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尽管有柴皇城的极力反对,林冲还是在柴进庄园里住下了,并且享受到了贵宾的待遇。
柴进陪他吃了几次饭,有空就带他在庄园参观。
“这匹马,是辽国进口的……”
“绝世良驹啊。”林冲赶紧恭维道。
柴进却摇了摇头。
“也不是很理想,它的时速啊,有这个这个,多少来着,反正数据是不错,但是我上次啊,想去沧州,上去眼一闭,一睁,诶,到大名了。我一看过了,掉头,再一闭眼,一睁眼,我靠,又回来了。我说这不行,这玩意怎么跟地铁似的,就跑两头,中间不停?回来我就让人订了一匹新的……”
“这一匹,是大食马。”柴进又带着林冲走到相邻的马厩,“你看这额头,多宽,这嘴,多尖,这毛色,多白。这马聪明啊,我上次骑着他去东京,上马一闭眼,他自己走到陈桥了。你说这玩意多智能?我都忘了进京要先参拜先皇,它还记得!”
“不同凡响,不同凡响。”林冲强笑着。
“不过啊,这马也不是十全十美,你看这腿,多细,多直,我当时一看就觉得有问题——跑断了怎么办?配件不好换啊,大食离这里得有十好几里吧?我说这么着吧,再订二十匹,预备着。反正也不贵,大食人还是很厚道的,每匹才三千贯不到……”
柴进一指,林冲才发现,剩下几十个马厩里,全是一模一样的白马。
他的汗当时就下来了。
随便拿出一匹,就能买下东京那座令他呕心沥血疲于奔命却还是供不起的房子。
柴进还向林冲展示了自己的书画收藏。
“这几幅字,你在别处见不到,这个是苏轼!这个是黄庭坚!这个是米芾!这个是我……我经常练书法,这是我祖宗传下来的家风。怎么样,看不出来吧,虽说我自成一家,但是跟名家还是有这个这个,一定的传承的……”
林冲鼓足了勇气,也没说出一句恭维的话。
他一直以为柴进还收藏了苏轼小时候的简笔画。
这种炫富行为一再重复,林冲的心情也一再改变。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开了眼界,不枉此生。
后来他得知了这些玩物的价钱,又开始有些不平:你柴进论文的也好武的也好,哪一点能比得上我?怎么咱们就天差地别?就因为你投胎投得好?
不过后来林冲又把这种不平转化成了正能量:柴进这种能耐的人,还能享尽荣华富贵,可见后台有多硬!我一定要留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下!这等荣华富贵,我混好了能有百分之一,我就满足了!
林冲分析了一下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劣势明摆着:柴皇城对自己不满,自己得罪的高俅来头太大;
自己没有白道的背景,也没混过黑道,导致什么名气都没有。
但是优势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
武功高就是一个。
林冲本来以为柴家世代招贤纳士,应该卧虎藏龙才对。
但是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这里大部分人水平都不怎么样。
比如说,这里的门客都对一个姓洪的教头很是崇拜,说他的武功柴家第一。
但是在林冲看来,此人走起路来下盘轻浮,一看就知道是三脚猫的功夫。
他的血开始慢慢沸腾起来。
林冲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胜过这个洪教头。
只要做到这一点,不难在柴家扬名立万,留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
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作为一个练武之人,找人比武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林冲却偏偏不能如愿。
首先柴家大院没有一个切磋的氛围。
这里的门客虽然都自称江湖人士,但是一个个学富五车,谈论的话题十分高端:
听说柴大官人又要去参加跑马比赛了,谁下注?
我下一匹!
我下三匹!
绝对五匹!
一开始林冲以为他们是在赌输赢几个马头的距离,后来才知道是在赌柴进压废几匹马。
话都听不懂,自然没法言语挑衅。
那么直接肢体冲突呢?
林冲当然也想到了,但是脸皮不够厚,直接上去给人一拳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再说那洪教头看起来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五,两鬓斑白,干了这事弄不好会引起众怒,反而在这混不下去。
几经思索,他觉得趁吃饭的时候撞他一下,然后拖着不道歉,看起来比较自然。
可是经过实践检验,这也不符合柴家大院的院情。
这里的人可能不识字,但是都识数。
一想到饭菜都是免费的,一个个比猪还能糟蹋。
“没事没事,这红烧肉油水不足,我早想倒了它,但是怕掌勺大师傅不高兴,你看,兄弟你这一撞,真帮了我大忙了!走,我再打两份,咱们一起吃!”
一来二去,林冲还跟姓洪的有了交情。
“刺配啊?犯什么事了?”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洪教头问。
林冲把事情大体一说,洪教头频频点头。
“女人啊,就是坏事!你说你这么好的功夫,要是没老婆,不在东京过得好好的?现在倒好,混得跟我一样……”
“您是……”林冲这才注意到,洪教头额头上也有个金印。
“我跟你可不一样,”洪教头说,“我是当年在大街上超了蔡京家衙内的车……”
不过正是因为跟洪教头的攀谈,林冲终于找到了机会。
每年腊八,柴大官人都要举行宴会,咱们这些做门客的到时候就得忙。端茶倒水,烧火做菜,咱们会武的,还要上场献技。烦死个人……
洪教头这番话,让林冲精神大振。
他自以为找到了一个能出人头地又不得罪人的办法。
说实在的,林冲并不知道腊八这个节到底有什么讲头。
以前在老家,这一天家里也不过煮点粥,里边有点粗粮有点细粮,大家将就着一喝。
因此他完全没有想到柴府那天会那么大张旗鼓地庆祝。
大院里到处张灯结彩,连数都用绸缎缠得七彩缤纷,看得林冲眼都花了。
当然算了一下这些玩意大概多少钱之后,他的心又开始有些承受不了:妈的当年分我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我们两口子也不至于沦落到摆摊的地步。不摆摊,就遇不上高衙内,遇不上高衙内,就……
不过这种痛楚马上就像马刺一样把他刺得振奋起来。
今晚,我一定要扬名立万!飞黄腾达!
“下一个节目,五郎八卦棍!表演者,洪教头!”
一片稀疏的掌声中,洪教头拖着哨棒上场了。
他咳嗽了两声,做了个四方揖,然后半死不活地演练了一套棍法。
说半死不活,是因为他舞得全是华而不实的招数,跟人打起来除了半死不活没有别的下场。
不过正是因为华而不实,他的表演很有观赏性,令人眼花缭乱,赢得了一片掌声,包括柴进在内。
洪教头好不容易舞完了,喘息了一会儿,问道:“可有同道赐教老朽?”
这句话是他每年都要问的,虽说每次都是白问。
一来因为这本来就是表演赛,没人逼着谁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另外姓洪的可是柴进的挂名师父,没有哪个白痴会蠢到去跟他较量。
但是今年不同了。
林冲跳到圈子中央:“小可来领教一下洪教头的棍法!”
41
一个时辰以后,林冲在自己房里呆若木鸡。
他的眼前摆着三个盘子,一个盛着米,一个盛着肉,一个盛着几吊钱。
那是他击败洪教头之后柴进命人送给他的。
就像他事先预想的一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得洪教头弃棍认输。
他没想到的是,他胜了之后,柴皇城立刻送给他盘缠。
“为什么啊!”林冲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堪。
“还没睡啊……”忽然有人走了进来。
抬头看时,居然是柴皇城,林冲起身赶紧施礼。
“柴大官人说你这人本事不错,不能薄待,让我再送你一锭银子……”柴皇城好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看得林冲心头火起,脸色铁青,“不过,出去后别乱嚼舌头,堕了我柴家求贤若渴的威名……”
“求贤若渴……”林冲实在是转不过弯来,不由得冷笑着轻声一声。
“哟,还不服?!”柴皇城听到这话,登时转身回来,“来来来,坐下,我跟你说道说道——知道为什么你赢了,却要被赶走吗?”
林冲的猜想被坐实,心里一股气顶了上来,再也不掩饰情绪:“不知道!”
“自作自受!”柴皇城把脸一板,换上了训孙子的口气,“你想一下,你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林冲被问愣了。
跟虱子多了不嫌咬一个道理,一个人倒霉多了,的确容易忘了总结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高衙内……”想了半天,他才说出这么几个字。
“高衙内是招惹你了,可是人家也招惹过七百多个东京良民,怎么就你被办到这么惨呢?归根到底,是你处理方法不对。
你怎么想的,我知道。
高衙内能打吗?不能打,你没打。
洪教头能打吗?能打,你打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处理没问题?”
林冲点了点头。
柴皇城哈哈大笑:“什么叫处理?处理就是把事情摆平。这是个只看结果,不讲动机和道理的事。
咱们来看一下结果:
高衙内能打吗?不能打,你没打,但是把人得罪了。
洪教头能打吗?能打,你打了,但是还是把人得罪了。
所以归根到底,问题不是出在打不打上,是出在你这个人身上!
你啊,就是自作聪明!”
林冲听得一头雾水,表示不明白。
柴皇城对他的悟性十分失望,说了句“自个慢慢想去吧”,背着手走了出去。
“林冲,你他妈给我出来!”没多久,又一个人闯了进来。
那是洪教头。
林冲本来对这人还有点愧疚,不过考虑到自己心情不好,他拿不准自己待会会不会失控再揍他一顿。
好在洪教头掷地有声的话语打消了他的念头。
“你他妈傻啊?你想留下你跟我说啊!你说了我一句话的事!你跟我打什么打?!”
“你说什么?!”林冲瞠目结舌。
“我武功是差,可你不想想,柴家这么多人,都是瞎子,就你一个明眼人?他们不知道我武功差?还要让柴进拜我做师父?告诉你吧,我是皇城司密探,专门监视柴进的!”
林冲顿时觉得两腿发软。
大宋子民都知道,跟皇城司比起来,高俅简直像hello kitty 一样无害。
他下意识地寻找可以防身的东西,因为他觉得对方这么高声公开自己身份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
“别瞎琢磨了,你这个人啊,就是他妈乱动脑子!你以为柴进真傻吗?他那是装的!他们柴家男丁历代都想复辟!皇帝也不傻,他知道柴家人可能心有异,所以派我来!你以为这事柴家不知道?都知道,我也知道他们知道,所以他们拿我当菩萨供着,怕我打小报告,我呢,也不为难他们,每年报上几桩什么穷奢极侈啊,腐化浪费啊之类的事,皆大欢喜!没想到神仙般的日子被你这个小逼崽子给搅了!”洪教头看来是真的痛心,一边说话一边跺脚。
“洪……洪教头,不,洪探员,我可以去找柴进解释……咱们再比一场……”林冲满头大汗。
“晚了!”洪教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个真傻子,扼腕叹息,“你以为我的上司傻吗?他们不傻,知道我可能跟柴家搞交易,所以肯定派了另外一个人监视我,而且那个人是谁,我都不知道!你以为那个人傻吗?他不傻,他肯定看出我在这里过得比单位舒服一千倍!他想取代我!我比武失败,就是伪装失败!他肯定报上去了!接下来我就要被召回去当我的八品使臣,那孙子继续在这爽!唉,算来算去,就你一个人傻!”
林冲扑通一声呆坐在床上,瞠目结舌。
洪教头看了他几眼,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不过他半路又折了回来,跟林冲说了最后一句话。
“林冲,你好好服刑吧,出来了也别再想回到官场里混,你不是那块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