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龟龙 第二十六回



阿毛这才放下了心,回想起那猛禽,只觉其极显威猛,不但身体硕大,而且灰黑翅毛掩映下,身子下侧似还有些毛羽呈现灰黑色小横斑,心下寻思:“这是什么鹰?这么厉害!想我在彩谷时,羽族中便已罕逢敌手,今日居然如此狼狈。嗯,以后可得小心,再也不能在显眼处休息。”当下拖着身体,勉强找了一处枝叶掩映处,慢慢舔舐各处伤口,幸喜都还只是些皮肉伤。

待到次日,精神略复,便要采些野鼠浆果之类充饥。这次他吸取教训,小心翼翼观察天空和四周,待到确信安全,才敢慢慢出来。原野上鼠兔甚多,阿毛不一会便捉到一只,正要开始大快朵颐,忽见不远处野兔疯跑,顿觉不妙。正惊疑间,一声鹰鸣震天轰下,竟是一只极大的猛禽正飞速疾冲而下。阿毛大惊,知这只比昨天的那只还大许多,急忙四处寻地躲藏。不料鼠兔之类在草原上虽不是他的对手,可在逃命躲藏上面,却比他不知强了几条街,眨眼间便已各自找到洞穴,藏了个干干净净。那老鹰疾扑而下,明明白白,直取阿毛。

阿毛急得无法,眼见情势危急,忽然猛力将自己擒获的野鼠掷向那鹰,转身飞逃。然而那鹰完全不理,只用利爪微一横扫,便将野鼠拨开。阿毛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处已被利爪毫不费力抓起,爪钩直透要害。剧痛铺天盖地传来,阿毛眼中脑中皆金星乱舞,几令全身都抽搐起来。那巨鹰毫不放松,两爪将阿毛抓得动弹不得,舒了舒嘴,便要朝阿毛脑部啄来。

阿毛无可挣扎,知自己终是难逃毒手,想起昔日自己在爷爷奶奶卵翼下,和众兄弟姐妹们何等欢乐得意,如今才一出外逃生,便死于猛禽爪下,心头悲凉万分,只能闭上眼睛叹息:“兄弟们,小妹,我先走了,来世再见了……”忽一波剧痛袭来,已晕了过去。

等阿毛再次醒来的时候,觉自己便如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阳光刺得自己几乎睁不开眼睛,四面更如火烧般炎热,尤其是屁股下面,简直烫得都快比得上爷爷奶奶的灶台了。阿毛心头大震:“难道这便是幽冥世界?怎么还有这么强的阳光?”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应该是我还没有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沙漠?”

他定了定神,觉身体各部尚全,忽然一个翻身,腾跃起来,带起一片沙子。再看周围,更是处处黄沙,天空蓝得吓人,只是一切都干得吓人,简直像是打开天辟地以来便没有过水似的。

阿毛定了定神,刚要整理下思绪,忽听一处似有喧闹之声。顺其望去,只见尘土飞扬间,一头奇高奇大、形态怪异的野兽,正跟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狼纠缠着。那两只狼似乎并不急于进攻,总是由位于怪兽后面的那头佯装进攻,等那怪兽回过头来对付自己便立刻后退,轮到另一只正对着那怪兽后部的狼佯攻,如此周而复始。那怪兽也不是不知道狼的策略,但若一不回头,那佯攻便会变成真正的进攻,自己更糟。因此,也只能反复掉头,苦苦支持。

阿毛看了一会,想起在鹿群时所听传闻,知这怪兽乃是一头野骆驼,遇到了沙漠野狼,难以摆脱。沙漠中更难猎得吃食,因此沙漠野狼比草原野狼往往小些瘦些。但也正因为食物的艰难,沙漠野狼与草原野狼相比,往往更凶猛疯狂十倍。这野骆驼虽眼下还能支撑,但等分散的狼群逐渐聚集过来,必然能将野骆驼吃掉。那么,自己是该帮忙呢,还是该赶快逃走呢?

阿毛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应该帮这野骆驼:野骆驼和这两只狼已纠缠许久,周围野狼必已感知,肯定在向这边聚集过来。这里黄沙万里,全无遮蔽,自己又完全不熟,若是逃走,几乎肯定就会遇见狼群,那时候谁来救自己?纵然自己能逃得脱,也必然渴死于沙中。倒不如搏一搏,趁这里还只有两只狼,帮野骆驼突围,而野骆驼熟悉此地,能带自己赶快逃到有食水的安全地带。

既已打定主意,阿毛便开始盘算起行动来。上次为狼群所困,是因为被狼群误认为自己是小老虎;可这一次,自己却要想方设法,让这些狼相信自己是小老虎,而且相信大老虎就在附近。因此,他找了一处近便些的低矮沙丘,刚好能让野骆驼看到自己,而狼看不到自己,便开始努力学起虎王的声音,勉力低吼起来。

果然,风声夹杂着他的低吼声,若隐若现间,那野骆驼和野狼都有些惊异不定,望了过来。阿毛见时机成熟,突然蹿将出来,怒道:“哪里来的野狼,不知道这里是我爹妈的地盘吗?”

那两只野狼本来志在必得,忽然风声中传来猛虎的声息,紧接着便有一只小老虎蹿出来宣示地盘,无不心头又惧又恨,战栗不已。但毕竟饿了这么多天,千辛万苦之下才拦住这头野骆驼,要自己就这么放弃,又哪里舍得?

阿毛不敢让他们有他们细想的机会,暗中咬了咬牙,急忙抢至上风头,猛地朝二狼直冲了过去,大叫:“妈妈,看看我的捕猎进步得如何?”那二狼见这小老虎竟然真的朝自己猛冲过来,身上还散发着毫无疑问的猛虎气息,其势已不由得不信,只得忍痛丢下野骆驼,逃命而去。

阿毛见二狼去得远了,这才终于放下了心,回过头来,见野骆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忙道:“我……”那野骆驼忽然失笑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看见了。谢谢你啦。”阿毛见他完全明白自己所做所想,倒省了大大的口舌功夫,喜道:“那好极了。你能帮我带出险地么?”

那野骆驼歪着头望着他,忽道:“你究竟是不是一只小老虎?”阿毛忙道:“你莫担心,我只是一只猫,不是老虎。我是从猛兽园里逃出来的,那里的虎王曾经……曾经……认错了人,把我当成他夭折的孩子,舔过我的。”野骆驼不置可否,只悠悠道:“嗯,俗话说‘七斤为猫,八斤为虎’。这么大的猫,竟然还是小猫,长大了,只怕比老虎也差不了多少。”

阿毛不知他何意,想要出言宽他的心,但又怕惊扰了他的思绪,只得反反复复勉强道:“我……总之我不是老虎,大家都不用害怕我的。”那野骆驼似没听见,依然自顾自寻思了一气,转过头来道:“好吧。其实,我是相信你的。再说了,我帮你也是帮自己。但是,这里是真的有老虎的。”

阿毛吓了一大跳:“这里可是沙漠啊,狼都饿成这样,居然还真的有老虎?”野骆驼笑道:“当然有了。不然的话,都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样,你以为你能那么轻易就吓跑野狼?”阿毛一想也是,当下也就不再多问,蹿身上了野骆驼的驼峰。待坐好之后,野骆驼开行,阿毛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极稳极舒适地坐着,顿觉这驼峰真是天造地设的好东西。

阿毛和野骆驼一路攀谈着,颇觉这野骆驼阅历极丰,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过,也什么都能猜到似的。那野骆驼得阿毛之助才脱大难,深知这乃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加之一直是孤身一人,从没个伴儿能说几句话,自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走南闯北、横越东西的所见所闻尽,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一老一小,竟成忘年之交,一拍即合。

从野骆驼这里,阿毛得知了这沙漠周围的许多情形。野骆驼最骄傲的,就是自己从这曾被兽群形容为“进去了出不来”的万里黄沙中,走过不下十个来回。途中虽遇险无数,但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因此论起见闻来,实在难有比他更广博的。

沙漠中虽物产贫乏,但也还是颇有一些兽群来往此地。比如说,那些獒犬和狼群之所以互不对付,除了天生便互不顺眼外,獒犬们最恨的就是被骂做“阉奴”。这是因为獒园中的驯手们为了欺骗不懂此行的观者,往往将一些公獒犬阉割掉。而阉割掉的獒犬往往能长得出奇肥大,再加以毛色修剪,形态可以变得十分威猛,很能迷惑那些没经验的观者,多讨好些赏钱。可是这些獒其实不足惧,因为他们虽然长得肥壮,但真打起来,却反而不如那些体型不如他们的、没阉割过的獒犬。

狼群发现了这个秘密,自然将此搬出,时常用以羞辱对方,并壮己方胆色。而这些獒犬们,据说乃是本地一位牧民所养,獒园向其买獒未遂,遂杀之,但后来却还是被他们逃了出来。因此,他们可说本来就对獒园深恶痛绝,再加上狼群的诸般言语羞辱,自然不论在獒园中被阉过没有,一听这个就会愤恨万分,那还能不打起来?

而那只带阿毛来这里的猛禽,按照野骆驼的说法,应是苍鹰中的王者无疑。苍鹰性情凶猛,身大钩厉,乃是空中王者,巡猎天际,无论草原、树林、沙漠、河湖水沼,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只是那苍鹰王为何抓了阿毛,却又将其弃于沙漠,连野骆驼也难以猜测。想来,也许是遇到了另外的鹰来争斗,又或是遇到了猎手,着忙之下将阿毛抛弃。

这沙漠中不但有狼群,更有沙漠虎豹,虽极稀有,但毕竟名声尚在。狼群之类,最怕也最恨的就是虎,是以一见大虎就想逃,一见小虎就想杀,世代相传,可谓已深入骨髓。而据野骆驼的长辈们说,传说中沙漠本来还有长毛狮子,但许多代来早已无人见过,不知还有没有。但有一事可以确定,那就是传说这沙漠的西南侧,有很多的老虎和狮子。当然,自己是从来没有,也绝不会去那里确证什么。

阿毛听得入神,简直便如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野小子,忽然入了万人拥挤的繁华集市一样,高兴得无以复加:“人人都喜欢听这些新奇的事,估计当初那狮虎兽阿彪听我所说,也是这般光景。”但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些警惕起来:“我当时哄阿彪,是暗藏异心。这野骆驼如此让我开心,我可也要有些小心才是,不可全抛一片心。”想来想去,除了当下的互惠互利之外,实在也想不出来野骆驼能对自己有什么所图,但接下来说话还是小心了一些。

走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处食水所在。阿毛和野骆驼稍事休息,便又赶路。又走许久,地形依然是漫眼黄沙,只能看见万里晴空下沙丘连绵无尽,燥热而又死寂,枯燥之极。野骆驼倒还没觉得什么,阿毛却已越来越烦躁,越来越难以忍受:“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以前听说过沙漠,还没觉得怎样,可真到了这里面,才知道这里有多难熬。这日复一日的,究竟何时是个头啊?难道这野骆驼就想让我一辈子跟着他,帮他驱狼?”

正极度枯乏之间,忽见天际一处似有异象。阿毛初时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但定睛看时,那异象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象幻觉,更美丽得自己简直无可相信。

忽然,阿毛心头剧震:那花草掩映间,一个若远若近、极娇小极秀美的身影跃入眼帘,竟似是家乡的那只小狐狸。野骆驼似也发现了异状,也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呆呆凝望。

就在二人瞠目结舌间,忽然一阵狂风刮过,一切重又归于无形。阿毛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居然又没说出来。那野骆驼回过神来,转过头来正要跟阿毛说话,见他神情,忽然笑道:“怎么了?小小年纪,也能被狐狸精给迷住?”

阿毛急忙也回过神来,尴尬道:“没有,你瞎说什么。……你也看到了?”野骆驼点了点头,道:“嗯。这八成是海市蜃楼,古老相传,这乃是恶魔所摄远方幻影,映于云气之上,能感人内心心魔,蛊惑行者。我们千万不可贸然前往。不然要真到了那里,只怕要跟心中所想,差上十万八千里。”

阿毛被他“心魔”一说弄得甚是尴尬,但幸喜野骆驼似只是无心一问,并未纠缠,当下也就急忙揭过:“那是,那是。”那野骆驼见他没有坚持前往,自也放下了一半的心,道:“这等沙漠中事,多半虚妄,需要收摄心神,才能不谬以千里。我能活这么大年纪,其实也没什么,唯一得意的本事,就是能顶得住诱惑。”

阿毛将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连连道:“说的是,说的是。”那野骆驼失笑道:“你这头点得这么勤,究竟是懂了多少?嘿嘿,不过你总算是碰上了我。跟着我多学点,知道哪些可以多信,哪些应当存疑,日后也能少吃些亏。”阿毛道:“正是。”

又走许久,野骆驼道:“前面不远处又有一小片绿洲,再走不远就能出这个沙漠了。你不如再爬上沙丘顶部,帮我看看周围情况。若是没事,咱们就去吧。”阿毛应了一声,正要蹿下驼背,便听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不用了,你们有事了。”

阿毛和野骆驼齐齐大惊,急忙四望,果见四面沙丘之上,探出许多狼头,而且都在一头壮硕头狼的指挥下,齐刷刷向阿毛和野骆驼围了过来。眨眼之间,已将他们围了个结结实实。

野骆驼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野狼,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吓得浑身直颤,连话都说不出来。那狼王笑道:“这沙漠里,个个都知你见多识广。只是你吹了一辈子,这一次却看你如何还能吹嘘命长?”旁边蹿出一头狼,怪笑道:“饶你精似鬼,也得喝我们家大王的洗脚水。你当你不去那海市蜃楼那边的泉眼就没事了?世上谚语有云,‘一吹什么就什么倒霉’。你不是能顶住诱惑么?怎么这个吹牛的诱惑,却终于还是顶不住?”正是其中一头曾堵截过野骆驼的狼。

另一头狼望了望阿毛,怪笑道:“哟,这不是那只小老虎吗?你妈妈呢?”群狼齐声怪笑。阿毛知已被他们看出了破绽,再装徒增羞辱,今日之势已是有死无生,当下干脆不发一言,躬身竖尾,准备最后一搏,说什么也要拉个垫背的。

那狼王见阿毛居然没有被吓瘫,微觉奇异,冷笑道:“好小子,有血性,比我这几个不争气的属下强得多了。可惜啊,可惜,你生不逢时。不管你是虎也好,不是虎也好,既然挡了我家族统领大漠的路,那便狮挡杀狮,虎挡杀虎。时至今日,我们只算是杀绝了本地的小狮子,正忙着杀老虎仔呢。你今天,就凑足我家族杀的第一百只小虎吧!”说罢忽然厉声怒吼一声,群狼震慑,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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