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真名士在一起的日子(三)

可是我不会讲厦门话。从小生长在福州,来往的是妈妈家的亲戚朋友,我能不咸不淡地讲几句福州话。爸爸几乎没有开口讲闽南话。到厦大念书后,我的籍贯写的是”厦门“,是唯一一个不会讲厦门话不会游泳的厦门人。我的大学老师很诧异,对我说:“不会游泳,不会厦门方言,怎么可以说自己是厦门人?”我的脸红了,赶忙报了由厦大中文系副教授开办的闽南语学习班。为了表示自己学方言的决心,我特地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挺着胸脯听老师授课。没想到自己的尴尬更多了。我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听到副教授自我介绍姓周,这才意识到他是我爸爸的中学同班加好友。周副教授若是知道好友的女儿跟着亲生老爸学不会闽南话,跑来上他的课,一定要笑掉大牙了。我不敢在周副教授面前自报家门,每次上完课就匆匆地走了。我把教材拿给叔叔看,他让我拿了录音机到他家,将所有的教材都录了音,我每天可以在宿舍跟着他的录音带学厦门话了,叔叔的闽南语字正腔圆,一流水平。琳妹妹有时逗我讲厦门话,我的发音不准,将“我是厦门人”说成“我死厦门人”,妹妹哈哈大笑,叔叔马上制止她,说对姐姐要好意相帮,不许嘲笑。这么小的一个细节他都注意到了,让我感动不已。 
 
我的闽南话是跟着叔叔学会的,有了方言基础后,我又开始学台语歌,很快就能像模像样地唱几十首台语歌了。工作时下泉州工厂,和那些大老板一起K歌,他们啧啧称赞过我的闽南歌水准, 说我唱得比他们还标准,一开始挺唬人的,谁知开口一讲话,不咸不淡的,露馅了。不管怎样,我总算能用几句闽南话跟老乡套近乎了,这对我的职业生涯有很大的帮助。
 
和叔叔在一起的日子,我学会了用脑读书。其实从小到大我读书几乎是不动脑的,靠强记。考试前把整本书都背下了,甚至把练习题也背了,就能混个高分。爸爸一直批评我,说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大言不惭地说,念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只要考到我心仪的学校和专业,将来有个安身立命的好工作就行了。
 
我爱看名著,也只是看完了大概的故事情节,就扔了,换另一本。叔叔家有很多藏书,我去他家时抱怨学校图书馆的书不够多不够好,他让我去他的书柜拿书回宿舍看,顺便把他订阅的“参考消息”“文史知识”“中外书摘”等杂志一并借给我读。刚开始,我还是老习惯,看完了书不多动脑筋,直接还给叔叔就是了。叔叔没有就此罢休,开始和我聊读后感,问我看明白了吗,有什么体会。我这下紧张了,我向来尊敬叔叔,对爸爸的批评可以不屑一顾,对叔叔可不能打马虎眼了。于是我搜肠刮肚地想读后感,有一句没一句和他交流。叔叔已经是史学届的大家了,态度却一直很谦卑,从不摆大架子,对我的看法总是洗耳恭听,再和我谈他的观点,一点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
 
知道叔叔会定期找我谈读书心得后,我精神高度紧张。以后每次读他借给我的书,我都开动脑筋分析总结,把学到的悟到的通通讲给他和婶婶听。记得和他谈小说“牛虻”,我滔滔不绝地讲牛虻坚定的革命性,婶婶却突然插了一句:“这本小说的情写得最好,牛虻深爱着琼玛,却对她当年的一记耳光耿耿于怀,一直在心理上折磨她,让她终身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这样的男人太自私,不可取。”
 
我当时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对情似懂非懂,婶婶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回去后又读了他给琼玛的告别信:“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难道深爱一个人,就是要撕心裂肺地折磨她,让她郁郁而终吗?我陷入了沉思。从此我看世界名著,开始注意它们对情的描写。如果不能像“双城记”中的卡尔登为了爱情从容献身,也应该像“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临终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原谅了狠狠背叛他的娜塔莎吧?

只是在岁月的洗礼中,我们常常会淡忘曾经伤害我们的人,却很难学会彻底原谅,更遑论去“爱自己的敌人”。我虽然信教多年,也始终达不到这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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