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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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篇这样的文章,每篇都是不同的,因为每个父亲都是不同的。但每一篇又都是相同的,因为它们都出自儿女们真挚的内心。

父亲1931出生于河北深县大田庄的一个富裕中农的家庭里,兄妹两人。在十几岁的时候被二爷(父亲的叔叔)带到太行山一带共产党的子弟学校里上学(当时二爷在晋察冀边区后勤部任职),解放战争初期参加解放军,后跟随二野部队到云南,主要从事部队间谍培训和机要、保密等工作。38岁时因文革中支左劳累过度患半身不遂,后半生离休,与病魔做斗争。享年78岁。

父亲的一生,可以用诚实、正直、开朗、坚韧、慈祥十个字概括。

在随部队南下到云南的早期,父亲在西南情报局工作,其间到解放军重庆通讯学校培训,成为密码专家。主要负责培训派遣到东南亚国家间谍的密码及发报等方面工作。早期基本顺利,但到大跃进时期,问题就出来了。原来要花三到五年时间才能培训一个合格的间谍,但在大跃进初期,上面提出培训工作要缩短到2年,大家的工作热情很高,从教官到学员都争取达到目标并为此起早贪黑,抓紧一切时间背密码、练发报技术。到后来,上面又提出缩短到一年,父亲还是尽一切努力争取完成任务。到后期,竟提出三个月培训一个间谍。父亲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意见,在会上就公开提出:不知别的科目能不能完不成任务,反正我的科目完不成。而且把不合格的间谍派出国,不但国家花钱、间谍本人送命,更有可能把整个花多年心血建成的间谍网破坏掉。这是对间谍本人、对国家的极端不负责任。

父亲的诚实、负责,并没有得到上面的认同,相反还受到处分,致使父亲的职务及军衔的提升屡受影响,到最后都比同期参军的战友低。父亲的抱怨很少,而且常常为那些接受三个月就被派出国、暴露后坐牢甚至丢了性命的间谍惋惜。我现在也还清楚的记得70年代后期昆明军区派专人到河北为父亲因此受到的处分道歉的事。我记得他当时是掉泪了,但后来有一次说起此事,他坚决否认掉泪了。

由于常听父亲讲间谍的故事,因此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后当间谍。后来父亲说你当不了间谍,因为你睡觉时说梦话。我问为什么说梦话就当不了间谍?父亲回答因为如果被捕后敌人就会长时间地折磨你,到你非常、非常疲倦的时候突然让你放松、睡觉,然后再监听你的梦话,从中分析出有价值的情报。虽然我没有继续我的间谍梦而成为了一个石油勘探地质工程师,但我继承了父亲的诚实、正直的品质。
我最自豪的是父亲的乐观和坚毅。由于出色的工作和大跃进处分影响的逐渐消失,昆明军区任命父亲到一个边防团任副政委,还没有到任,文革就开始了。父亲就被派去支左,实际上是“制止武斗”,并在工作中患了半身不遂,那年他才38岁,并从此开始了他大半生与疾病的斗争。

在云南思茅修养了一两年后,由于父亲的身体不能恢复到可以继续工作的状态,因此,由军队批准后正式离休。我们家也从云南迁回河北深县。

70年回深县后,父亲的月工资大约100元左右,不但要养活我们一家六口(父母亲,四个儿女)的生活,还要补贴在农村的爷爷、奶奶(爷爷也是抗日时期的老干部,但后来负伤丢了组织关系,没有再回部队)。经常听父母亲商量计划,怎样从不富裕的生活费中省出钱来给爷爷、奶奶“量”粮食(河北话到集市买私粮的意思),但很少看到父亲在我们面前愁眉苦脸的样子。

那时候父亲不但有半身不遂,还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冬天特别怕冷。为此,家里跟县武装部要了一间北屋并专门垒了一个土炕,这样冬天可以稍微暖和一点。即使是这样,父亲穿着皮衣、皮裤再裹上军大衣,仍然冻的直打哆唆、气喘。估计当时所有的人对父亲的身体都不乐观。

父亲在经过咨询一个老中医后就开始了自定的理疗恢复计划,很简单---就是每天早上沿城墙走一圈(大约5-7公里)。说起来很简单,但对于一个身患半身不遂(左半边身体不能自主)和心脏病的人来说,其中的艰苦和所需的毅力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我没有问过父亲其中的艰辛,但我可以想象的出来:不管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要拖着一条半瘸半拐的腿走一圈,没有非常人的毅力是绝对做不到的。何况这一走就走了十几年,直到前几年在外面走不动了,但还坚持在屋子里走。

在经过了一两年的锻炼之后,父亲的健康有了非常大的改善,除半身不遂之外,其他的疾病基本消逝了。他除了生活基本自理之外,在家里主要是负责炉子和拖地,其中炉子的工作需要一定技术。不但要把炉子的状态调整到最佳(做饭时火要旺,其他时候不能灭,更不能发生煤气中毒之类的危险),而且还要节省煤。基本上每天能听到父亲说“老伴,今天吃什么?我去捅炉子去了!”语气里总是透着乐观、自信。

父亲乐观的性格不但遗传给了我们,也影响了家里的其他人。我夫人就经常跟我说她特别喜欢回我们家,喜欢和我父亲在一起聊天、开玩笑,因为他总是那么乐观、高兴。从 他身上,可以真正感觉到家庭的温暖、父亲的慈祥。

家的温暖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吃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逢年过节,家人团聚,张罗菜谱的总是父亲,他也特别喜欢吃。经常是上顿还没吃完,就开始征求大家的意见,张罗下一顿甚至明天吃什么了。平常也经常想着吃点什么新鲜的。这方面,姐姐和姐夫、哥嫂们成了他的后勤保障者,基本上做到了指哪儿打哪儿,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或做不出来的。

自从79年高中毕业出去上学之后,我一直是在外地工作、学习,93年到加拿大。这其间除了放假和探亲外,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但有两件小事,另我感到非常感动、温暖。

一件是97年我决定从中石油加拿大公司辞职,当时非常担心父亲会生气甚至会和我断绝关系。可当我电话里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回答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我对你的决定没有意见。还开玩笑说以后多挣点钱就行了。

另一件是前两年我回国出差,顺便回家探望父母。我和父亲睡一张大床。一天早晨,在我朦胧之中,父亲用力搂着我并在我的脸上亲了两下。我装作还在睡觉,转身过去,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体会到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那种发自内心的慈祥和爱。

2008111日父亲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既让他留恋,又让他痛苦的世界。由于事情突然,没能回国参加父亲的葬礼,这虽然是一个永远的遗憾,但同时也是一个幸运。遗憾的是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幸运的是由于没有见到父亲临终前的痛苦,因此在我脑海里的父亲永远都是面带微笑、慈祥的面孔。

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终于摆脱了疾病对他的长期折磨和痛苦。祝愿在天堂里的父亲健康、快乐。

faday 发表评论于
致以崇高的敬意!我们的父辈在同一根据地。
好奇的生活 发表评论于
看的我流泪,老乡,咱们在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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