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铅一般重的黑暗。
知觉像一股纤细、温暖的液体缓缓流入索菲的身体。她慢慢睁开眼睛,进入她眼帘的是一种颜色：绿色。
满眼的绿色。绿得让她眼睛生疼。
“我在做梦。。。”索菲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这是她三天内第二次失去知觉了。她的意识急速地穿回黑暗的记忆隧道：乙醚的气味，掩住口鼻的布，锁住她咽喉的强有力手臂，门面剥落的厕所间。。。
我被人绑架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索菲的脑子里。
她紧闭双眼，但能感到身子下面是柔软的草地，有一种新鲜、略带腥气的植物断面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慢慢地移动一下四肢。四肢都有知觉，没有缚绑。她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郁葱的绿色。
索菲慢慢用手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片葱绿的稻田，横陌纵阡。田边是一个菜园。菜园的尽头是一座小桥，连接着一个红色的凉亭。凉亭在一个花园中央。花园里百卉争妍，花团锦簇。。。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
索菲紧张地转身， 看到一个母鸡带着几个小鸡从她的身后走过。
索菲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果园当中，周围的果树上结着桃子、苹果、梨。。。
这是个什么地方？面对着面前一片宁静、安谧的田园风光，索菲心里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一个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
索菲转过身去，在她不远处有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人，或者是一个人形的物体，正在为一棵低矮的果树剪枝。
轻微马达驱动的声音，轮椅灵活地转弯，向索菲开来。
轮椅在索菲面前停了下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瘦小的身子穿着一件深棕色的中式对襟褂子，一尘不染，每个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他的稀疏的毛发像银子般地发亮。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光滑皮肤呈怪异的粉红色。索菲看出他是个白化病患者。轮椅上方复杂、精巧的表盘下方是个光滑的平面，流线型往下延伸，看不见他的下半身。
老人看着索菲，慢慢地脱下手上的园丁手套。
“你是谁？”索菲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向索菲伸出右手：“这是我的花园，你是我的客人，林女士。”
他改说了中文：“我是李一石。”
索菲无视李一石伸出的手。
“是你从加油站绑架了我吗！？”索菲追问道。
李一石点头：“是的。真是非常对不起用这样的方式请你来。他们这次格外谨慎，因为他们前天晚上失手了。。。”
“原来是你伏击了警车？ ”索菲感到一股愤怒从心头升起。
李一石点头：“是的。我命令他们不惜任何代价把你从警察那里救出来。但我没有想让任何人为此丧失生命。。。请相信我！”
索菲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李一石。李一石白色眼睫下颜色很浅的瞳仁迎着索菲的目光。
索菲突然跨前一步，一把抓起轮椅上刚才李一石修枝的剪刀，把锋利的刀刃顶在李一石脖子的动脉上。
“让我走！”
李一石的脸上露出微笑：“走？。。。你当然可以走。”
索菲狐疑地看着李一石。她按在他的颈动脉上的剪刀在微微发抖。
李一石的脸平静如水：“。。。任何时候。出口就在你后面。”
索菲环顾四周：稻田，菜地，花园，小亭，一片安静。除了李一石和她，没有任何一个人。她迟疑地把剪刀移开李一石的脖子，开始慢慢往后退。
“索菲，我叫你索菲吗？。。。李一石说道。
索菲没有睬他，她转身打量后方。
“你走之前，是不是愿意和我喝杯茶？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索菲看到了出口。她扔下剪刀，快步向出口走去。
“一件关于你母亲的事情。”
索菲停住了脚步。
红色小亭中央端放着一块低矮的巨木，表面打磨如镜。两张树根盘成的椅子站立在桌子两边，宽敞而舒适。来自顶部隐秘的灯光下，一套古朴茶具整齐地摆列在桌面上，茶具表面的幽幽青光细细地洒落在象牙般的木头表面。
坐在椅子的一角，索菲不安地看着面前的黄泥小炉中的炭用微火舔着一个棕色、粗简的陶瓷小壶。赶快离开这个古怪地方的本能和想知道她母亲信息的渴望在她心里剧烈地交战。
李一石自顾自地依次打开色如青玉的茶杯盖子，摆成一个完美的角度，一边继续他的叙述,但他的另一双眼睛正密切地注视着索菲脸上表情的丝毫变化。
。。。那年是1924年，加拿大古人类学家布莱克博士得到了洛克菲勒研究基金，来到北京协和医学院。他开始组建一个考古小组，准备在北京郊外的周口店，也叫“龙骨山”挖掘、寻找可能的古人类的化石和遗迹。。。冬季里的一天，一个年轻人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刚从柏林大学考古系回国，前来加入布莱克博士的考古小组。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是个出色的考古学家，最后成为布莱克博士的得力助手。。。”
索菲脸上的疑惑逐渐加重。
李一石没有看索菲：“两年以后，这位中国考古学家和另一位小组成员在周口店发现了著名的北京人头盖骨。。。“
“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这些？ ”索菲问道。
李一石抬起头来，看着索菲的眼睛：“因为他就是你母亲的父亲，你的外祖父！ ”
茶壶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水开了。
李一石给索菲摆开茶具。索菲怔怔地看着他开始繁复的沏茶的过程，试着完全明白李一石话的意义。
“。。。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北京猿人头盖骨突然失踪，同时失踪是你的外祖父。随后你母亲离开了中国。那年她20岁。。。
李一石把一盏茶递给索菲，他几乎透明的手端着青色的茶杯，茶的水面平静如镜。
索菲迟疑地双手接过茶杯，但没有马上喝。
李一石微笑地：“请品尝。这是一种罕见的古中国茶叶，有2500多年的历史。是我自己种的。 ”
索菲低头：茶色墨黑、水面上有细微的光泽。她轻轻地啜了一口。
茶极苦。苦味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甘甜慢慢聚拢，化为一种透明绿色，慢慢扩散，清亮而悠长。。。
“喜欢么？”李一石问。
索菲点点头。李一石微笑。
“我母亲来到了美国？”索菲问道。
李一石点头。
“后来呢？”
“我不是太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三十多年来，你母亲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头盖骨”。
杯子停在索菲的嘴边，她慢慢放下茶杯。
“你知道？” 看着索菲脸上的表情，李一石问道。
索菲没有回答。感到心里深处的那种熟悉的刺痛。
周围很静。李一石若有所思地摆弄桌子上茶具，但他似乎能洞穿索菲的内心。他沉默而耐心地等着，等着索菲慢慢平静。
“但有件事你有可能不知道。”李一石看着手中的茶杯：“她已经找到了头盖骨。。。”
索菲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
“或者更准确地说：你母亲已经找到了失踪头盖骨的最后线索。。。但悲哀的是这么多年的寻找、努力、牺牲的结果却让她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李一石的脸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他沉默地看着索菲的脸，白色眉毛下的浅色的瞳仁射出刀锋般的光芒。然后，他开口说道：
“所以现在你是找到头盖骨的唯一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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