴呆看着她。片刻后无奈敛衽,躬身低头拜道:"臣拜见寿光县主。"

李成器看着那几名女孩皱眉,小声道:"华婉,华妆,清雅之地不可如此亵玩嬉乐。"又转身来到李隆基面前,努了几次力想要板下脸,失败后无可耐何道:"你还笑!谁让你带她们来的!还嫌咱家女孩惹的是非不够?"

李隆基慌忙摆手笑道:"这可怨不得我啊大哥。阿耶一大早不知跑哪里去了,这几位能老实呆在相王府?早就象出笼的鸟一样飞到我这里来了。"他笑着看李华婉,对李成器道:"阿华越大越淘气。早上带一群女子围着我叽叽咋咋非要来看画,吵的我头都大了。我有什么办法?阿兄是她的亲哥都管不了她,小弟如何敢去碰这个马蜂窝?"李成器瞪眼道:"你不是她亲哥?"李隆基嘻哈笑着咧嘴道:"大兄与她一母同胞,小弟如何比的了?我说的话她向来不听。"李成器看着远处一位少女,正与一众书生高谈阔论着,转面笑斥他道:"玄玄与你同母,亦不曾见你教导于她。前日还听她大放惊人之语,说是要出家当道姑呢!"李隆基挑眉笑道:"好志气,这才是我妹妹!一辈子守一个男人有什么意思!"李成器哑然失笑道:"出了家只怕连一个男人也守不到!"李隆基笑道:"凭玄玄的才貌气质,若真出家那道观的门槛只怕都要让文人雅士给踏破了。"李成器讪笑一声,自嘲道:"怕是她自己知道这般性情无人敢要。哎,"他叹气道:"咱李家女儿太过麻辣,好几家望姓士族早放出风去,不与我家联姻亲呢。"李隆基冷笑一声道:"恐怕他们马上就要自食其言了!"说着眉尖轻扬示意李成器往远处看。

那名白面书生正兴致勃勃,殷勤跟在李华的身后,给她详细指点着一幅陆探微的佛像人物画:"陆公画人物极其妙绝,精利润媚,他将草书连贯一气的行笔运势特点引入画工,形成独特的一笔画法。先前的王子敬好将行首之字继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而后的陆探微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

李隆基笑对李成器道:"荥阳郑氏要出一名都尉了。"

他的笑容温暖灿烂,眉间洋溢着似火柔情,如暮春三月透过杨柳梢头的一缕阳光,干净明朗又朝气蓬勃。此时的他全然屏去了阴戾残虐,脆生生回归成一名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和他一同熬过凄惨岁月的兄弟姐妹前,他才有足够的安全,放心逝去各种面具,呈现他英姿爽朗的纯真面目。眼前欢笑晏晏,举止豪放的他,曾在月下听我放歌,楚楚风流澄波缥缈;曾于上阳大啖荔枝,欢颜笑语春色难老。恍如隔世的葱葱岁月,流水般无情带走了我与他的纯真年华。如今尝遍世间冷暖的我,是他小心堤防的侍妾,蓦然回首,曾经末座的惨绿少年,是我这一世挣脱不掉的良人。

身后一声低唤:"崔娘子!"我惊讶回头,喜出望外。是太子妃杨秀,目露惊喜,笑盈盈看着我,欣然道:"果然是你。"

她也穿了一身男装,看样子也是慕名而来欣赏古籍书画的。我刚要下拜施礼,她阻止我道:"不必了。这里人多不便说话。你随我去东宫好么?你我好久不见,该好好叙叙旧情。"

我面露难色,她爽朗笑道:"临淄王那里,我遣人知会他一声。"接着她收起笑容,面色从容看着我道:"恭喜崔娘子。"

我红着脸,和她来到东宫。

"多年前在邵王府,你,我还有信贞,一起品茗弄琴,吟诗作画。那段日子,多么美好。"她甜甜笑着,随后目中渐渐涌出一丝伤感:"如今我们三人,竟都做了他李家的新妇。"

我们坐在东宫正殿延祚宫偏西一间暖阁中,太子妃已换下了男装,一袭暗金色花间凤尾裙,秀发随意挽了个倭堕髻,颦眉顾盼间,天然一派高贵不凡的气质。

我与她默默坐着,庭中秋风渐起,黄花堆积,珠帘外鸟笼中锁着的莺儿不时扑腾着想飞的翅膀,原本婉转的歌声变的支离破碎。

一名内侍出现在我们眼前:"太子殿下回来了。"

我闻言立即自簟席中立起,片刻就见李重俊的身影出现在阁前。我与阁中众内臣侍女一齐曲膝行礼,他随意抬了抬手令我等立起,面带微笑向杨秀走去,目光柔和落在了仍旧坐着的杨秀身上,再未移开,似乎阁中只有他们两。

杨秀在与他相距不过三尺时站立起身,淡如远山的黛眉轻轻扬起,清澈眼波漾过夫君脸庞,敛衽为礼,笑容端庄,浅浅一拜:"殿下万福。"

他拉起杨秀的手,和她并排坐下。侧头微笑着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才转面看了看阁中其他人。看到我时,他欣然笑道:"崔娘子。想不到你在这里。"杨秀淡淡笑着,对他道:"崔娘子是妾在闺中的密友,今日在书院偶遇,妾便带她来了这里。"

太子温和笑着,又略带歉然神情,对我笑道:"岁入深秋,已过了御炉日,我这东宫却还未奉炭盆,冷冷凄凄,恐是怠慢了崔娘子。"

杨秀闻言笑容呆滞了一下,面对太子微微欠身,低头笑道:"是妾的过失。尚舍局奉御知殿下素来畏寒,提早批下了一些炭火,前日送来东宫时,温王刚好在妾阁中读书,妾见他目中流露哀怨之色,便将炭火送给了温王。他生母位份偏低,母子二人度日颇为窘迫,加上宫中上下见他失爱于陛下,很是炎凉势利。妾自做主张未与殿下商议,还请殿下...宽恕。"

李重俊温柔如水的目光片刻不离她脸庞,此时带着欣赏爱恋的笑意,轻抚她洁白如玉的双手,笑道:"如此甚好。爱妃劬劳仁爱,卑人感激不尽。"

*************************
文中人物在史书中的记载:

玉真公主:(690年-762年),法号无上真,字玄玄(一说“元元”),号“持盈”,唐睿宗和窦德妃之女,唐玄宗、金仙公主同母妹。

李隆基对这两个同母妹宠爱到了极点,尤其是玉真公主。这位公主性格活泼可爱,李隆基对她是有求必应。虽是出家了但给她们的待遇依然是公主级别的。这二人的道观花钱上千万,此外两人占有的土地,别馆数不胜数。她和姐姐金仙公主都是很小时就当了女道士。女道士在唐朝属于特殊人物。其实就是交际花,文化沙龙的女主人。比较出名的有鱼玄机,薛涛等等,一生不必嫁人,天天和文人雅客谈情说爱。这位玉真公主的恋爱对象有李白,王维,高适,全是当时顶尖文化人。不过她跟李白很可能是传言。她比李白大十一岁。不过李白为她做过十几首诗,其中不乏情诗,倒是真的。

由于她和李隆基的关系,她在睿宗玄宗两朝都是政坛和文坛上一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她因此救过好几个官员的命。李隆基不听别人的,却能听她的。好几个官员被李隆基降罪后走了她的门路,她出面求情,让李隆基把死罪改为徒流。好在她是道士,不然也很可能身不由己,象太平那样卷入宫廷斗争里。

代国公主:名华,字华婉。墓志上写的是花婉。李旦李显的女儿们很难得,大部分都留下了名字。而且还都挺好听。象李仙蕙,字秾辉,又好听又大气,还特有女人味。李旦还有的女儿叫花山,花妆,都挺好的。反观李隆基的,二十多个女儿,就一个留下了名字:虫娘。多么奇特的女孩名字。

这位华婉与李成器同母。是肃明皇后刘氏的小女儿。她还有个同母姐。这位公主最出名的是她的墓碑。武则天刚登基时,于明堂大宴群臣。李旦的儿女为她表演歌舞,我文中也引用过。李隆基男扮女装,舞了一曲《长命女》。李成器吹笛子《安公子》。那场盛大的歌舞,不是记载在史书里,而是记载在这块碑文里。代国公主那时只有四岁,与寿昌长公主(唐睿宗长女,代国公主同母姐)对舞了一出《西凉》。

看看给她书写墓碑的人:题额隶书“大唐代国长公主碑”八字,由其兄李隆基书写;碑文1800余字,由其夫驸马都尉郑万钧撰文;其子驸马都尉郑聪书写。郑氏出了父子两代驸马。而且这两位都是大文豪兼书法家。夫为妻撰文,子为母书碑,在历史上很少见。看起来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