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脸一不高兴,就找蜷缩角落的两个老农发泄。212和213,瘦者吉呵德和胖者桑丘,是任什么咒骂不回嘴的,也许听不懂,骂是白费了。他们进1号笼比云鹏迟,只有一二个月。不和人搭讪,互响叽咕几句,倒是上海口音,说的是农场里的事,显然是一起的。都是六十多岁,地位不平等。主人唐·吉呵德像唯唯喏喏的老佣人,桑丘反像遭难而患了重病的大老爷。黑胖子壮得像猪,像乡下老财,耳朵聋而脾气大,眉眼间细看有斯文气息,也许识字。有时唔里唔里,对佣人发怒——突然眼睛直了,张嘴不动,有意识障碍的病,有几回拿袜子擦嘴。没有瘦子服侍,衣裤都不会穿。
吉呵德从不回嘴,胆小谨慎,马鞍形的瘦脸,五官密集,一副苦相,背驼了,外貌实在叫人不喜。两人挤一起,铺床叠被都是他,做双份的值日劳动。手脚笨,不协调。
尖脸因为说梦话泄密,夜里不敢睡太死了,可是受不了挨近的胖子的打鼾,气得用手掐,用脚踢。桑丘弄醒后哦哦的叫,后来睡去,重新雷鸣。尖脸起身,拿了袜子往他嘴里塞,胖子急叫救命。闹得人人坐起,夜里的值班管理大怒,问尖脸为啥要闷住他,要死人的。尖脸不承认,说他自己塞的,平时也这样。樊管理怒道:“你还赖!他睡着了自己塞?你不老实给我站起来,立到天亮!”尖脸忙不吭声。
天亮后,尖脸骂骂咧咧的,要和诗人换位置。诗人道:“人家已经贴着尿桶睡了,还要他怎么样?实际上房间小,人人都吵的。你要和我换位置,我是几十年的老失眠,我就吃得消?”和诗人套裁的云鹏也不同意:“自私自利。”龙头道:“袜子的事情是你缺德,过分了,你夜里讲梦话,影响人家,也塞你袜子?”
路过的嘴上光光的江管理骂道:“542你太坏了,夜里影响一走廊的犯人,二楼都被你吵醒,再敢这样我铐你起来。龙头,这家伙最刁,你要看紧他!”
乐老说是。尖脸垂首无话。
明天管理宣布洗澡,各笼子轮流。大家拿好准备物品。桑丘懒在角落不动。尖脸道:“这家伙脏得要命,妈的我们都洗过,他不洗,等于不洗么!”乐老说算了,随他去。尖脸不依,逼着吉呵德拿肥皂毛巾:“快一点跟上。”
铁门开了,小跑步下楼去浴室,瘦子扶胖子在后面蹒跚,管理怒骂,也没办法。进小屋站水龙头下,居然一人一个,比东监是天上地下,让脱衣、放水、穿衣的时间也长,管理仁慈多了。胖子哪里会洗,佣人牺牲自己,为他服务,冲水时胖子立脚不稳,稍碰及尖脸。尖脸是不肯吃亏的,憎厌的用力推开。地上是滑脚的皂沫,胖子跌出去,头撞水泥墙倒下。窗口监视的芮管理发现,让放水的管理领瘦子扶着去医务室,头破血流,好不怕人。自己押这伙人回1号笼,骂道:“妈个皮,刚才谁推他一跤的?出了事害我么!我看见有手伸出来的。都不承认?全都站着,不许坐下!”芮管理是独眼,一只眼是假的,突出而大,有说是狗眼睛、有说是玻璃珠子,样子怕人。但不近视,目光很好,性子是躁的。见无人理他,怒道:“一群反革命,进了笼子还不老实。这是个小事,但照出你们丑恶本质。全都立三天,有人承认再报告我。”扬长走了。
乐老道:“我腿都站不住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何苦呢?”诗人道:“做啥老跟人过不去?都是难友。”云鹏道:“缺德,损人不利己。”尖脸道:“我没推,他自家滑倒的。”谢公叹气,一手扶墙。
主仆俩回监了。芮管理过来,问是谁下手的。瘦子连忙低头,不敢出声。头包纱布隐隐有血的胖子毫不犹豫地指着尖脸。芮管理道:“果然是你,给我站三天,别人坐下。”
尖脸嘴硬道:“我没推。”
“你要吃铐子,好的。”
“就是碰到,也是无意的。”
江管理过来道:“跟他说什么,拿铐子来!”尖脸住嘴了。
乐老指站立的尖脸背影,问瘦子:“你看见吗?”瘦子点头。尖脸见管理走远,破口骂212是猪猡,不会洗澡害人,是疯狗乱咬人。胖子是脑子清新时,回嘴道:“你自家疯狗,想甩老改造吃吃人?”
全体愕然,尖脸一愣,骂他是白痴、土人、穷鬼。胖子道:“你骂自家?骂得蛮像的。”乐老喝止:“都不说了,嫌事情少?管理又没走远。542,你是自作自受,本来他不去洗澡的,你寻事!”
谢公稀奇道:“212脑子蛮清爽的么。”云鹏道:“接口快。”诗人笑道:“而且用词准确。“胖子出语惊人道:“当然准确,比你准确,你教的德文发音不对。”佣人骇坏,拼命拉他,他住口了。笼子里人面面相觑。诗人想起他教外文时,桑丘是嘟嘟哝哝的。
当日下午送进接寄用品,笼子里更惊讶。和东监一样,也是三月一次。管理喊犯号,从门上铁栅间塞进来。人人都有,不过是洗衣皂手纸和入夏衣裤。乐老见212、213没有东西,问道:“我记得你们也填过的,怎么没有?”
瘦子嗫嚅道:“他填过,我没填。”龙头道为啥。尖脸鄙夷道:“何用问,东西要用钱买的,也要家里肯!穷鬼的样子。213,你是离婚的吧?”吉珂德老实巴巴,低头说是。尖脸得意道:“我眼光怎么样?一看就知,干部不是白当的!你们还是报告管理,填申请单,叫北监发日用品。”
诗人道:“且慢,桑丘的被褥不是顶好的么,怎么会——”江管理走来道:“212,这是你填的单子么?送这么多,是来享福、摆威风的?”
胖子艰难地起立,无言以对。
“单子写两个人用,什么意思?”
“哦213他没家,用我的,我们一个农场。”
江管理显然知情,没再多说。
外劳动塞进来了:皮拖鞋二双,好牙膏六管,上等檀香皂和新毛巾、洗衣皂若干,新出的卷筒手纸,新的内衣裤和线毯各一套。大家吃惊,这像是贵宾出游了。瘦子拿着东西,兴奋得脸红。胖子全无表情,看着回单发呆。云鹏凑上看道:“这字好,谁写的?”瘦子道:“是他老婆。”云鹏道:“肯定是知识分子。”
罚站的尖脸诧异道:“乡下的老地主,还没破产?”诗人笑道:“恐怕我们看走眼了。”怂恿龙头去问明白。这二人怪僻痴呆,对有威信的乐老是顺从的,也是多年囚犯的经验。乐老和气地朝瘦子笑道:“我们这里是不兴叫犯号的,那是侮辱人,不文明。你看我们都是互相尊称、抬轿子的。请问您尊姓,周?叫老周吧。这位姜先生——我看过他单子了,你们是同案吗?”
瘦子摇头。云鹏道:“同案要分开的。”乐老道:“哦对,只是同一个地方来?”瘦子点头。乐老道:“老周你别怕,监方规定,我做龙头的有责任催同监犯交代问题,你们进来怎么从不提审,也不写交代呢?”
唐·吉珂德冒汗了。乐老道:“你们以前是什么人?”
“报告队长,我们是老犯人,一起的。”
和气道:“我不是队长。你判刑前身份,几几年判的?”
“我五一年上半年,他五一年下半年。”
全体震惊。乐老高兴道:“跟我一样,好家伙!你们当时做什么的?”
“我是小学校长。他是上海工业界的头、总工程师。”
乐老道:“小钱,你往前站,门口档一档。”尖脸照做。乐老放心往深里探问。瘦子先还害怕,后来说畅了口。两人是回上海过年的。瘦子已离婚,前妻和成家的孩子不许他入门,他就住胖子家。两人为自己案子申诉,等回音而超假了,那边通知上海抓人的。要等有便人来带回,所以不审问。
诗人道:“申诉什么?当年那案子,难道是冤枉的?”
桑丘嚷道:“还不冤枉?冤了二十年了!就这里拉出去判的!”大伙让他小声,慢慢说。原来他是留学归国的工程师,有发明,解前已很有地位,兼大学教授,出过书。思想进步,掩护地下党。解放后还是权威,掌管工业实权。正好出了一批废品,群众检举,中央命令撤查,军代表把他做成破坏生产的反革命,华东区组织一个调查委员会,弄他一个人,结果判死刑,后改无期的。
从市监转去青海。西北地区的老厂让他去解决难题,他试验出新设备,做出很大成绩。而上海方面突然又替他减刑为十年。没多久,十年国庆,特赦的名单里也有他,发往西北了。但他不知道,那边让他继续在厂里做。和家里联系后才知晓,于是闹着要回来,那里不准,对他软硬两手。探亲也难得批准。
谢公道:“错了一步,就步步错了。”胖子道:“我没走错,我错什么!是诬告。我签字的原料单据在档案库,我亲戚在内部弄出来了。”说完叫瘦子翻行李,拿出厚厚的申诉底稿,让他们看。
他们夹在毛选里,耐心看完。谢公拿下老光眼镜道:“我看是个冤案。减刑和特赦是上海高级法院做出的,其实和他服刑期的新贡献没关系,是这里发现弄错了!但特赦书里加个建议二字不好!”乐老道:“那边说他犯新罪不能放,是为了留他,太卑鄙。”诗人和云鹏惊骇:“有这种事!可惜还有其他问题。”
材料里承认自己有严重资产阶级思想,因为妻子就是继承她家的企业,是资本家。工业原料关系户和他关系好,吃吃喝喝送礼品的事、他利用职权关照他们的事是有的。谢公道:“这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如果只公布他的坏事,大家会觉得十恶不赦。如果只说他的好事呢,又觉得这人好得不得了!”
诗人同意:“我也有同感,是谁说过的?把一个人的缺点集中、放大,可以打倒任何人。”云鹏道:“老百姓也懂的,叫做批斗会上无好话,追悼会上无坏话。”
尖脸站了一天,夜饭后也不敢坐下,脚酸得不行,哀求龙头帮他讲讲话。乐老道:“江管理还在,我可以试试。你对人家也要有个表示。”尖脸对胖子道:“对不起,我真正是,唉,有眼不识泰山。”胖子正高兴,接受了,还对龙头出主意,就说是无意碰到的。乐老就去门口嚷:“报告管理。”后来有其他管理来,乐老如此这番说了,态度好,对方也谅解,求他和江管理说一声。
不久,那管理来,道:“542,坐下吧。”尖脸如蒙大赦,从此,再没攻击过桑丘。
当夜闲谈,胖子说他原有三处房子,现在只有自造的一幢花园洋房的两间。子女受他影响,没有进大学的,嫁得也不好。不过家人都对他很好,对同住的瘦子也很好。
第二天,大家开始挖瘦子。也是先看他写的东西,啰嗦不堪,等理出简单事实,惊讶不下于昨日。
原来他是一个小规模的私立小学校长,解放初大逮捕,学校厕所发现粉笔写的反标,歪歪斜斜的蒋介石好四个字。号召揭发,排队,背靠背,挂检举箱,声明保护检举人。结果说是他。他没写,当然不承认,于是斗争、殴打,后来骗他承认是态度好,算了。否则从严。他原是糊涂人,就承认了。判十五年,没见过判决书,市监转一下,就去西北了。从此和胖子在一起。
他后悔了,开始翻供、申诉,每次被发觉就批斗惩罚。后来离婚,全家厌恶他。他参加娘的葬礼回上海,遇到原来同事,才知他判决后没两个月,写反标的人抓住了。于是他去判他的区法院,法院大惊,因为当时就否定此案,向外省劳改局寄去纠正错判的通知。只要把通知向他读一下,他就能平反回家,可是至今蒙在鼓里,二十年了······以后法院几次为他发文,没效果。文革初又停了几年,最后让人绕过省、局二级,直接去他的农场(他本人刑满留场借调在胖子的工厂干活),场部才重视,果然在档案里找到那份纠判通知书!于是向省劳改局提出:留他在这里是违法了。可是局里省里经常换头头,没有一届领导理睬这事。
农场没法,把通知给他本人看了,他大哭一场。同意他回上海,让他自己想法!他又去法院,法院又去信省劳改局······皮球踢到何时了!没有那边回文,他仍是外省劳改户口,上海报不进的!
他这次被抓是受胖子株连,是误抓。可是,跟谁去讲?
乐老看完点头:“味道对的,劳改王国是这种味道。”谢公道:“同一个农场,对你是同情的,对212是违法的。”
云鹏客观道:“好像上海还是不错。”尖脸道:“有点人味。”诗人道:“有点法制概念。”
乐老一向是笑呵呵的,这会很难受,陪他流了几滴泪。夜晚的加饭也让瘦子吃,不要他谢。瘦子呜呜的哭,像小孩子,凄凄惨惨。胖子又犯病了,昏沉沉的。
老裴第一个道:“你们笨呵!捧金饭碗讨饭吃!这里市看和高级法院是每天联系的,机会多好!你们马上申诉,大叫大嚷,让高法替你们解决!”
乐老道:“有道理。要抓紧,万一明天就来人带你们走呢?”云鹏道:“闹大一点,写给高法院长,叫他转北京最高法院,怕什么?我们是现反,有顾虑,你们不是!”
尖脸摇头:“稳一点好。”谢公道:“可以的。问题是你们写得不行,太烦琐了,列那么多人名干什么,我看得头昏!”
诗人道:“我可以效劳。”云鹏道:“我也可以。”乐老道:“好极了,你们一人帮一个,要快,我预感不好,不能到五一节。”
两人开始构思了。大家难受里也有一丝安慰,比起这二位的冤屈,自己还算是轻一点?
人是能被改造的,甚至面目全非。如果难友能领略他俩当年的风采,同情会缩小些:桑丘是呼风唤雨的权威,说话咄咄逼人,仗着帮过地下党,连军代表也不很放眼里,出了事故,替罪羊不寻他寻谁?吉呵德更可笑,人相萎靡,脑子又笨,对教师一个不听一个不靠,只听枕头风——不上班的老婆的——随意训人和介雇人。没人缘哪个朝代混得长?何况是保护诬告人的时代。
两人受善待了,地铺宽敞了。瘦子只需做一份劳动,动作再木,也没人指责。但他脑子是坏了,除了案子和劳改的事,他莫知莫觉,复原到一个对主人愚忠的没文化的老仆。
桑丘有一小半时间是脑子清晰的,诗人和他谈德国,乐老和谢公和他谈香港,有说有笑的。尖脸只有旁听的份,哪还敢欺负人。
谢公对乐老私语:“212的事,我有点想起来了。当时香港很惊动,海外认为是共产党对资产阶级新一轮洗劫的信号。冤枉!”
乐老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