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连载 妖言水浒之一:林冲传(十九)

前几天渡假去了,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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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四年四月初一,冲鼠煞北。
宜纳采、祈福、出行、入殓、安葬。
忌嫁娶、开市、纳财、出火。
工工整整写完以上字句,开封府尹洪中开始托着腮,看着日记簿发呆。今天还是跟往常一样,除了日期什么都写不出来。愣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他终于放弃,把笔一扔,站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他打开书房的门,发现今天是个艳阳天。
唉,他叹气道,还是没啥事干啊……”
开封府尹是个极其重要的职位,换算到今天大概相当于最高法院。洪中爬到这里,算是在司法系统里位极人臣了。但是他却早已兴奋不起来。
这里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根本没人上门。正因为级别太高,老百姓那点破事不够级别来找他打官司。朝廷倒是有点够级别的纠纷,但是人家不会找他。人家都是关着门斗完了,再把失败者往这里一扔,然后给个稿子让他照着念念。
这点事最多忙活三天。
但是三年也不一定能赶上一回。
洪中上任四年,打了四年的麻将,觉得自己都快老年痴呆了。有时候他会信步走到紧闭的大门口,偷偷从门缝里往外看,看到有愁眉苦脸的草民在门外逡巡,就兴奋不已,恨不得冲出去揪住他拉进来升堂断案。手里拿个原子弹没处扔,换了谁都会憋得难受。
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
大约午时,外面忽然有一阵响动。
衙役来报告说,有案子!高俅高殿帅的案子!
30
殿帅府里,高俅正在大发雷霆。
他先打了高衙内一顿。由于早年在街上摆摊时被禁军打了一棍子,他的植物神经系统有点后遗症,下手不知轻重,高衙内被打掉了一颗牙。接下来他又用老东京特有的开封腔把老都管骂了个狗血喷头:日你娘的老猪狗!让你去低调处理你个鳖孙就处理出这么一个结果?!让那林冲带刀进了殿帅府也不告诉俺一声?!俺要是不留神上个厕所迎头碰见那厮出了事你负责?!日!还不如在俺身上挂个横幅免费刺杀,刺中有奖呢!!!
老都管磕头如捣蒜。
高俅发泄完了,坐下直喘粗气。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正事,那就是林冲这人怎么处理。有一点是定了,他要弄死林冲。既然得罪了人,那么就得罪到底,否则留个对你咬牙痛恨的人在世上就是跟自己后半生的安全过不去。但怎么弄死,却让他大费思量。原因无他,林冲是禁军教头。
高俅判不了死刑,不管他任职的殿前司也好,侍卫亲军马军司、军步军司也好,都没有处死禁军的权力,最多判流放。(恭惟祖宗深得治军之法, 设三卫管军之官, 付以流配之权, 自非死刑, 不付有司按覆。长编卷430, 元四年七月丁酉条。)大宋律法明文规定,禁军要判死刑,须交开封府处理。
这问题就来了。
高俅跟开封府不对付。
上次中书省春节茶话会时打麻将,洪府尹单枪匹马,搓得兵部溃不成军,赢了几万贯,光是赢高俅就赢了一万贯。按理说这种级别的人,行事都是高来高去,就是玩牌也会顾忌对方的身份和面子。比如说六品一定给五品点炮;比如三品不胡四品自摸八回也不敢胡;再比如桌面上有四个八柄,一品偏要听八柄,那么二品偷牌也要打给他,等等。这样看来,洪中的行为简直是对高俅赤裸裸的蔑视。等于公开向众人宣布,你高俅算个蛋。
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挺奇怪的。但是高俅明白原委。虽然他级别比洪中高,圣眷比洪中浓,但是他不敢把洪中怎么样。在北宋混官场,什么最重要?当然是后台。高俅的后台是皇帝,看起来没有比他更大的了。但是后台顾名思义,属于建筑,而不是一根独木——高俅除了皇帝,谁也没有。这就比较要命。
朝中其他同僚背后都是一个集团。即使是新人,也会以科举同年为谊。高级官僚更是不得了。蔡京门生故吏遍天下,童贯的势力在西军盘根错节。高俅没有在基层当官的历练,老部下半个没有,搞裙带关系搞不了。
朝中也有以籍贯划分的小圈子,比如说以前的洛党和蜀党,还有现在梁师成公公搞的权倾天下的东京帮。高俅去那里混行不行呢?也不行。高俅是东京人没错,但是这也成了他的劣势——大家都是在东京长大的,你当年那点底子,人家一打听就知道得门清——小小一个胡同串子,体工大队(当时叫圆社)退下来的无业人员,还蹲过监狱,我接纳你?丢不起那人啊!
高俅孤身一人,招惹别人就等于拿脑袋往豪猪身上撞。
更可气的是,这些人不光不给面子,还处处排挤他。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上层的一个小动作,比如说没拿正眼瞧你,传出去下面就会认为这是一种信号,内容无非是:他不行!要混跟我混!因此,假如这个案子移交开封府,这姓洪的孙子作为梁师成的铁杆,不但不会照自己的意思办,弄不好还会当成个立功的机会,把自己恶心一顿。
想到这里,高俅重重地哼了一声。
 
当然了,小小一个林冲,还难不倒位高权重的高殿帅。他很快就想起,要判禁军官兵死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殿决,上奏皇上。
但是兴奋了不到一秒,他又觉得这根本不可行。上奏,就必须当庭把林冲行刺的事公之于众。大庆殿那是什么地方?表面上看,是大早朝举行的御殿,是大宋最神圣的地方。但是在高俅看来,此地与阎王殿差别有限。
太尼玛凶险了!此时想起,高俅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每天早上到了殿门口,高俅看到的不是数百同僚,而是数百条狼。大家都带着戒备而挑衅的眼光,互相打量。
高级朝臣用头狼一般的眼神盯着自己,分明在说:老子的地盘哦!不要走错哦!老子刚撒尿画的圈,不要看不见哦!
中层大臣的眼神就像头狼的打手,恨不得把心里话狂吠出来:不要惹我哦!我老大在那边哦!他让我咬谁我咬谁,让咬几口咬几口!
就连底层芝麻绿豆的小官也不是易与之辈。六七品的御史、谏官,个个眼里放着鬣狗似的光芒,手里拿着小本子,性饥渴一样瞅着自己,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快犯错误!快犯错误!我要参你哦!你不是有圣眷吗?看我参完你还剩多少……
不管冬夏,高俅上朝时总是穿的很多。因为早朝对他来说就像是孤身穿过狼群,背后总是一阵阵发凉。
这种时候,他总会悲哀地发现,皇帝,原来是最靠不住的后台。
不难想象,假如这次把林冲的事提交圣断,就等于把自己的手机号发布在SM论坛里,除非你真的喜欢挨揍,否则得不偿失。
你自己的属下行刺你?
高俅仿佛看到了谏官们的淫笑。
最起码也是御下无方。
要是高衙内调戏民女的事再被挖出来,自己恐怕都没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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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刺配就刺配吧,高求长叹一声,刺配他去沙门岛。那个地方,反正没人能活着出来……”
这里需要补充两句。据《宋史刑法志》记载,宋代的流配由重到轻分几个等级:配隶,重者,沙门岛砦;其次,岭表;其次,三千里至邻州;其次,羁管;其次,迁乡。刺配沙门岛是最严厉的一级。四周都是茫茫大海,逃也逃不出来。更可怕的是,岛上上千囚徒,朝廷只提供几百人的口粮,这导致狱方经常开展反浪费,省口粮活动,把几十成百的囚犯用麻袋一装,扔进大海。可以说,把林冲刺配到那里,跟死刑没什么区别。
但是高俅马上又发现这个方案也有难度。刺配沙门岛,不是他殿前司能单独决定的。林冲再怎么说也是有编制的基层干部,需要三司会审,然后报奏枢密院批准。
枢密院有谁呢?童贯。
众所周知,高俅跟童贯不对付。
 
这事说来不好理解。按理说童贯资格老,又有西军撑腰,在军界的地位可以说是稳如磐石,完全没必要跟高俅这种小字辈较劲。但是高俅发现童贯也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自己。
他怕的是自己的上升速度太快了!
他怕自己这个后起之秀分他兵权,甚至有朝一日取代他!
证据就是他当年去西北前线镀金的时候,童贯总是想尽办法给他小鞋穿,把他安排在老营整理后勤文书。几个月下来,半次指挥行动也没参与过,自然那也就没有功绩。事后粮草帐目对不上,还吓出了一身冷汗。
想到这里,高俅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这些年我对他毕恭毕敬,我的诚意他应该能看出来吧……
不过他马上就暗骂自己幼稚:我为什么要搞林冲?还不是因为他有理由恨我?什么叫大政治家的胸怀?那就是心里永远要装着所有有理由恨自己的人!因为他们是隐患!童贯他怎么可能跟我尽弃前嫌?!
于是高俅也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方案。
 
算了,高俅不停按摩着太阳穴,干脆,我自己判他个刺配三千里得了,这点破事,不值得大费周折……”
然而仔细一想,他却发现这竟然也不行。殿前司自己宣判没问题,但是案子卷宗有要存在兵部,年底交蔡京审阅。
而自己跟蔡京也不对付。
可笑的是这次倒不是因为蔡京看不起自己,而是恰恰相反。
 
高俅的殿前司除了练兵,还管京城治安。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个很重要的部门,平时没多少事,但是关键时刻能办很大的事。因此蔡京一直试图在拉拢高俅。拉拢他干什么呢?一起控制东京,搞掉梁师成的东京帮!
这个暗示让高俅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他多么敬重梁师成,而是两边的势力都太大了,看不出谁会赢。这种级别的较量,一旦站错队,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高俅一直敷衍着,没敢答应。
不难想象,这事落在蔡京手里,他肯定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但是,他那种地位的人,不找你麻烦,就是莫大的恩惠,就等于你欠了天大的人情!
就是要是为了这点小事就被人拿住,实在不值。
最后高俅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不提行刺了!就说他携带兵刃进入禁地,扔给开封府,爱怎么判怎么判吧!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高俅却依然落寞地坐在那里。他在消化一个刚才思考过程中得出的结论。这个道理他其实早就明白,但是每次想起来,却骗自己这是刚悟出来的:
在大宋,想在官场做大,就要做植物人——要像一棵树,上面要有大人物当枝叶罩着,下面要有自己的人做根。
自己这种凭着抱着新君大腿上来的直升机干部,上面的枝叶靠不住,下面没有根基,连个盆景都不算!
正午的阳光照在几案上,一只蚂蚁从文书上爬过。高俅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流落街头时,命运也就像这个虫子一样,有点权势的人随随便便伸出一个指头,就能让自己粉身碎骨。
按理说有这样经历的人应该对林冲有点同情心。但是在那个扭曲的年代,人的思维方式也很奇特。高俅只是庆幸自己终于拥有了让别人毁灭的能力。
陡然之间,他又愤怒起来。他的脑子被一种想法所控制,那就是不!我跟当年不同了!
他再次下定决心,决不能善罢甘休。
高俅伸出手去碾死了那只蚂蚁,然后说,杀掉!
 
五 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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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在大牢里呆了没多久就被提出来刺配沧州。听到这个判决,他心里略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有机会风风光光地被押赴刑场,在万人瞩目中高声喝骂,在血光飞溅中身首异处,脑袋一滚好几丈远——那样的死真是比这样活着痛快多了。妻子离他而去,家没了。朋友出卖了他,前途没了。被刺配充军,房子自然也没了。更不用提父亲听说了会怎么想。林冲被刺字时脸上的肌肉压根没反应,因为他的脑子在忙着思考一个哲学问题:我究竟还活着干什么?
后来他冷静下来,开始瞎琢磨。他觉得高俅费这么大的事,初衷肯定是要把自己弄死。但是自己偏偏没死——难道是妻子跟高俅做了什么交易?想到这里,他就有一种想打自己耳光的冲动,但由于带着木枷,总也打不着。
其实,林冲这些胡思乱想完全是庸人自扰:他以己度人,严重低估了领导的水平。领导之所以是领导,自有他跟常人不同的地方。第一个不同点就是立场坚定,大方向不动摇,绝无可能跟你做这种讨价还价式的交易。斯大林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老人家每次光临内务部的审讯室,都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他提条件,企图做口供换性命的肮脏交易。斯大林同志的处理方式从无二致:先给我口供,再给我性命。我想说的是,一次两次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坚持这样,这就是水平问题了。当然,到了他那个境界,如果不在领导后面加个字,一般不会有人看出他是人。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林冲的案子被移交给开封府,同时被移交的还有陆谦等人的证词,以及200多公斤的证物——据说是林冲随身携带的凶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外加两个火药包,堆在地上有一米多高。
铁证如山!望府尹大人尽快明正典刑。老都管给府尹带了个话。
高俅?给我带话?后堂里,洪府尹哈哈大笑,他是不是当年的腿伤转移了,脑残了?
砍头?哎呀太麻烦了,还要等秋后,高大人安全要紧啊!我看立刻刺配沧州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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