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龟龙第三十四回

麟凤龟龙        第三十四回
 
        直到后半夜,那海蟾才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但依然爬不起来,只能勉强左右移动着脑袋。阿易初始还恐他恢复过来,又要图谋自己,不自觉地便朝反方向躲。但过了好一会,却见那海蟾似是无意自己,只奋力一次次望向那些红绿之物,而且每望一次,便泪意大盛,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无论其怎么努力,想要爬过去,始终都爬不动。
 
        阿易呆呆望着那海蟾,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对他的恐惧之意已大大消减,取而代之的,更多则是同病相怜之感。良久,阿易终还是无法可想,只能听天由命,只得叹了口气,就要睡去。
 
        忽听一个奇特的声音从旁叹息道:“蟾大姐,你又何必呢?我们这是劫数,逃不了的。听天由命吧。”回头看时,却是一只从来都只冷眼旁观、 从未说过话的海马。
 
        阿易心下奇怪:“蟾大婶?在哪里?我怎么只看见一只大海蟾?”念未转完,已听那海蟾微弱的声音应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死则死矣,可我这些未出世的孩子们,眼看就要出生了,却连海中明月都无缘一见。我心中实在痛极啊。”那海马叹息道:“世上之事,总是劫数。我们有,他们也有,谁能逃得脱?事已至此,谁也无能为力。他们不能出生,或许也少了日后被妖龙吞噬之苦。”那海蟾凄然道:“可我实在是舍不得啊,舍不得啊。”
 
        阿易奇道:“你是母的?”那海蟾忽地掉过头来,对他恶狠狠地怒视,简直恨不得要吃了他。那海马劝道:“蟾大婶,你别多心,他也不是有心要讽刺你。你看,他虽然长得大,但却还是个小孩子的样子。要不然,哪会那么轻易便上你当?”那海蟾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却又望见那些散落在地的红绿之物,泪光莹然。
 
        那海马轻轻道:“小朋友,这位蟾大婶生生世世被人嫌弃丑陋,对此话多有敏感,你莫介意。”阿易一听,顿时大起同病相怜之感:“您放心,我也是被人嫌弃惯了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只是实在看不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海马道:“你年纪小,不懂这些,也是难怪。你仔细看看,那些地上散落之物,是不是有一些似有微微颤动之意?”
 
        阿易低头细看,果见散落之物中,有一些极细小的圆圆扁扁的东西,里面还隐隐有灵动之意。那海马道:“海蟾之属,最是母子情深。蟾大婶总是把还没破卵出生的孩子们,埋在背上的皮肤里,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们,不管别人怎么鄙视怎么说难看也不管。如今,这些孩子散落一地,只怕一会便干透,活不过几个时辰了。”
 
        阿易见那海蟾背上坑坑洼洼、似藏有许多卵泡之类的样子,再看海蟾那一次次望过去、悲痛欲绝的目光,心下已信了大半:“这等目光,只有奶奶在我们受伤时才有过的。看来,这确实是位大婶。”他默然看了一会,忽然心头一动,奋力爬向四周,每遇一卵,便叼入口中。那海蟾怒道:“你在干什么?”见他依然不停,嘶声哭道:“你要报复,来咬我杀我,莫动我的孩子!我跟你拼了!”话未说完,却见阿易已将口中诸卵轻轻送入船外海水之中,复又回来,再叼再放。不多时,已将自己所能够着范围内的诸卵,都送入了海中。
 
        那海蟾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阿易送完诸卵,忽又跃入海马桶中。海马惊道:“你干什么?”却见阿易已然蹲踞桶边,吸水喷水,水箭所指,远处那些散落之卵也全数被冲入海中。那海蟾大喜过望,忽觉一股水箭直冲自己之背,一呆之下,立刻醒悟:“是这小子要帮我,把背上的卵也冲下去。”当下海蟾使出浑身力气,奋力配合,任凭冲击,屹立不动。一起忙乎半夜,直到天色将晓,所有蟾卵终于入水。那海蟾泪光莹然,几度想要道谢,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休息一气,那海马遥望天色,微微叹息:“小朋友,好样的。没想到我们虽死期在即,这些小娃娃,却终于还是有了一线生机。”又道:“你我虽然天南海北,如今却要同死在这几日,也算是一种缘份。今夜海月隐现,乃是良辰美景。我等既已无可逃生,何不放开这些世俗之事,舒缓心怀,死前了却心愿,纵情一乐?”
 
        阿易想起自己一路艰辛,却终还是难逃一死,心下默然,道:“我也没有什么心愿。族中长老和朋友们照看过我的童年,爷爷奶奶养育了我一场,兄弟姐妹们都跟我要好。我只想,在我死的时候,能把头朝向故乡,心头念着他们,却又不知故乡是何方。”
 
        那海马见他情义真切,也甚感动。但他平日多在海底活动,少现海面,相比日月星辰,更懂的只是海流潮汐之属,如今自是半点派不上用场,只能望洋兴叹。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那海马索性也不再想了,只是呆呆望着天际一抹红霞,道:“昨日既已见了海市蜃楼,那便离真正的海市不远了。到了那里,人流汹涌,买卖繁多,你我也就都只能听天由命了。趁此之时,我们彼此道一声好,来生再见罢。”
 
        待近日中时分,前方果然人声鼎沸起来,然而在阿易等听来,却都是深深的恐惧。不多时,船已抵达,诸商贩随船就市,就地摆摊叫卖。那些精壮汉子也都一扫海上萎靡不振的样子,个个精神百倍起来,纷纷跃入海中,寻找珊瑚、珍珠、海参、鲍鱼之属去了。阿易等无不心怀忐忑,每当船上来一群人要买要看,心头便一阵打鼓,希望不要将自己买走。
 
        不一会,又有一伙商贩看货。一名商贩左看右看,终于还是看到了阿易,问道:“这个卖不卖?”那船商笑道:“卖,卖!这蜃龙集上,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只要有好价钱,别说这个,连船都能卖给你。”那商贩转头向同伴道:“闻说中原有人荒淫无道,这个要是能卖到那里合药,或许有些赚头。”
 
        阿易一听,大惊失色:“我就是那里逃出来的啊,千万不要把我卖回到哪里去啊!”要知那里不光有人,还有众多觊觎金蟾珠的水族,就算人类要养他作宠物,那些水族也绝不会留他性命。只可惜他虽能听懂人言,人却听不懂他的话;他越是怕什么,就偏偏能来什么。不多时,买卖双方已谈好价钱。那看货商人抓住丝线,便要取走阿易。海蟾和海马等都知无可挽回,泪意莹然之余,只能暗暗叹息。
 
        正在这时,忽然海面浪花大涌,群声鼎沸,都叫道:“好大蚌!好大蚌!”众人都涌向船边,果见一群精壮汉子,奋力抬起一个足有间房那么大的巨蚌,正在奋力往船上扛。船商们个个喜道:“这么大的蚌,若有珍珠,必不在少数。我们可发财了!”
 
        数十人合力之下,那物终于被抬上甲板,只见其壳大得吓人,边缘严丝合缝,半点看不见内部所在。但众商都是久行海上的老手,此时人人都已看出,此为一巨大的珍珠蚌,所蓄必丰。因此,众人眼中已完全看不见那层黑壳,所能看见的,全是里面金光灿灿、动人心魄的珠宝钱财。
 
        激动稍平,便有一壮汉举起一巨锤,奋力砸去。然而那巨蚌之壳非同小可,全然无半点损伤,反是那壮汉虎口震裂,鲜血直流。一船商招呼喊唤,不多时又有一群壮汉,取了一柄更大的巨锤,借助机括,复又砸去。但那巨蚌之壳不但未碎,反而将捶反弹回来,不但机括毁坏,更还伤了好几人。众人嘬舌之余,对这巨蚌更是崇拜万分,甚至都已有人开始喊价了。
 
        又过一气,一人从集上取来一柄极薄的刃齿,乃是此海市上最好的开蚌利器,到处找缝隙,想要插入。但那蚌实在闭合太密,怎么也找不到切入点。纷纷议论中,一名汉子取来一块锉石,几名壮汉齐齐用力,想要磨平一处壳边,便可将刃插入。但那巨蚌之壳极是坚硬,众人磨了个把时辰,才只磨去了一点点;要再磨到刃能插入的地步,只怕少说还要有两三个时辰。
 
        众人渐感不耐,已有些骚动。那船商怕人气散去,正在着急,那巨蚌不知怎地,竟忽然张开了一条极细微的缝隙。众人欣喜声中,急忙将刃齿刺入,直没至柄,正要搅动,那巨蚌之壳忽然一合。千百人惊呼声中,啪的一声,整个刃齿已立被夹断,刃身全数失落在内。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法可想。那名看货商贩见此事一时难成,便招呼同伴,要先行上岸,看别家货去。阿易见他又朝自己走过来,吓得到处乱藏。
 
        船商见众人将散,心头恨极,发狠道:“快,生火,生火!我就不信烤不熟这老蚌!”一名同伴道:“烤不得啊,一烤珍珠就全完了,就算不完,成色也必大减。”那船商怒道:“那你要怎样?难道就等他干死?那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吵闹间,忽又是一阵鼓噪,原来那老蚌居然又把壳张开了些,而且这次张开之缝比上次还大了不少,以至于那断在里面的半截刃身都清晰可见。众人欢呼声中,便有人要伸手去拿,但又立刻停手,似是依然对那蚌壳之威心有余悸。众人喧闹中,两名壮汉取来一柄厚重得多的铁力木杠,奋力探入。正当众人欢呼时,那巨蚌忽又将壳一合,那似能横扫一切、无坚不摧的铁力木杠,登时又被折断,脆弱得简直就象是一截朽枝。
 
        众人惊呼声后,场面一时间静了下来。那巨蚌便如示威一般,居然又将蚌壳张开,而且这次张得更大,甚至露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珍珠,甚至有一些还奇形怪状、尚未成型的杂物,光彩极是诱人。但这时已无人敢去尝试,只在怯怯私语。
 
        阿易被那老蚌之威所摄,正在感叹,忽听那海马笑道:“他奶奶的,这老蚌真长我等志气!这些人这样贪心珍珠珊瑚,何不将头伸入,让老蚌夹断,从此变成一个人头珍珠?”阿易奇道:“人头能长成珍珠?”那海马笑道:“任何东西,只要进入了珍珠贝,假以时日,都能变成珍珠。你看,那些半埋着的椰子阿火龙果啊龙虾钳子啊之类的,是不是已开始有些珍珠的毫光?等时间久了,他们都会变成大珍珠的。”
 
        阿易细看过去,果见那巨蚌肉内,颇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杂乱诸物。这些东西仿佛是不小心掉入了此巨蚌体内,日子久了,外面渐有一层层越来越厚、能散发豪光的东西包裹。那龙虾断钳已被包得快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很象一颗大珍珠了。但那些更大的东西,如那些形似椰子、火龙果的东西,无论形状、豪光,都与珍珠还差的远,看来还需不少时日。
 
        阿易正在惊叹,忽觉身体一晃,已被提了起来,乃是那些看货商人失去了耐心,想要先去看看别的货。阿易知一旦被他们带走,必然凶多吉少,拼命挣扎,情急之下,狠狠咬中了一人手指。那人吃痛,急忙甩开,一把抽出一柄小刀,怒骂道:“格老子,居然敢咬我?我先杀了你,配了药再送去!不就是打个八折么?”
 
        海马和海蟾惊呼声中,那人伸手捞住丝线,就要往回拉。情势危急之下,阿易实已无法可想,干脆把心一横,一头跃入那巨蚌壳内,死命深钻。那巨蚌冷不防被他钻入,大受刺激,立刻合上蚌壳,丝线登时被夹断。
 
        阿易乃是活物,害怕之下,依然在那巨蚌肉内拼命朝里钻。那巨蚌吃痛之下,忽然一股不知哪来的水箭发出,直冲阿易,同时蚌壳又突的打开,便要将阿易冲出壳外。阿易大惧,极力抓向周围能抓得住的东西。但蚌肉、珍珠皆圆滑,椰子、石子等也无可着手,只死死抓住了那形似火龙果之物的几条边荚。阿易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抱住不放。那巨蚌见他居然找到了借力之处,顿时更急,又是一股水箭从蚌肉深处喷了出来。阿易极力避开,奋力转至火龙果后侧,才终于借火龙果挡住了水箭之势。
 
        正在这时,一片鼓噪声中,忽然热烫逼人。原来那看货商贩老羞成怒,居然趁机扔了一把火进来。惊叫声中,那蚌急忙又是一股水箭冲出,总算击灭了那火把,闭上壳体。但火把个大,火虽熄灭,火星尤在,依然烫得那老蚌浑身颤抖,不得不又把壳张开。但那火把重大,又近死角,水箭一时冲不出去,依然嵌在其内。外面众人似也发现了此奇效,哄笑中,又有数人将火把点燃,就要扔将过来。
 
        阿易恐那大蚌水箭顺带将自己冲出,正死死抱住那火龙果,忽似听到一个声音:“快将那火把推出去!”阿易一惊,但马上知道这必是大蚌在求自己。此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得细想是不是这大蚌在骗自己,急忙又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将那火把推出。外面诸人呼喝声中,几只火把又被扔了过来。那巨蚌急忙闭壳,总算将众火把挡在外面。
 
        阿易刚刚才喘了口气,外面磨声又起,显是那些人已重拾磨壳的笨办法。此法虽然极慢,却是真正的威胁。若是那些人坚持不懈,巨蚌终无可抵挡,这可如何是好?
 
        阿易和巨蚌都急如火烧。阿易忽然心头一动,急道:“快打开壳,我扔些明珠出去!”那巨蚌也醒悟过来,虽极度不舍,但情势如此,实在情非得已,只得同意。当下蚌壳微张,阿易一把明珠出去,散得众人头上、船上、海上到处都是。
 
        这蚌巨大,珍珠乃是上品,众人早已眼红,但碍于被船商先行发现,无可争夺。可现在里面的明珠自己散了出来,掉落头上海上,那便谁先抢到就是谁的,焉能不抢?众人哄抢中,果然扔下打磨的活,任凭那船商怒骂揪打,也无可收拾。
 
        阿易和大蚌终于暂时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愁容满面:明珠再多,再难打捞,也终有扫清的时候。自己等在这里无可脱逃,终还是难逃毒手。这可如何是好?
 
        那大蚌似是下了决心,忽对阿易求道:“你欠我一条命,帮我个忙如何?”阿易本想说:“我也救了你一命,哪里还欠你?”但耳听蚌声苦楚,心下不忍,只好点了点头,道:“没问题。可现在我也自身难保,如何能帮你?”那巨蚌咬牙道:“我是活不了了。我的这些还没成型的孩子,望你帮我将他们推入海中,设或有万一的希望,能被其他蚌壳继续哺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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