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师缘不深,但却在两个方面受过高人指点:一是看相;二是骂人。看相是刚参加工作时跟同事学的。同事是名画家萧龙士的徒弟,他除了会裱画,还喜欢喝酒、下象棋。我因为跟他做邻居,平时经常受邀去他家陪他喝酒下棋,故而有机会于酒后学得他的师传看相秘诀。据同事自己说,他师傅的本领是一位清末宫廷大官传授的。
我后来带着这个相人的“利器”走南闯北,下海出国,除了在酒桌上赢得掌声笑声,在商场上避免骗货骗财,并在选才用人方面识得不少“庐山真面目”以外,在生活中也交了很多红颜“黑颜”知己,包括我的太太。信仰基督以后,懂得了复活者命运改变的真理,虽然不再替人看相,但用以“读人”尤其是不信的外邦人,仍然有效。
至于骂人,启蒙老师是一位国军伤残军官,也是评书艺人。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却喜怒无常,脾气火爆,尤其擅长打人和骂人。别看他瘸了一条腿,平时拄着双拐,可被激怒后“扑腾”的速度都在每百米15秒以内,冒犯他的小孩和妇女常常被他追上,吃他拐棍。他既有军人的匪霸气,又有评书艺人的机灵和油滑,所以,骂起人来就像唱山歌,十分引人入胜。
有一次他到我们小学来逞能,把那条好腿单膝跪在沙坑里,右手平直的伸向前方,拳头紧握,牙关紧咬,头执拗地扭向一边,口中傲慢的喊道:“谁能将我抵倒,我就跪着喊他一声爹!”让一个从不认输的人跪着喊爹,这是多么大的荣幸啊。于是,课间操结束后,他被男同学围得水泄不通,上前与他较力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可都败下阵来。
有个叫大春子的四年级男生,因为身材壮硕,喜欢耍横,全校都称他“小霸王”。他见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就赶紧带着几个喽罗过来应战。“小霸王”没有再像其他同学那样实打实地跟瘸子较力,他在使足了力气往前抵的时候,突然往怀里一拉,瘸子一头栽倒在沙坑里,七窍之中有“六窍”都灌满了沙,肥大的鼻准头也摔歪了。
由于气愤之极,情急之下,瘸子只操起一根拐棍,就忙着追了起来。“小霸王”沿着操场转圈圈,最后瞅准机会溜进了教室,可瘸子依然在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还破口大骂。我把瘸子落下的另一支拐棍拿过去递给他,并为他当镜子,帮着弄干净脸上的沙土。他从此对我另眼看待,经常带我一起玩,我因此向他学了很多演义故事和骂人的怪招。
上大学第二年,年级足球队被其他系的足球队欺负,双方的队员正在球场上骂得驴鸣马吠,不可开交。有人突然想到了我,赶紧回寝室把我带到两军阵前。我只花了10秒钟了解敌情,然后立即开始反攻。因为我骂的声情并茂,装神弄鬼,唱念做打四管齐下,仅几个回合,敌营就不见了骂声,传过来的竟然是哈哈大笑的声音。
闹自由化学潮的时候,又有人想到了我,深更半夜来拉我去浙江省政府大院骂人,说是游行队伍踩翻了家属区晒在外面的马桶,招致很多妇女出来骂街。我怕熬夜,又怕犯忌,因为骂阵有三忌:妇人、童子、头陀,我就亲眼看见过瘸师傅被一个村妇骂得狼狈逃窜,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担心绝招被宣传部学了去骂老百姓,故而断然拒绝。
移民来加拿大后,头几年一直在西人的工厂打工,天天跟红脖子粗人在一起厮混,不仅学会了各种脏话粗话(dirty /coarse language),还学会了很多粗鲁下流的身体语言(body language)。有一位叫约翰的美国芝加哥白人,他与我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当之无愧的成了我英语骂人的名师。
约翰个头不高,肥壮结实,脑袋不大,头发也稀,但眼睛却很大,而且邪佞贼活,加上一撮前突的小胡子,若往车站或大街上一站,立刻就会召来警察的跟踪。当然,他也的确因为打架斗殴四次被判入狱。约翰骂人不仅词汇多,而且表情、动作和手势极其丰富,面包和火腿肠都能成为他骂人时的道具。他模仿傻子的样子,能把人裤子笑掉。
有一年夏天,我一家三口和一对朋友夫妻,五个人开车去加东旅游。路上有人无礼超车,不但不打抱歉手势,还向窗外伸中指。我立刻还以颜色,用约翰教给我的比中指更厉害的骂人手势向对方反击,又用英语骂了几句。没想到,那厮被羞辱得哇哇大叫,前堵后截,追了我好长一段路程,直到自己的车子掉进了路旁的水沟里。
07年我受聘到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建筑设计院当景观所长。院长们也都是我的同龄人,我在下海出国的时候,他们大多还在读研究生,要论社会经验,他们一点优势也没有,所以,无论在喝酒场合还是学术会议场合,他们表面对我还算优礼有别。令我吃惊的是,有位副院长竟然在端午节前给我发了一个短信,张冠李戴地把别人的屎盆子扣在了我的头上。尽管我一再向他说明,他发错了短信,弄错了对象,可他始终不肯改变,甚至还把他平时对我的嫉妒和不满都发泄了出来。
我当时压根就没有想到他可能是喝高了,因为我当时也在故乡的节日宴席上喝着,以为他是存心在找我的茬,于是,就立即给他回了一连串反唇相讥的短信。几天过后,我在电视上看晚间新闻的时候,看到那位副院长赫然出现在本市最著名新闻频道的画面上,他因醉酒闯红灯被警察逮着后还扬言让人家下课而被拘留,学校和院里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保释出来。有人传给我一条信息,说他是被我骂的想不开。
我开始觉得不信,后来人家拿出了确凿的证据,让我无法抵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骂人的杀伤性有多大。想来也是,我骂人本来就受过中西方的高人指点,师出“名门”,再加上我喜欢研读塞万提斯、马克·吐温和狄更斯的作品,喜看李敖的个人节目,直把骂人整成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艺术,变成了杀伤弹。中国传统教育的弊端就是把人的自尊心培养得很敏感,而实际能力却很低。我早就看出了这个破绽,所以骂知识分子的时候,就专攻这个命门,文弱书生哪里能招架得住我的横砍直刺呢?
后来从太太的书架上找到一盘《了凡四训》光碟,再次重温一遍十多年前看过的警世恒言。袁了凡先生认为,(时或以才智盖人)动辄以自己的小聪明辱骂讥笑他人的人,都是些薄福之人。我仔细一想,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因为中国人讲“吃亏是福”。你“骂”赢了别人,就意味着别人吃了亏,但却得着了福,那“福”正是你给的。上天赐福的原理,跟保险公司和自助餐馆的赢利原理是一样的。所以,为了守住和积累自己的福份,我便不再骂人了。
博文后面经常跟着些莫名其妙的恶评,攻击者既不留真名,也不留真址,只一味地呱噪、喷漆,正如有些小人躲在暗处嗖嗖地放着冷箭。对此情景,有时候真想故伎重演,给他一击,让他想忘记比想撞见都难,可我又怕他受不了刺激,寻短见跳进动物园的老虎坑狮子圈里,麻烦人家管理员。
其实,两个人互相吹捧,五分钟后都进天堂;两个人互相贬低,三秒钟后同入地狱。我们何必舍天堂而奔地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